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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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公主,公主醒醒!”
耳邊忽響起夏玉輕柔而急促的呼喚,妙善渾身打了個激靈,睜開了眼。
夏玉用袖拭去她額頭冷汗,道“公主可是夢魘了?”
妙善不語,呆愣愣坐在胡床上,半晌,忽然冒出一句
“不,不能和離!”
“公主到底夢到了什麽?”
妙善回過神來,搖頭輕歎了一聲“沒什麽,總歸不是什麽好夢。阿玉,過幾日便隨我回長孫府吧。”
“回長孫府?”夏玉不解
妙善啜了一口玄飲,冰冰甜甜的汁液順著她的喉嚨滑下去,驅散了她最後一絲困意。
妙善長長舒了一口氣,“有些事,不是我想逃便可以逃得掉的,長孫家,李家,都是我身上的枷鎖,我越逃,便束的越緊。”
聽她如此說,夏玉大抵便猜到了她方才所夢,不由歎了口氣“公主終究還是變成了文德皇後。”
妙善搖了搖頭“我阿娘遠比我活的灑脫。”
既已下定決心重回長孫府,妙善便著手打理公主府內諸事,頭一遭,便是叫公主府令過來查看這一年的帳目流水。
妙善捧著卷軸看了一遍,忽然道“今年招收的家院怎麽這麽多?竟是往年的一倍。”
魏銀道“今年長安城不甚太平,流寇頗多,公主又不常住府中,自然要多配些人手,以防萬一。若公主不喜,臣這便放出去一批人。”
“不必了,小心一些也好。他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也算舍頓飯吃。”妙善說著,慢慢卷好帳冊遞給魏銀。
妙善道“我以後可能不會常來,公主府還要你費心打理,若缺了什麽,盡管派人來問我要,總不會缺了你的。”
“多謝公主。”魏銀作了一揖。
安排好諸事,夏玉便著人備好車輦,妙善道“先去一趟豫章公主府,姝兒懷孕了,我去看看她。”
車輦一路到了永興坊,豫章聽說阿姊要來,早早便立在屋外等候,見到阿姊遠遠走過來,忙迎上前行了一禮。
妙善看她似比去年又圓潤了一些,雙頰紅潤,眼波流轉,情知她過得很好,也在心裏為她高興,遂笑道“我看你最近胖了不少,臉也圓圓的。”
豫章聽罷,忙撫上自己的臉頰,佯怒道“都是駙馬惹的禍,說是什麽有了身孕要多吃龍鳳糕,孩子才會長的壯,害我一日三餐頓頓都吃,這才胖了。”
妙善忽然笑了笑“駙馬對你很好吧,知道你喜歡龍鳳糕,便日日供著你吃。”
豫章癟了癟嘴“哪裏好了,天天把我拘在府裏不讓我出去,我都要悶死了。還是長孫駙馬好,事事都由著阿姊,阿姊想住哪裏便住哪裏,多自由啊。”
妙善神色黯了黯,麵上卻仍掛著和煦的笑容“各家都有難處,你現下顧好你自己的身子最要緊。”
豫章笑著攜著她的手進了書房,姊妹二人對麵而坐,自有宮人奉上茶點。
豫章朝她身後瞧了瞧,笑問“前兒聽說小白澤出了滿月,怎麽阿姊也不帶他來讓我瞧瞧,我還準備了好些小玩意兒要送給他呢。”
妙善聞言神色微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鼻子,笑道“他人小貪睡,我便沒帶他來,若你想見他,過幾日到長孫府來。”
豫章點點頭,伸手將栗子糕往她跟前推了推,笑道“這是駙馬今日臨走前特意囑咐膳房新蒸的糕點,你嚐嚐比外頭的如何?”
