歲歲長相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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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大業八年,永興裏外——
大紅衣衫的俊朗少年輕巧的躍上那道低矮的夯土坊牆,蹲在牆頭朝著院中正俯身澆水的少女興奮的揮了揮手。
“阿若!我給你帶了治氣疾的藥,你過來接我一把!”
鵝黃衣衫的少女不慌不忙澆完了最後一片花圃,方提著裙擺嫋嫋婷婷的走過去,叉手行了一禮:“二郎君安好。”
李世民擺了擺手“你往邊上些,我要下來了。”
杜若便往一旁挪了挪,李世民一撩衣袍,整個人如飛鳥一般輕飄飄落到了地上。他伸手拍掉沾染的塵土,將藥包遞給她
“你試試,據說效果不錯。”
杜若看了看藥包,又看了看少年充滿希冀的目光,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多謝李二郎君。”她垂下眼瞼,低低道了聲謝。
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雖是她的未婚夫婿,可她卻做不到像他這樣毫不避諱的親昵。
“阿若,你我明年便要成婚了,你開心嗎?”李家二郎興衝衝的湊了過去,非要揪著杜若問個清楚。
杜若白了他一眼,扒開他拉著自己衣袖的手,拿起木桶便朝房裏走去。
“阿若,你哥哥在家嗎?”李世民見佳人並不想與他說話,無奈之下隻得搬出佳人的哥哥——他的好兄弟長孫無忌。
果然,少女慢慢轉過身子,悠悠道“哥哥在他院中練劍,你若要找他便快去吧,說不定還能趕上晚膳。”
說罷,仍提了裙擺,留給他一個纖細嫋娜的背影。
李世民望著少女緩緩離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如水的笑意。
“我告訴你,沒事不要扒我妹妹的牆頭,讓別人看見了怎麽說她!”少年長孫無忌看著對麵專心喝西域葡萄酒的李家二郎,將拳頭攥得咯噔咯噔直響,滿眼都是嫌棄。
李世民不慌不忙給他斟了一盞酒,笑道“我知道分寸,再說了,阿若明年便要嫁入唐國公府,我去看看她怎麽了。”
“不行!”長孫無忌聲調猛地一個拔高“沒正式親迎之前,你都不準去糾纏她!”
“好好好,我答應你。”李世民說著,夾給他一片炙牛肉,壓低了聲音道“這是我阿耶封地裏上供的,我偷偷牽走了一隻,叫我的貼身小廝炙熟的,你嚐嚐。”
長孫無忌盯著那片炙牛肉,吞了吞口水“這私殺耕牛可是犯法的事,你堂堂國公府二公子幹這種事情,就不害怕被別人知道了參你父親一本?”
李世民大方的揮了揮手“不會不會,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就說是誤殺,誤殺。”說罷,特意夾起一片大的在他麵前晃了晃。
長孫無忌忍不住,張嘴吃了。
李世民眼看著他咽了下去,方悠悠笑道“你吃了我的牛,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長孫無忌又夾了一片牛肉吃了。
李世民眼珠轉了轉,笑道“我明年來迎親的時候,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哦?”長孫無忌挑了挑眉。
“就是……能不能找些嬌弱的娘子守在門口,我聽說有人娶親的時候,新婦子那邊全是膀大腰圓的婦人,新郎儐相可是結結實實的挨了不少悶棍。”
長孫無忌斜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李家二郎君武藝超群,怎麽竟還會怕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李世民將盤子往他麵前推了推,隻看著他一直發笑。
長孫無忌被他盯的發毛,實在忍不住,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我答應你便是,攤上你這麽個兄弟也算我倒黴。”
李家二郎歡歡喜喜的去了,為自己挑了六七個身材高大,武藝超群的少年儐相。
親迎那晚,李世民看著鋪天蓋地的碩大木棍,生生忍下衝上去把長孫無忌暴揍一頓的衝動。
長孫無忌,你夠狠!!!!
