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麵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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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翌日辰時,蘭兒照例帶著一群宮人進得臥房喚她起身,房中層層帷幔低垂,一片寂靜。
蘭兒輕手輕腳的踱到榻前,伸手打起帳幔,果見妙善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睡得麵色酡紅。遂含笑輕輕推了推她,道“公主,該洗漱晨妝了。”
妙善蹙了蹙眉,隻覺渾身火燒火燎的發燙,那七竅仿佛都要噴出火來,但卻是一陣一陣的打哆嗦,遂眯著眼含含糊糊道“蘭兒,我……我有些冷。”
蘭兒上前在她臉上摸了一把,歎了口氣“公主像是又發了高熱,一會兒婢子叫人煎藥去,公主先起來梳洗一下吧。”
妙善渾身酸痛,遂伸出手來讓蘭兒拉著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道“駙馬如何了?還在外麵坐著嗎?雪可停了?”
蘭兒俯下身給她勾上鞋子,聞言道“駙馬一早便上朝去了,婢子瞧著像是沒什麽事。”
“那便好。”妙善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蘭兒攙著她來到鏡前,將巾帕在熱湯裏打濕奉於公主,妙善接來擦了臉,方覺得靈台清醒些許,周身疼痛也隨之愈發清晰,遂揭開鏡氈看了一眼,歎道“我如今恨不得日日泡在藥罐子裏,卻還是一不小心便會染病。”
蘭兒將青鹽遞給她,聞言寬慰道“公主還年輕,慢慢將養總會好轉的。”
妙善不置可否的看了看她,用手蘸了些青鹽淨齒。
“昨日之事,我現在想來還是心驚膽戰,以阿耶殺伐果斷的性格,恐怕不會坐視不理的。”妙善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愁雲慘淡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
“陛下知道了也好,這樣公主就不用費心瞞著了。”
妙善不以為然“阿耶應該也隻是捕風捉影的知道了一點,其中細節應是不知的,但他定會派人去查,如此一來,免不了大動幹戈,我知道阿耶做事極有分寸,但此事實是有些特殊,我還是希望能盡量私了,這樣對誰都是好的。”
妙善說著,從妝奩裏揀了一支蝴蝶步搖斜斜插入髻中,捧著臉看了看,執筆在眉心畫了一朵盛開的紅梅。
“你看我這樣可好?”
蘭兒笑道“公主本就國色,略一打扮,便是瑰姿豔逸,將那窗外的梅花都比下去了。”
妙善對著鏡子照了照,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容,鏡中的女子明眸善睞,靨輔承權,隻是下巴尖尖,臉龐窄窄,與她這樣一幅明豔大氣的五官有些格格不入,反而顯出了幾分苦相。
妙善歎了口氣“怨不得旁人都說我清減太過,如今看來,倒真是如此。”
蘭兒看她攬鏡自照,不知是否搓了胭脂的緣故,竟顯得容光煥發,仿佛又回到十年前在延嘉殿的光景,不由抿唇而笑“公主如今可算有心情在意自己的麵容了。”
妙善抿了抿嘴巴,道“吃過藥便去把阿玉找來吧,他知道柳麗娘住在何處。”
“可是……聖人不是……”蘭兒有些猶豫。
妙善聞言側過半個身子,定定的將她望著。
“這是我和長孫衝之間的事情,我不想牽連到其他無辜的人,阿耶年紀大了,每日又有那麽多朝政要處理,不要再拿此事去煩他了。”
蘭兒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不免想起她幼時掛在彼時還是太子的聖人身上,哭天抹淚的要父親為她做主的模樣。當年不過是姊妹間打鬧,她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可如今……公主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考量,一切都隨她去吧。
梳洗過後,蘭兒從櫃裏翻出治療高熱的方子命人拿去抓藥。
夏玉挑簾進來,看見公主難得如此鄭重裝扮,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過來,道“公主真的要去見那柳氏嗎?”
妙善對鏡捋了捋鬢發,道“我一早便想去見她了,你不是去過她的宅子嗎,陪我走一趟吧。”
夏玉眉毛動了動,卻仍是叉手立在她身後,眼睫低垂。
妙善兩彎蛾眉緊緊蹙起,眉宇間難得透出一股凜冽殺伐之氣。
“我知道你心裏有個念頭,但我不能再這樣被動消極下去了,趁阿耶還沒有幹涉其中,我們必須速戰速決。”
夏玉微微抬眼看了看她,眼中晦明不定,修長的手指不經意間抓了抓自己的衣袖,仿佛有些猶豫不決。
妙善輕輕走過去,探身瞧了瞧他的麵龐,笑歎了一聲“你放心,我不會做什麽失了體麵的事,我曉得分寸。”
夏玉不言,隻是飛速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將頭垂的更低“臣明白了。”
一個時辰以後,一駕牛車緩緩駛入平康坊,在西邊一座小小的院落外停下。
妙善下了牛車,隔著素白冪籬抬頭望了望麵前這座宅院,隱隱有些發慌。
蘭兒上前扣門,片刻後便從裏麵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了他們一番,問道“你們是何人?”
