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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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
    青陽縣。
    陸遠看著頭頂的鏢局匾額,神色有些無奈。
    匾額上四方二字不知被誰砍了幾刀,已經模糊不清,門框上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
    陸遠搖搖頭,不知為何心情有些忐忑,輕吸了口氣,緩緩推開了鏢局的大門,迎麵突然劈來一柄巨劍。
    陸遠目光一凝,不閃不避,一拳擊出直砸向出手者麵門。
    當的一聲!
    巨劍被高高彈起脫手而出,陸遠猛地收住手,看著驚魂未定的呂錢塘沒好氣道:“你怎麽在這?”
    又從生死間走了一遭的呂錢塘汗如雨下,半天回過神,結巴道:“我...我來幫忙。”
    “幫忙?”陸遠皺眉問道:“鳳年讓你來的?”
    “是我自己要來的。”呂錢塘恭敬道:“我怕趙勾狗急跳牆,先生顧不周全。”
    “你自己?鳳年同意了?”
    “世子並未阻攔。”呂錢塘坦然道:“他說這是我自己的運道,讓我自己看著辦。
    但我來此並無他意,隻想報答先生的救命之恩!
    既然先生來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罷,毫不猶豫地向門外走去。
    在呂錢塘將要踏出門檻時,陸遠突然開口道:“算了,來都來了,如果你不介意,就來我們鏢局的當鏢頭吧。
    我們這比不上清涼山家大業大,一月十兩銀子,每趟按鏢物的酬金分紅。
    願意你就留下,鳳年那裏我替你去說;不願意你就當我沒提過這茬,你想去哪就去哪。”
    呂錢塘一愣,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狂喜。
    他來此純粹隻是為了報恩,未想到他發自本心的行為,竟然能讓他能脫離北涼王府!
    呂錢塘不疑有假,八尺高的魁梧壯漢,眼圈已經微微泛紅。
    想當初自己為了一本《臥龍崗馭劍術》,潛入王府被擒,自那以後生死都不由己。
    今日重獲自由,一時間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看著陸遠遠去的背影,呂錢塘重重跪倒在地,朝著陸遠磕了三個響頭,將地上的青磚磕得粉碎。
    陸遠頭也不回,朝身後擺擺手道:“我這不興這個,磕碎的青磚從你月錢裏扣。”
    呂錢塘一愣,舔了舔流到嘴邊的鮮血,突然放聲大笑,眼中滿是淚水。
    “怎麽了?”聽到聲音的福伯從屋中走出,當看見陸遠後愣了下,旋即顫聲道:“遠...遠兒?”
    “福伯,陸遠回來了。”陸遠躬身行禮道:“給您老添麻煩了。”
    周福緊緊抿著嘴唇,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顫抖,想要說話卻害怕在晚輩麵前丟臉,隻能默默重重拍著陸遠的肩膀,重重點了點頭,又狠狠搖了搖頭。
    看著福伯幾乎全白的頭發,陸遠一言不發,悄悄矮下身子,讓福伯拍得更順手些。
    “好!好!”周福深吸了好幾口氣,勉強哽咽道:“平安回來就好!”
    陸遠笑笑沒有說話,將福伯扶進屋中。
    屋裏的陳設和他離去時沒什麽兩樣,唯一不同的是爐火燒得正旺,在這寒冬臘月,勉強算是個能住人的地方。
    兩人相對而坐,周福眼神閃爍不定,似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不說不出口,沉默的屋中,隻剩木炭的劈啪聲不停響起。
    陸遠看著福伯,見他除了蒼老了幾分,並沒有什麽大礙,總算放下心來。
    如果福伯真出事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
    前身投水自溺,他穿越來後雖然重活,卻受了嚴重的風寒。
    家中無銀無藥,福伯為了給他治病,背著他徒步去了鄰縣,在人家藥鋪門口跪了整整一天。
    若不是路過行人瞧福伯可憐,給福伯湊錢買藥,福伯都準備和鄰縣的大戶人家簽一份賣身契換銀子。
    陸遠永遠忘不了清醒之後,福伯雲淡風輕地安慰他,然後躲到屋外嚎啕大哭。
    那種純粹不摻雜任何利益的善意,讓他對四方鏢局有了家的感覺。
    而福伯,就是他唯一且最重要的家人。
    周福見陸遠有些恍惚,關心道:“這一路累壞了吧,你先坐,我燒點水,先把你那身髒衣服換了再說。”
    “福伯你坐,不用忙。”陸遠連忙阻攔。
    “歇你的,這點活累不著我。”周福阻攔道:“臭小子,不聲不響修出個金剛境,我當年做夢都不敢這麽想!
