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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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食薇堂西廂——
    妙善負手立在堂中,默然看著蜷縮在榻邊的柳麗娘。
    柳麗娘垂下眼眸,輕輕笑了一聲“你一直在暗中監視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怪不得是李家的女兒,慣會使這些旁門左道見不得人的手段。”
    妙善聽了倒也不惱,隻慢慢踱到她身邊坐下,問道
    “你今日妄圖潛入長孫府,究竟是為了什麽?”
    柳麗娘不言,默然垂首半晌,道“我淪落至此,也沒什麽好辯駁得了,但求你能給我個痛快。”
    妙善雙手環胸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你潛入長孫府,難道是為了趁著舅舅壽宴而要挾我,讓我不敢殺你?”
    柳麗娘驀然抬首,一雙杏眼滿含熱淚,隨即又飛速垂下眼瞼,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模樣。
    妙善歎了口氣,道“你知道,我若真的想要你性命,你是斷不會活到現在的,我今日把你挾到這食薇堂,也是為了讓你和長孫衝當著我的麵做個了斷,我就知道長孫衝那個優柔寡斷的性子,是斷不會將此事處理妥當的。”
    柳麗娘聽罷微微一愣,忽而抹了抹眼淚,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妙善並未注意到她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兀自揣著手道“你真的是個很神奇的人啊,明明長孫衝已經那樣對你了,你卻還對他抱有希望,你倒底圖他什麽呢……”
    柳麗娘霍然站起身,朝著妙善粲然一笑,輕聲道“那我就告訴公主,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說罷,還不等妙善反應,拔腿便往外跑。
    “來人,將她攔住!”
    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夏玉當即便反應過來,大呼著命人去追。
    妙善原先尚存的三分醉意,也被這一跑一追徹底打散了。
    她呆呆望著柳麗娘奔逃的身影,一個極壞的念頭直直撞進了她的腦海。
    “她要去前院!快堵住院門!”妙善玉手一揮,院中眾人迅速分成兩撥,一撥去抓柳氏,一撥奔去把著院門。
    那柳麗娘卻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柄匕首,拿在手裏尖叫著在院裏亂衝,隻要有人擁上去,便拿著匕首亂刺亂劈,眾人一時誰也不敢靠前,都貓著腰跟在她身後大約一丈的地方,觀察著她的動向。
    妙善立在廊下,麵色鐵青的盯著眾人。
    “所有人,全力攔截柳氏,死活不論!”
    有了公主嚴令,一眾宮人再不敢耽擱,硬著頭皮上前將柳麗娘團團圍住。
    柳麗娘驀然停下腳步,抬手遙遙指向妙善,尖利的匕首直直對著妙善的鼻尖,森森鋒芒俶然劃過一道白芒,映著烈日,晃花了妙善的眼睛。
    “柳麗娘,你到底要做什麽?!”
    “公主馬上就會知道了。”
    柳麗娘說著,慢悠悠收起匕首揣回袖中,伸手將發髻打散,撩衣盤腿坐到了地上,鼻子抽了兩抽,忽然扯著喉嚨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到把在場所有人都唬住了。
    “長孫衝你出來!你個天殺的負心漢,你明明說好了要娶我,轉頭就娶了這嬌滴滴的公主。不僅如此,你還縱容她傷害我的孩子!”
    柳麗娘一邊說一邊哭,直哭的悲悲切切,淒淒慘慘。這一眾家下人都是妙善從宮裏帶出來的,對柳氏此事絲毫不知,一時間都僵在原地,紮著手瞪大了眼睛望著柳麗娘。
    “長孫衝,枉我那樣喜歡你,你卻負我至此,我為了你被趕出教坊,流離失所,你帶給我的傷害,比十指斷裂還要痛苦,比喪失親子還要令人絕望!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我對於你是不是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你當初對我表示的真心,是不是也隻是心血來潮而生出的念頭?虧我還傻傻的信了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卻都是妄念罷了!”