蘭兒上前道“慧娘求見柳娘子。”
那人又看了看蘭兒,道“你不是慧娘。”
妙善上前一步,不疾不徐道“我是慧娘,前幾日臉上長了春蘚,不便見人。”
那人又仔細瞧了瞧妙善,見她身形語氣都與慧娘神似,遂也沒有懷疑,轉身便進去通稟,不多時便複出來朝著妙善拱了拱手
“我家娘子請諸位進去。”
妙善點了點頭,邁步便跟著男子進了院中。
這是一座一進的小院落,房前栽了兩排柳樹,都隻抽了嫩芽。
柳麗娘斜倚在廊下胡床上,見到妙善前來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隻是微微側過臉,懶懶道“你今日怎麽跑到我這裏來了,你不是最厭惡我的麽?不會真的是衝郎讓你來的吧?”
妙善不語,隻是定定站在床前,直勾勾望著她。
柳麗娘斜了她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樣,喜歡做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
妙善勾唇一笑,慢慢伸手解開頸間絲絛,素白冪籬緩緩而落,露出一副傾城麵容。
柳麗娘驀然睜大眼睛,顫抖著指向妙善,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不說出口。
蘭兒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後,厲聲道“還不拜見長樂公主!”
柳麗娘的眼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赤紅,周遭一片寂靜,甚至可以聽見她的牙齒在劇烈的打顫。
妙善斜了她一眼,雲淡風輕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沒想到,你竟然真的隻有這點度量。”
“奴拜見公主。”柳麗娘斂了斂眸,打理好自己的衣衫,朝著妙善緩緩跪下身子,行了一個稽首大禮。
妙善慢慢繞過她矮身坐在胡床上,悠悠道“其實我一早便想與你見一麵了。”
柳麗娘歪歪斜斜站起身子,蘭兒剛想上前訓斥,便被妙善伸手攔下。
妙善上下看了看她,敏銳的察覺到她雙手的異樣,那雙手半隱在袖中,隻露出半截布滿印痂的細長手指,妙善身處後宮多年,一看便知此乃拶指留下的痕跡,心裏也是一驚。
柳麗娘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輕輕撫了撫結滿印痂的手,笑了一聲“你很驚訝麽?是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這種見不得人的刑罰手段,又怎會有機會髒了你的眼呢。”
妙善定了定心神,道“我今日來不是聽你說這些的,你以前如何都與我無關,我是想與你談談以後的事。”
“以後?”柳麗娘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玩笑。
妙善蹙了蹙眉,仍是冷冷的看著她。
“我已經成這樣了,還有什麽以後?!”
妙善雙手環胸,緩緩道“事到如今,我不介意把最壞的結果告訴你。聖人已經察覺到了你的存在,他很憤怒,揚言要徹查到底。你知道,如果此事真的被他介入,恐怕你很難留得性命。”
柳麗娘冷笑了一聲“所以,你是在威脅我嗎?你以為到了今日,我還怕死麽?”
“你……”妙善頓了頓,終是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出來。
這世上,怎會有人這般看輕自己的性命呢?
柳麗娘輕輕笑了笑“公主金尊玉貴長大的人,連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都沒有享盡,自是舍不得死的吧。”
妙善覺得很奇怪,不管自己與她說些什麽,總能被她繞到這個關於身份的話題上,心下倒也明白她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遂歎了口氣道
“麗娘,你雖然傷了雙手,但總會找到辦法生存,隻要你願意聽我的話,我想辦法帶你脫離苦海。”
麗娘聽她如此說,原本暗淡的眼眸忽然劃過了一絲光芒,但轉瞬又黯了下去,隻剩下滿眼的譏諷
“脫離苦海?真是笑話,你真的以為你是那四海普度的觀音麽?”
妙善耐心勸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按照大唐律,你犯下如此重罪,杖刑,徒刑甚至是死刑都有可能。但你好歹也是他真心喜歡過的女子,國朝又以仁孝治天下,我還是希望你能放下之前種種,重新生活。你知道,我是公主,我可以幫你做一些你做不到的事。”
柳麗娘睫羽顫了顫,麵上戾氣緩緩褪去,看向妙善的眼神亦少了一絲憤恨。
妙善鬆了口氣,往她身邊靠了靠,輕聲道“你我同為女子,我自也明白你心中苦悶,怪隻怪你我都遇人不淑,我怨你,恨你,卻也替你覺得惋惜,你我之間本沒有深仇大恨,甚至原本就毫無交集,都是因為長孫衝,才造下了這許多無端的冤孽。若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抬了良籍,為你尋一個忠厚人家,從此安定生活,可好?”