妙善捏了一塊送進嘴裏嚼了嚼。
“味道如何?”豫章捧著臉,滿麵希冀的問道。
妙善將剩下的大半塊栗子糕擱在碟中,道了一聲“不錯。”
“那便多吃一些,膳房裏還有,不夠我叫人去拿。”
妙善抬眼看了看豫章,笑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真好。”
豫章一雙圓滾滾的杏眼轉了轉,麵上帶了些羞赧之色“阿姊是在說我小孩子氣嗎,駙馬也這樣說過我,我也想像阿姊一樣變得成熟,可是很難做到,索性也就罷了。”
妙善垂首一笑,將那半塊栗子糕吃了,緩緩道“這樣挺好的,最起碼自己活的高興。”
豫章歪頭瞧了瞧阿姊,見她確實並不似之前見到的那般開心,雖然臉上仍舊是笑吟吟的,但那雙曾經顧盼神飛的瑞鳳眼中,如今更多的是疲倦和茫然。
“阿姊很累嗎……”豫章說著,輕輕覆上她的手,卻驚覺她的手也是冰涼的。
妙善反將她的手握住,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無事,隻是最近諸事繁雜,有些焦頭爛額。”
豫章聽她如此說,遂也沒有多想,回身叫了人去傳膳。
妙善看她一塊接一塊吃著案上的糕點,忍不住打趣道“有孕之人多半是沒什麽胃口的,我看你竟比以前能吃了些。”
豫章啜了一口玄飲“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能吃總比吃不下得好,郎中來看過也沒查出什麽異常,想來是沒什麽事的。”
二人說著,便有宮人上前作了一揖道“公主,午膳已經備好,請公主移駕花廳。”
待到了花廳,妙善看著案上碼的整整齊齊的一碟碟魚膾,下意識蹙了蹙眉。
豫章顯然並沒有意識到阿姊的不悅,仍是興衝衝道“這是下人今早剛去護城河撈的鮮活的鯽魚,阿姊嚐嚐。”
妙善挑了個客座盤膝坐下,拾起箸兒吃了一口。豫章也跟著坐下來用膳。
妙善不住拿眼瞟她,見她吃得津津有味甚是香甜,終是抿了抿嘴,將那勸誡之語咽回了腹中。
豫章正吃得興起,忽一眼瞟見妙善一臉陰鬱的盯著麵前的飯菜,遂道“是飯菜不合阿姊的胃口麽?”
“沒有,是我今早吃得有些多。”妙善笑了笑,夾起一片魚膾放進嘴裏。
不多時飯畢,豫章還想再留阿姊多時,但見她眉宇間倦色頗濃,雖心下訝異,但也不知該問些什麽,遂道“我看阿姊像是累了,不如到我房中歇息一會兒。”
妙善心中有事,自不肯再多留片刻,遂含笑與妹妹作別,自往長孫府去。
長孫無忌父子坐班未歸,妙善也樂得清閑,遂命人燒了一桶熱湯,洗去周身勞累,另換了一件輕薄的紗衣。
蘭兒從外間捧著一盤瓶瓶罐罐進來,見她坐在鏡前梳頭,遂笑道“正巧太子妃命人送來了幾罐養頭發的膏子,婢子給公主試試吧。”
“太子妃?我記得往常都是太子命人來送,怎麽如今倒換成了太子妃?”
蘭兒打開一瓶香膏用梳子蘸了蘸,道“太子娶了妻,這些事由太子妃來做不是很正常嘛?公主別多想了,橫豎都是東宮送來的東西,與往年又有什麽不同呢。”
妙善不言,趴到鏡前輕輕撥了撥頭發,捏住一根狠狠一揪,拔下來放到案上。蘭兒偏頭瞧了一眼,見是一根亮晶晶細長細長的銀絲。
妙善又撥了撥,接連拔下兩根來。
“公主別拔了,白頭發越拔越多的。”
“是麽?!”妙善唬了一跳“可我這幾日已經拔了不少了。”
“拔了……不少了?!”
她不是公主的梳頭女官,自公主出降後便也不掌櫛沐之事,是以萬沒想到,公主那一頭總是高高挽起的雲髻之中,竟藏了不知多少的白發,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讓公主寬心。
妙善從鏡中看出她眼中落寞,遂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寬心,麵上笑容恬淡“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放心吧,我不會和自己過不去的。我現在如果真的無法接受這件事,我便不會回來。”
蘭兒點了點頭,用梳子細細給她抿著頭發。
“婢子說一句不當講的話,其實拋開別的不論,駙馬對公主還是很好的。公主怨他惱他,婢子可以理解,在這一點上,駙馬確實做的不對,但公主反過來想一想,駙馬這樣是不是也算被逼無奈?”
妙善一挑眉,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可沒看出來,我倒覺得他還以此為樂。”
蘭兒看她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麵上卻也沒顯出什麽不悅來,情知她並非是一句話也聽不進的,遂循循善誘道“駙馬在與公主定親之前便與那柳麗娘相識,因此婢子覺得駙馬算不上品行不端。再者,公主雖然如此說,但公主想來也明白,親父做媒,天家賜婚,豈是他想拒絕便能拒絕的。”
妙善撇了撇嘴“再如何,他也不該向我隱瞞這些,他是將我當傻子哄嗎?!”