    許是真的戳到了柳氏心底傷痛,原先的幹號也漸漸變成了聲聲泣血的控訴,柳氏癱坐在地,掩麵哀哀慟哭,在場不知情者,止不住紛紛抹淚。
    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如開閘的洪水一般洶湧而出,妙善能感覺到,自己的每個細胞都在暴怒著宣泄叫囂。
    “公主……”夏玉上前將她扶住,感受著身前人劇烈的戰栗,看向柳氏的眼神驟然多了幾分殺氣。
    妙善推開夏玉,跌跌撞撞走到柳氏麵前,嘴角噙了一絲冰冷的笑。
    “你可真是演的一出好戲,若非我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恐怕真的要被你騙了,我和駙馬給過你無數次重生的機會,是你自己將它們拒之門外,現在卻還在這裏哭喪叫屈,你有什麽臉麵?!你以為自己很愛他嗎?你若真的愛他,今天便不會不顧他的名聲跑到這裏來大喊大鬧,你愛的隻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那個你以為你愛的人罷了!”
    “你知道什麽?!我愛他,我自然愛他!而你,你不過是陛下強塞給他的禮物罷了,你自始至終都未曾得到過他的真心,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柳氏暴起,尖叫著撲上去,伸手便要去刮妙善的臉頰。眾人終於回過神來,蜂擁而上去抓柳氏。夏玉一個箭步衝過去將妙善擋在身後,抬腳狠狠踹向她的胸口。
    “賤婢,竟敢對公主行凶,真是死有餘辜!”說罷仍不解氣,又抬手一掌甩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那一掌及其清脆而響亮,連帶著妙善在內,齊齊被夏玉唬了一跳。
    這樣一個素日裏最溫柔和煦的謙謙君子,竟也有如此狠辣凶悍的一麵。
    柳氏身量瘦小,被他一腳掀翻在地,痛的連氣也倒不過來,兀自伏在地上牛也似喘了半晌,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夏玉彎下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匕首,修長的指節緊緊握著刀柄,手背青筋暴起。
    “你再敢動手,我就殺了你!”
    柳氏仰首怔怔望著夏玉,看著他眼中凜凜殺氣,一時嚇得麵色慘白,連大氣也不敢出。
    二人就這樣對峙了片刻,夏玉扭頭冷聲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堵上她的嘴,綁起來扔到柴房去!”
    眾人連聲答應,上前將柳氏拖起來便往柴房去。
    柳氏驚厥,拚命扭動著身子試圖逃脫家丁鉗製,淒厲叫喊著“救命”,其力氣之大,好幾次差點掙脫開來。
    眼看便拖到了柴房門口,忽然,把守著院門的宮人急匆匆奔過來喊道“公主!駙馬都尉帶著人往食薇堂來了!”
    “衝郎!衝郎救我!”
    柳氏一聽長孫衝來了,頓時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掙脫開眾人的束縛,抹著眼淚向院外奔去。
    沉重的大門被人緩緩推開,長孫衝立在門外,被飛奔而來的柳氏撞了個趔趄。
    “你怎麽了?”長孫衝忙伸手攬住柳麗娘,急切的問道。
    柳氏窩在長孫衝肩頭哭得泣不成聲,顫抖著伸出一指指向不遠處的妙善,口中的話語也變得支零破碎
    “公主……公主要殺我!!”
    長孫衝抬眼看了看妙善,又不自覺望向她身邊一臉陰沉的夏玉,自然也看到了他手中明晃晃的匕首。
    人贓俱在,長孫衝心下有了計較,看向妙善的眼神帶了幾分不虞。
    “長樂,方才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妙善剛要開口,那柳麗娘便扒著他的肩膀哭道“衝郎,我今日本是來與你告別的,我已想好了去路,也決定不再糾纏與你。可是,我剛走到半路,便被公主的人劫到了這裏,將我手腳縛住,關在柴房。我……我怕極了,拚了命想往外跑,公主……公主就派人來抓我,不分青紅皂白的對我用刑,我稍稍一哭喊,她身邊的內侍便用刀抵著我的脖頸讓我去死,還罵我居心叵測,歹如蛇蠍!衝郎,你可要替我做主!我這一生,被人冤枉至此,到真不如死了幹淨!”