長孫無忌躲在角落,朝著他做了個鬼臉。
整整一晚,李世民都頗為氣惱,直到妻子摘下蔽膝的那一刻。
他特意將燭火挑的亮了些,拿著燭台靠近妻子的臉,想瞧的更清楚些。
杜若微微偏過臉,輕聲道“我照的有些熱了,你把蠟燭挪開些。”
李世民笑了笑“我想看你看得清楚些。”
杜若打了他一下,“哼”了一聲“以前又不是沒見過。”
“那不一樣,今夜的你格外好看。”李世民將燭台放在一旁的小幾上,挨著她坐下來。
杜若的臉紅的仿佛像那靜靜燃燒的紅燭,隻絞著衣袖不說話。
“阿若,你真好看。”
“我有小字,叫‘觀音婢’,‘阿若’隻有我父母兄長叫過。”
“我覺得‘阿若’很好聽啊,‘觀音婢’有些拗口。”李世民對此表示不以為然。
“隨便你吧,我困了,要睡了。”杜若癟了癟嘴,解下係在她腳趾上的五色絲棉,爬到木榻裏側躺好。
李世民的目光黯淡下來,但還是輕巧的笑了笑,褪了衣裳鑽進被窩,又蹭過去環住她纖細的腰肢。
杜若蹙了蹙眉,倒也沒有再去阻止他的行為。
三日後新婦子回門,李世民一把揪住欲溜之大吉的長孫無忌,質問道“說好了放我一馬,你怎麽出爾反爾?”
長孫無忌雙手環胸,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麽不對“你不也糾集了那麽多儐相?看來,你也沒完全相信我,我們彼此彼此罷了。”
李世民咬牙瞪了他半晌,卻也一時找不出什麽反駁他的理由,隻得恨恨一聲了事。
杜若是個通透的人,嫁入唐國公府之前,她便預料到自己的生活並不會再如閨中那般無憂無慮,卻沒想到,成婚後的日子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忙碌。
新婚後不久,今上便發動了第二次征遼戰爭,李淵作為督糧官隨軍出征,並帶上了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家中留下李建成長子承道,杜若,並玄霸,元吉二子和將要出閣的女兒。
雖說家主和二位郎君都去了前線,但家中諸事卻一應不少,杜若身為新婦子,卻要走馬上任,一個人擔起了管家之職。
李家世代簪纓,人情往來皆需細心打點,府中又有數不盡的瑣事需要她親自過目。杜若身子怯弱,如此來來回回,不出半年便犯了兩次氣疾,還好在病中有李三娘幫忙料理家事,倒也不算太難過。
李三娘閨名眠風,乃是李世民的同母姐姐,長李世民兩歲,平日裏專好舞槍弄劍,研究些兵法布陣之道,去歲方定下了與晉州柴家大郎君的婚事,明年便要過門。杜若自小性子寡淡,倒與天性爽朗的李三娘頗為投緣,杜若剛進府的那段日子,多虧了李三娘的幫助提點,才不至於出現紕漏。
李三娘成婚前夕,杜若特意從陪嫁裏翻出一柄鎏金匕首送給她。
李三娘將鎏金匕首放在手中掂了掂,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不能要這匕首,你拿回去吧。”
杜若搖搖頭“這一年來多虧了你,眼看你要出閣了,我也不知道送你什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萬望你收下。”
李三娘看了看手中金燦燦勉強可稱得上匕首的裝飾品,又抬眼看了看一臉認真的杜若,無奈的笑了笑。
“既如此,我便收下了。”李三娘將匕首交與自己的貼身侍女,又對杜若道“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家中諸事由你掌管也不會有錯,我隻是有些擔心你和我弟弟……”
“二郎?他怎麽了?”杜若不解。
“其實也沒什麽大事,世民他性格外向,有什麽事都不會藏在心裏,說話也直來直往,日後他若說了什麽話,或做了什麽事得罪了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杜若笑著點了點頭,李三娘看她模樣,情知這位好弟妹並沒有聽進自己的話,遂輕輕歎了一聲,道“你以後便會明白的,你們夫妻二人性格迥異,隻怕要好生磨合,方能長久。”
杜若起身行了一禮“多謝三姐姐教誨,妾身銘記於心。”
李三娘出嫁後便隨丈夫定居長安城,杜若仍舊像往日一般於府中料理家務,卻不想,她與李世民之間,很快便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不過在她看來,與其叫做爭吵,不如說是性格上的強製磨合。
大業九年六月,楊玄感起兵造反,今上迫不得已自高句麗撤兵,李世民也隨父親回了京都長安。
因著楊玄感謀反,高士廉亦被牽連,被貶為朱鳶縣主簿。臨行前,夫妻二人特意趕去送別。
高士廉拍了拍甥女,囑咐道“好生照看世民,你阿婆和你母親那邊我已安排妥當,不必憂心。”
杜若哽咽著點點頭“甥女明白,舅舅在嶺南也要照看好自己,到了任上,千萬寄封家信回來。”
高士廉又轉向李世民“世民,觀音婢便拜托你照顧了。”
李世民叉手行了一禮“世民定不負舅父所托。”
高士廉長舒了一口氣,扶鞍上馬,朝著二人揚了揚馬鞭,絕塵而去。
杜若立在原地,直到舅舅的身影消失在城郊的樹林中,才與丈夫一道駕馬回了唐國公府。
竇氏新喪,李世民重孝在身,雖經了長孫無忌威逼恐嚇之後答應在長孫氏十五歲及笄之後再與她成禮,但彼時礙著禮製,還是灰溜溜卷了鋪蓋去了書房安寢。
臨走前,李世民特意囑咐道“我那藕荷色彈花包袱裏有幾件衣裳破了,你一會兒拿出來看看還能不能補。”
杜若正坐在榻邊翻看賬目,聞言遂命人將包裹拿過來擱在一旁,道“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李世民又看了看那包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見妻子似乎無心挽留,遂隻得戀戀不舍的望了她一眼,抱著被褥去了書房。
一連數日,李世民總是有意無意提起那兩件破衣,杜若起初並不理他,後來被他攪的不耐煩了,遂道“我看了一下,你那衣裳著實破的厲害,遂沒有縫補,你若執意要穿,少不得要花些功夫,你再等幾日。”
李世民有些訝異,搓著手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問道“你……沒再好好翻一翻?”