“駙馬若真是那無情無義之人,後來又怎會那樣對待公主,婢子覺得,駙馬應是對那柳麗娘心中有愧,但又不忍心冷落公主,所以才會對公主隱瞞事實。”
妙善冷笑一聲“這麽說來,他根本就是兩頭都不想得罪,自以為將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可事實卻是越來越糟,到頭來大廈傾頹,他卻還跑到我跟前喊冤抱屈,做出那副虔誠悔過的樣子,讓我看了都覺得惡心。”
蘭兒歎了口氣“公主就是認定了駙馬的惡,才會這樣排斥他,怨恨他。如果公主給駙馬一個機會,聽他好好說一說,說不定事情根本就沒有公主想象的那樣糟糕。而且,公主怨駙馬欺瞞公主,可是公主明明知道了一切,卻裝作自己什麽也不知道,放任駙馬一步步走到今日,難道公主自己就沒有不是嗎?”
妙善默然。
蘭兒忙俯身跪地“婢子失言,還望公主恕罪。”
妙善垂眸看了看蘭兒,喃喃自語道“我也不知為什麽……我明明什麽都知道,卻總覺得如果說出來便是害了他,害了舅舅……那個夢,我現在想來都覺得毛骨悚然,如果那是真的……又是因為什麽呢?”
蘭兒有些無奈“不過是一個夢罷了,公主又何須當真呢?”
“是啊”妙善微微歎了一聲“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我卻為什麽那樣痛苦和害怕,十幾年後,阿耶真的會離我而去,長孫家真的會做鳥獸散,自此分崩離析,再也不複今日之輝煌?舅舅,長孫衝……都會死麽?”
“公主,駙馬回來了。”夏玉忽然從外間掀簾子進來,朝妙善行了一禮。
妙善斂起神色,道了一聲“讓他進來。”
片刻後長孫衝進來,朝著妙善納頭便拜“臣拜見公主。”
妙善頷首“駙馬請起吧。”
長孫衝依言站起來,看著妻子仍舊自顧自打理著頭發,對自己的存在好似並不在意,尷尬的搓了搓衣角,道“我……我有些餓了,這裏可有吃食?”
妙善放下梳子,從妝奩裏取出一條淺藍發帶束在發根處,緩緩道“膳房裏有剩的冷淘。”
長孫衝點了點頭,又看她身上單薄,遂道“我看你穿的極少,今日有風,小心著涼。”
妙善撐著長案慢慢站起來,聞言頷首道“多謝。”
長孫衝去膳房匆匆扒了一碗冷淘,待回到臥房時,卻見妙善已經褪了衣衫,倚在榻上輕輕搖著紈扇,雙目微闔似要朦朧睡去。
“阿郎,還要過去嗎?”慧娘輕聲道。
長孫衝搖了搖頭“罷了,不要過去惹她心煩,讓她好好睡吧。”說罷,自去取了一盞燈籠,輕手輕腳的掩上門,自往書房安歇。
一連半年,夫妻二人除了外出應酬所須的被迫交流之外,幾乎形同陌路。食薇堂也就此成為了長孫衝的禁地所在。
轉眼便是貞觀十六年年初,正月十五後,長孫衝照常去刑部值班,主事張璁奉上卷宗供長孫衝查閱。
長孫衝略略翻了翻便擱在一旁,問道“《貞觀律》可整理好了麽?”
主事回道“就快了,大約不到一月便能完稿,交有司謄抄流布。”
“這便好,此乃大事,不可耽誤。”說罷,便去架上抽出一卷底案查看。
張璁四下望了望,湊到長孫衝身邊道“你和長樂公主是不是……”
長孫衝眉頭蹙起“你什麽意思?”
張璁輕輕撞了他一下,低聲道“我看元旦大朝會那天,你和公主頗有種貌合神離的感覺,是不是鬧矛盾了?”