    這樣也好,你父母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
    周福說著打開門,卻發現門口多滿滿一大桶水,旁邊呂錢塘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周福一愣,旋即笑著拍了拍呂錢塘的肩膀,進了屋,一邊生火一邊感歎道:“臭小子,比你爹娘和我都有能耐。
    二品小宗師當雜役...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享這種福!”
    “福伯,好日子在後麵呢,您以後就踏實過日子,該我替您遮風擋雨了。”陸遠認真道。
    周福神色一動,使勁眨了眨眼睛,語氣如常道:“小遠啊,你去忙的你的大事,不用管我。
    我老了,除了給你添亂,也做不了什麽了。”
    周福朝身後擺擺手,製止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啊,但事實如此。
    我三歲打根基,五歲習武,二十三歲出師遊曆江湖,與人爭勇鬥狠過,被人打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磕頭叫爺爺才逃得一命,然後呢?還不是要報喜不報憂,那口碎牙又多難咽,我比你有數。
    當年我回家後和你一個德行,白天興高采烈地吹噓自己武藝如何精進,晚上躺在床上疼的直打滾,一夜都睡不著。
    你自小便懂事,待人也謙和,難與人結怨,可有些時候麻煩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
    雖說咱們鏢師講究‘三分保平安,’遇事帶三分笑讓三分禮,但說句難聽的,這世上胡攪蠻纏的人還少麽?你敬他一尺,他得寸進尺,退無可退之下,難免要結仇怨。”
    周福撥弄了下炭火,雙眼也跟著燃燒起來,語氣越發深沉道:“你雖是一品宗師,可福伯還是想多句嘴,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當年比我武功高的人多了去了,還不是都陰溝裏翻船,活得還沒我一個四品武夫長。
    更何況你這趟接的是北涼的鏢。”
    陸遠頓了下,輕聲道:“福伯,你都知道了?”
    “你福伯我當年好歹是四品,也還沒到耳聾眼花的地步。”周福笑道:“門口雖然沒有喊殺聲,但那刀劍入肉的悶響,我可再熟悉不過了。
    再加上那個突然跑來看家護院的二品小宗師,
    說吧,這次得罪的是哪路神仙?”
    陸遠猶豫了下,緩緩道:“趙勾。”
    周福動作一頓,轉過頭苦笑道:“以前真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
    你小子練武的天賦不低,惹麻煩的本事也是天下一等一的!”
    “讓福伯費心了。”陸遠連忙站起身愧疚道。
    “不必如此。”福伯站起身擺擺手道:“走江湖的,誰能沒幾個仇家呢?今晚你先好好休息下,福伯幫你把東西收拾好,明天咱們就出發。”
    “出發?去哪?”陸遠沒反應過來。
    “去北涼啊。”周福開玩笑道:“不然天天被趙勾打上門,我這把老骨頭可受不了。”
    周福嘴上說的輕鬆,可陸遠還是從他眼中看到了隱藏極深的惆悵。
    陸遠臉上的愧疚更甚,想要道歉卻被周福打斷:“這也不是你的錯,用不著跟我道歉。
    隻要人在,四方鏢局的牌子就倒不了。”
    周福的目光越發溫和,眼神中滿是追憶。
    “福伯也相信你,有朝一日還能將四方鏢局重新搬回來。”
    陸遠沉默良久,對周福鄭重地點了點頭。
    周福轉過身,欣慰地歎了口氣。
    那口氣很長。
    將半生辛酸,一吐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