    妙善前後活了這三十餘年,還是頭一回見到一個人能把謊話說的如此情真意切,蕩氣回腸,也是頭一回見到她這樣輕而易舉顛倒黑白,是非罔顧的神奇物種。
    之所以稱她為“物種”,是因為妙善覺得,她的所作所為,實在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出來的。
    “放肆,這院中數十個人,數十雙眼睛看著,你怎能如此信口雌黃,顛倒是非!”
    顯然,覺得此舉驚世駭俗的並非她一人,一直沉默的季小辰忽然站了出來,大聲斥責道。
    柳麗娘聞言哀聲更甚,拚了命往長孫衝懷裏鑽,抹著眼淚道
    “衝郎你也看見了,他們一個個是如何對我的!這院子裏都是公主的人,他們要維護主子,自然什麽話都說得出來了!衝郎,我這樣喜歡你,又怎會做出不利於你的事呢!”
    說罷,竟然將眼一橫,掙脫開長孫衝,哭喊著要去撞牆以表心跡。
    長孫衝自是奔上前將她抱住,連連好生哄勸,柳麗娘窩在長孫衝懷裏兀自哭的淒淒慘慘,口口聲聲說自己受了委屈,要長孫衝替她做主。
    長孫衝本就是個心軟之人,原先好容易下定了決心與柳麗娘斷個一幹二淨,也強忍著一個多月沒再與她見麵,可如今美人在懷,又哭的梨花帶雨好不可憐,不免生出些憐香惜玉的心來,又抬頭看了看一臉陰沉冰冷的妙善,愈發覺得是柳氏吃虧,聯想數月前妙善對他說的話,便更加確定妻子對麗娘做了些出格之事。
    心下想定,語氣中不由自主的便帶了些嗔怪的意思
    “長樂,不要再糾纏下去了!放過她好麽?”
    妙善在聽清楚他這句話後,原本冰冷的麵容竟帶了一絲錯愕,不過也隻是僅僅一瞬,她又恢複了方才的平靜,眼角笑意更深。
    “長樂,麗娘她隻是一個小小的樂女,她無法威脅到你的,你為什麽就偏要揪著她不放,她已經被你逼迫至此,你非要她死才肯罷休嗎?!”
    妙善垂首沉思片刻,忽然抓住夏玉的手奪下利刃,一步一步朝著二人走過來。
    長孫衝下意識將柳麗娘護在身後,連連後退幾步,充滿戒備的開口
    “長樂,你把刀放下,我們好好說。”
    妙善的目光越過長孫衝,定定的停在了他身後哭的梨花帶雨嬌弱可憐的柳氏身上,嘴角泛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既然你這麽想讓我殺了你,那我成全你好了。”說罷,一個轉身閃到長孫衝背後,持刀狠狠朝柳氏心口刺去。
    “長樂!你瘋了!”
    長孫衝劈手要去奪那匕首,此時的妙善早已失去了理智,也不顧來人是誰,反手便是一刀,正砍在他將將伸出的手臂上。
    單薄的茶白紗衣被瞬間割裂,鮮血順著那道細長的刀痕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青石地板上。
    長孫衝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卻還是竭盡全力抱住妻子,試圖阻止她已近癲狂的行為。
    “我就是瘋了!我就是瘋了才會信你!才會任由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我羞辱我!既然她下定決心和你我玉石俱焚,那我就算豁出命,也不能讓她活著走出這裏!”
    壓抑了許久的怒火被他徹底點燃,此時的她就想一頭暴怒的獅子,張著血盆大口不顧一切的想要撕裂吞噬掉麵前的獵物,那些禮教,公主的做派,一條條的宮規律法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她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殺了她!!
    長孫衝死命托住妻子,大喊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奪下她手裏的刀!”
    柳麗娘看著妙善嗜血的雙眼,若說原先還存有幾分挑釁的意味,此時就全然變成恐懼了。不由驚叫一聲,瘋了一般去撞院門,一時間,偌大的食薇堂內亂作一團。
    “呦,這是在做什麽?搭台子唱戲麽?”