長孫衝用書卷打了他一下,嗔道“我們夫妻的事用得上你來管。”
“不是,我本來也不知道的,但是最近長安城中頗有些流言蜚語,似是與你有關,故而便來問問你,看是不是真的。”
“什麽流言蜚語?”長孫衝問道。
張璁拉著他的衣袖來到案邊,揮筆寫下一首歌謠,推到長孫衝麵前努了努嘴“就是這個,你自己看吧。”
長孫衝輕笑了一聲,拿過來打眼一掃,登時汗如雨下。
“美侍郎,心擾擾,抱得金釵,難舍木桃,夢裏柴扉桑麻,困頓瓊閣九霄,兩處荒唐。終是,琵琶聲聲催斷腸,隻落得分飛勞燕,各自了。”
夏玉念畢,將歌謠奉於妙善。
妙善閉了閉眼,狠狠將紙攥成一團,扔進了炭盆之中。
“這首歌謠是從誰那裏傳出來的?”
夏玉作了一揖“是平康坊獨孤大娘家。”
妙善細細思量了一下,猛然想起夏玉所說之處那是當年自己微服前往的那家妓院。
“明日,不,現在便派人去一趟獨孤大娘家,找出最初唱這隻曲子的人。”
“是”夏玉作了一揖剛要離去,妙善擺了擺手“你留下來陪我,叫蘭兒帶上兩個家院去就行了,切記,不可暴露身份。”
蘭兒領命而去,大約一個時辰後,方回來稟告道“公主,獨孤大娘說最初彈唱此曲的乃是一名琵琶女,前幾日剛離開院中去了別處。”
“她可說去了哪裏?”
“沒有,獨孤大娘說她也不知道。”
妙善眼珠轉了轉,恨道“這分明是有人蓄意為之,我極力將此事壓製,那人卻非要鬧得滿城風雨,還偏偏選在阿耶回京之後,這分明……是要讓長孫衝身敗名裂。”
“會是誰作的呢?”
妙善深呼了一口氣,在腦中迅速將所有有動機的人一一篩查了一遍,最後確定了一個她認為有最大可能的人選。
“柳麗娘。”
“柳麗娘?!她那樣喜歡駙馬,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蘭兒大驚。
夏玉為她斟了一盞熱羊乳,緩緩道“這世間奇異事頗多,有什麽是她做不出來的。”
妙善屈起兩指在憑幾上敲了兩敲,道“現在趁這首歌謠還未廣泛傳唱,我們必須要將它及時扼殺。”
蘭兒撓了撓頭“可是,要怎麽扼殺呢?”
妙善沉思片刻,道“歌謠已經傳出,現在去找柳麗娘也是於事無補,當下最要緊的便是盡快用新的歌謠來代替它,越快越好。”
第二日,一支名為《太平樂》的小曲傳遍了長安城中各大青樓楚館,諸位王公貴戚也皆用此曲作為私家宴饗之樂,原先的那支歌謠,也就慢慢的無人問津了。
妙善聞之,長長鬆了口氣,想起自己之前種種,又覺得好笑“這算不算是我和柳麗娘的一場博弈?”
夏玉拱手“公主贏了。”
妙善無奈輕笑“以前自己總是對那些動輒便倚著身份肆意妄為的人嗤之以鼻,卻不想此法雖然令人不齒,但確有奇效。”
夏玉笑道“公主乃國朝天之貴女,豈是她一介樂女可比的。”
妙善剝了個板栗扔進嘴裏“天下女子皆想作這尊貴的公主,可她們又何嚐知道公主的悲哀。”
夏玉抿了抿唇,忽然躬身行了一禮,緩緩道“公主應該明白,這是公主的責任。公主享天下供奉,就該承帝女之責。”
妙善抬頭望了望他,眸中帶了些無可奈何的悲涼,似是在感歎夏玉亦被這世俗所困。
?夏玉向後退了退,低聲道“如今雖然壓下了輿論,但隱患並未根除,公主接下來打算如何?”
?妙善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柳麗娘是個有趣的人,若有機會,我想見她一麵。”
?與柳麗娘見麵的事她其實已經思慮了許久,之所以一直不曾付諸行動,一來是覺得有失身份;二來,也怕嚇著了她。不過從她所做的種種來看,柳氏此人遠比她想象的要狡詐許多,自然也便勾起了她心中強烈的好奇心。
?不過妙善並沒有找到這個機會與柳麗娘見麵,因為第二日,李世民便派人前往長孫府,詔她即刻入宮。
妙善不敢耽擱,換了衣裳乘車入了太極宮。
?步輦在立政門外停下,妙善跟著內典引一路進了立政殿,行至殿中,妙善拱手作了一揖“孩兒拜見父親。”
?李世民點點頭示意她起來,又揮揮手屏退侍奉之人,方拉著她的手問道
?“小五,駙馬他……可是負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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