柳麗娘閉了閉眼,耳邊忽然響起十年前長孫衝對她說的那番話
“我已在城南為你置辦了田產,我會盡快找人為你脫了樂籍,到那時,你便可以堂堂正正尋一戶人家出嫁,作正頭娘子。”
“好,真好啊!”柳麗娘撫掌大笑,笑聲尖利刺耳,笑得就連眼角也泛著淚花。
“你們夫妻還真是上下一心,都喜歡用自己高貴的身份對我施舍,我告訴你,我不稀罕!”
“這不是施舍,這是一次讓你重新活過來的機會!柳麗娘,你難道真的甘心為了一個濫情之人而葬送你的一生嗎?!”
妙善謔的站起身來,不知為何,竟有兩行熱淚自眼眶滑落,妙善吃了一驚,忙不迭拭去淚水,心頭卻好似被一塊巨石堵住,沉重到無法呼吸。
“這樣看來,你也是傷情之人,那你又有什麽資格來勸誡我呢。”
柳麗娘微微勾起唇角,一下一下撫著腰間的宮絛,語氣輕柔如春風。
“公主你知道嗎,當初如果沒有長孫衝,我可能早就自縊在了教坊。是長孫衝救了我,他給了我活著的希望,可是後來,他又為了你將我的希望打碎,碾成齏粉,揚在空中。我的心已經死了,你現在又來給我談活著的希望,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可笑的事麽?”
妙善默然。
柳麗娘又笑了笑“我這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做一回主,可還是免不了被別人掌控命運。我受夠了,我不想再作別人掌中的傀儡,我隻想為自己活一次。你,長孫衝,你們誰都沒有資格替我做主。”
妙善笑容斂去,上前兩步立在她麵前,沉聲道“你想好了,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機會。”
柳麗娘往後退了退,朝著她納頭便拜“奴恭送公主。”
妙善搖頭輕歎了一聲,轉身而去。
夏玉正立在門外等的焦急,忽一抬眼看見妙善從院裏出來,忙小跑幾步迎上去道“柳氏可曾為難公主?”
妙善笑著搖了搖頭“她不曾為難於我,不必擔心。”
夏玉鬆了口氣,攙著她上了牛車。
那老牛打了個“嚏”,在夏玉驅趕下一步三歎氣的離開了那座宅院,慢慢往崇仁坊走去。
妙善微微闔著眼,隨著車子的晃動搖著身子,緊蹙著眉頭一語不發。
蘭兒垂首絞著手指,時不時發出一兩聲輕歎。
妙善將眼挑開一條縫兒,問道“你在歎什麽?”
蘭兒湊到她身邊,一臉真誠的問道“公主,這世上真的有偏執到連性命都可以罔顧的人嗎?”
妙善偏頭看了看她,歎了口氣“我想這不是偏執,應該是絕望吧。”
“絕望?她到底經曆了什麽?竟可以絕望至此?”
妙善托腮冥思半晌,也沒想出個什麽眉目來,索性伸手打了她個暴栗,道“我怎麽會知道,隻是這樣覺得罷了。”
三人回了府中已近申時,妙善頂著高熱到外麵吹了一日風,仿佛掉了半條命去,隻吃了小半碗粥,便撐不住到榻上歇著。
夏玉給她將炭盆挪近了些,靠著臥榻緩緩坐下來。
妙善翻過身對著他的背影呆呆出了會兒神,忽然無限惆悵的開口“阿玉,你知道柳氏和駙馬之間倒底發生過什麽嗎?”
身前人靜默了片刻,緩緩道“知道一些。”
妙善拽了拽了拽他的腰帶強迫他轉過身麵對自己,而後方撐著腦袋,露出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道“我就知道,你們一個個都背著我作了可不少的事呢。”
夏玉聞言拱了拱手“臣知罪。”嘴上如此說,卻仍是笑盈盈望著她,頗有些知錯不改的無賴勁。
?妙善難得見他露出這副少年憨憨態,心下也不免歡喜,誠然,以他現在的年紀,已全然不能算是一個少年了。
?心下想定,遂拉著他的衣袖嬌聲求道“那你告訴我,柳氏和長孫衝到底發生了什麽。”
?夏玉笑道“既然公主相求,臣隻好從命,但臣也隻知道其中一二,免不了有些錯漏處。”
?“但說無妨。”
?夏玉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所知關於柳麗娘之事盡數告訴了公主。
?妙善聽罷也是不勝唏噓,搖頭歎道“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麽這樣排斥我給她的幫助,在她看來,我確實是在羞辱她。”
?夏玉問道“公主覺得她很可憐?”
?妙善點點頭“當然是可憐的,她本也是官宦之後,如果沒有意外應當會過得很好,可偏偏遇到了那樣的事,後來又和長孫衝發生了那樣糾纏不清的事,她本來也是個癡情之人啊。”
?“所以……公主是如何打算的?”
?妙善不語,抬眼看了看窗邊那株忘憂草,眉宇間透出一絲陰鷙之氣
?“柳氏此人,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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