    一道尖利的女聲自東廂房後傳出,像一塊巨石,正正的砸在了院中。
    眾人霎時安靜下來,呆呆地望著東廂房外那個氣定神閑,滿麵含笑的女子。
    妙善舉著刀怔怔望了半晌,恍然想起她是長孫無忌的妾室蕭六娘。
    蕭六娘慢慢踱至堂中,朝著夫婦二人行了一禮,轉頭笑問夏玉
    “韓王妃差奴來問問先生,這裏發生了什麽?怎麽這樣熱鬧,竟連她們那邊猜拳的聲音都蓋了去。”
    夏玉回頭看了看妙善,隻得作了一揖,將方才之事敘述了一遍,當然,他的敘述是有所保留的,譬如柳麗娘是長孫衝私養的外室這一點就被他簡單的定性為兩個字——“瘋婦”。
    蕭氏聽罷微微點了點頭,繞到這位“瘋婦”麵前,揣手細細端詳了她一番,道“你是內教坊的樂女,對麽?”
    柳氏大驚“你……你怎麽會知道?”
    蕭氏挑了挑眉“看來我說的沒錯。”
    說罷轉過頭去再不看柳氏,轉而去問妙善“奴愚蠢,不知柳氏此舉可算得上私闖民宅?”
    妙善頷首“應是算得。”
    “既如此,那便好辦了,公主隻需放心處置,隻是一個被逐了的教坊樂女而已,大不了打殺了事,官府難道會為了一個徘優來問公主的罪麽?”
    說罷,複又盈盈行了一禮,仍回妝樓去了。
    妙善彼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她垂首看了看手中的匕首,緩緩道“來人,將柳氏打入柴房,如若反抗,直接誅殺。”
    柳氏雖然不甘,但也再不敢負隅頑抗,隻哭著求長孫衝救她一命。
    長孫衝張了張嘴想要求情,妙善一記眼刀飛過去,隻得眼睜睜看著麗娘被拖入了柴房。
    “你的胳膊傷了,我屋裏有傷藥,一會兒讓慧娘給你包一下,席上還有人等我,我先去了。”
    ?妙善將匕首擲在地上,捂著心口一步一蹣跚慢慢向妝樓而去。
    ?“長樂,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但我求你能放她一條生路。”
    ?長孫衝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著哀求道。
    ?妙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緩緩道“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走吧,不要讓我後悔,柳氏此人死有餘辜,就算你想保她,舅父和我阿耶也是不會答應的。”
    ?“長樂,我求求你,她迷了心智,她已經活不長久了,你就讓她平平安安的度過這最後一段時光吧。”
    ?長孫衝膝行幾步上前拉住她的裙擺,妙善回過頭,抓著裙子硬生生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掰開,冷笑了一聲
    ?“長孫衝,你真的好可憐啊。柳麗娘一步一步將你推到這萬丈懸崖邊,你卻還在為她的死活而焦心憂慮。你以為她今天來是做什麽?她根本不是來向你辭行的,她就是要趁著舅舅壽宴大鬧長孫府,讓你自此身敗名裂,是我的人率先察覺,打破了她的計劃,她才改變策略,在你麵前上演了這樣一出好戲。”
    ?說罷,又不慌不忙的理了理鬢發,似是無限惋惜的歎了口氣
    ?“罷了,我知道我說這些都是徒勞,你根本不會相信,又或者,是你根本不願意相信。柳氏為人,想來你比我更清楚,她能不能做出這些事,你應該不會想不到吧。可憐你一心想要渡她成佛,她卻隻想讓你陪著她入阿鼻地獄。”
    ?長孫衝頹然癱坐在地,心底一直壓抑的隱疾就這樣被她一手撕開,將已經漚爛發黴的傷口赤裸裸暴露在眾人麵前,就連表麵的掩飾也成了笑話。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麽會喜歡上柳氏那樣的人,現在我看明白了,你和她是一樣的。你們愛的都不是真正的彼此,隻是你們自己心底裏那個可笑的影子,這本沒有什麽,可悲的是即便後來你們看明白了也不願承認,而是任由自己越陷越深,直到被徹底困在這處晦暗不堪的泥潭,再也無法脫身,真是可悲,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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