杜若眼珠轉了轉,背過身道“沒有,沒見到什麽。”
李世民不信,上前要去扳她的肩膀,杜若伸手打了他一下,嗔道“別動手動腳的。”
李世民訕訕鬆開手,撓了撓頭兀自嘟囔道“不會呀,我明明放到裏麵了,怎麽會沒有呢?”
“什麽放到裏麵了?”
“沒什麽,你算你的帳,我去院裏練劍。”李世民擺了擺手,去架上摘下佩劍,一路耍著劍花便出去了。
杜若歪頭瞧了瞧,自枕下取出一遝帛書來,自言自語道“他說的……是這個麽?一堆寫著《詩經》的帛書?”
杜若自小喜愛看書,帛書上的內容她自是知曉的,但這些寫著綿綿情詩的帛書難道真的是給自己的麽?
杜若雖與李世民成婚已近一載,但二人見麵的次數可謂屈指可數,杜若心中無他,自也認為李世民對她的情誼還遠遠不到需要寫這些情書來寄托相思的地步。就算這些情書真的是寫給自己的,那為什麽又不肯明說,非要用這等手段來讓自己發現?
夫妻二人各懷心事,卻誰都不肯將此事挑明。杜若每日有諸多瑣事,漸漸的將此事淡忘,隻李世民一直耿耿於懷,總覺得妻子是有意不想回應自己對她的情誼,不免也生出幾分氣惱來,當下便存了心思好好試探她一番。
一日傍晚,夫妻二人用過晚膳,李世民照例陪著妻子看了會兒書,便打著哈欠嚷著要安寢。
杜若有些奇怪“你這幾日是怎麽了?往常你從不睡得這樣早的。”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笑道“最近朝中事有些多,我乏的很。”
說罷,也不等杜若問他,抬起腿便走了。
杜若雖覺得他有些反常,但也並未多想,倒是蕙娘湊過來道“婢子前日亥時路過書房,瞧見裏麵的燈還亮著,好像有人在裏麵說話,婢子特意留了個心眼兒,發現一連數日都是如此,婢子覺得,娘子還是去看看為好。”
“是麽?我竟不知。”杜若聽她如此說,不免也覺出些詭異來,思量半晌,覺得去看看也沒什麽不妥。遂道“我記得昨日的水晶龍鳳糕還剩了些許,你去膳房裝一盤帶上,陪我去一趟書房。”
待蕙娘捧了糕點過來,杜若披了件紗衣,挑著燈籠往書房去,果見書房內燈火通明,隱隱傳出男女交談之聲。
杜若忽覺心頭一滯,下意識放慢腳步,沿著曲廊一路行至書房門前,卻見書房外並無小廝看守,心下越發狐疑,遂伸手輕輕叩門,喚道“二郎,你歇下了麽?”
裏麵無人回應。
“二郎,你在麽?”杜若又叫了一聲,裏麵依舊無人應答。
杜若轉頭看了看蕙娘,一把將門推開。
房中果然燈火通明,此時應當已經睡下的李世民正抱著自己的貼身侍女,執筆在她半露的雪白肩頭寫著甜膩膩的情詩。
杜若抓著燈籠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她閉著眼喘了幾口粗氣,轉身奪過蕙娘手中的水晶龍鳳糕,甩手朝著李世民劈頭蓋臉砸過去,摔門而出。
李世民一把推開懷中侍女,俯身撿起滾落在腳下的水晶龍鳳糕,嘴角牽出一抹滿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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