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十九章 三聲解怨語 一闕斷腸句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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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震陽觀又逗留了小半月,我未再見過東方,眼見身體已大好,內息亦通暢平順,便收拾行裝啟程回返。
這次大約也算不辭而別,隻在臨走之前,去到淨劫道長靜修的觀閣前,鄭重叩了三個頭。又呈毓秀山莊慧一師太罪己書一封,書雲:
毓秀山莊莊主慧一真人尊鑒
餘金沙教門中安氏煙雲,擅闖仙觀,誤壞嘉禮,險鑄傷人大禍,然經三省,所蒙之愧苦,若數劍加頸,坐立忐忑,難以自安。特呈此書,直秉悔罪,來日之長,餘必清夜捫心,克己忌妄,通心靜念。特賀,新人結縭之喜,祈祝好合。
安氏煙雲敬拜
此封書信我直呈慧一師太,一是為顯鄭重,這信既交到了毓秀山莊莊主的手裏,便與交給五派無異。二來我刻意避過東方,但願宋妙蘅亦不會多心。
因為知道天澗宮中還有許多人在等著我,是以愈發歸心似箭,我一路快馬加鞭,比照正常的腳程快了□□日便回到了萬澗峰。
這一趟震陽觀之行,理清了許多往事因果,如今再回故地,堵在心頭多年的怨恨與偏執可算盡數釋懷,此刻心境唯如倦鳥歸巢一般,望穿秋水,迫不及待。
天澗宮中,三使得信已等候多時,崔姑姑見我踏步進殿的一瞬,眼中幾乎要湧出淚來。
“煙雲……”崔姑姑一語方出,才察覺不妥,忙改口道:“教主總算平安回來了。”
唐慈與關勁鬆亦是欣喜,隻是要比崔姑姑淡定一些,二人齊聲道過恭迎。我這才注意到柳娥姑娘亦在殿中,忙朝她致意,她亦回禮,又望了一眼我身後空空無人,不禁微有失意。
唐慈道:“眼見教主在震陽觀中身涉險境,屬下等雖是早歸,連月以來卻無不提心吊膽,唯恐教主留在那震陽觀中有何差池。”
關勁鬆亦道:“屬下奉命留守萬澗峰,可聽掌籍使與揚名使說起震陽觀中危情,亦是感同身受。不知教主現下身體可無恙?”
我點頭,又將我修練地月心經走火,淨劫道長以畢生修為相救之事,同七年前天澗宮中的真相一並簡要說與他幾人聽。幾人聽罷,一時皆感歎震陽觀中險象環生,一時又為七年前舊揚名使默默哀慟,一時又聞淨劫道長於我之救命之恩,俱頗為感佩道長高義,倒也不再多言五派的不是。
“那傳令使怎的未與教主一同歸教?”崔姑姑問道。
柳娥方才隻是側坐在一旁,對我們所議之事俱不插口,這時才驟然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瞧著我。
眼見著崔姑姑與柳娥二人俱是關切的神情,我竟一時語塞,難擇一言。心中徘徊不定,不知這件事要怎樣說,才最能不叫眼前的兩位女子傷心?
我緩步走到柳娥身前,不知她是不是見我麵色頗有兩難,仿佛有了些許預感,隻是顫顫地起身。我取出袖口中易叔叔托我轉交給她的信箋,她見字識人,輕輕接過拆開。
我從紙背看著,信上隻有四行小字,可過了良久,柳娥仿佛才看罷。大殿中她悠長一聲歎息,聲音輕得如暮秋的落花一般幽寂。
“他不會回來了罷?”柳娥抬眸問我。我清楚地瞧見了她眼底漸漸浮起的幽怨,清冷中帶著一絲水落石出的滿足。
我並不知曉信中所寫,隻是她既已明白易叔叔的心意,我答與不答都是無用。
“什麽?”崔姑姑幾乎是兩步衝到柳娥的身前,“什麽叫不會回來了?”崔姑姑的眼眉驟然一跳,伸手便要搶過柳娥手中的書信。可待她的指尖觸到信的一角時,方乍覺那信不是自己該看之物,又硬生生地把手縮了回去。饒是她在江湖中曆練多年,此刻竟難以自持若此。
我怕崔姑姑誤會,忙道:“傳令使安好,諸位放心。隻是傳令使在震陽觀靜居期間,幸與淨劫道長結下道緣,此番便決心遊曆天下,問道修武,不再……暫時不回萬澗峰了。”我所轉述,大約就是易叔叔的原意,隻是省去了有關我娘的一節。
想來唐慈與關勁鬆見易叔叔行事出人意表慣了,倒也不算十分意外。隻是崔姑姑木然地盯著那信,仍似不甘地自語道:“他回與不回,難道都沒有一句話要帶給我麽。”
“怎會沒有。”我道。我實在不忍見崔姑姑自苦,心裏尋思著不若大膽編排幾句,左右易叔叔說他不會再回天澗宮,也不怕有一日崔姑姑知曉了實情。
“傳令使托我轉達揚名使,同門情深,從不忘懷,重任相委,務自珍重。”我續道。
“同門情深……重任相委……”崔姑姑嘴邊呢喃著。我道:“自然是做咱們金沙教中流砥柱的重任。還有掌籍使與執規使,傳令使也是這樣拜托的。”
唐慈與關勁鬆自然稱是。崔姑姑的神色亦緩和了些許,隻道:“傳令使雖不歸教,索性教主此行,總算讓傳令使得了自由之身。”
唐慈不禁笑道:“我與傳令使相識逾數十年,這自由之身於他可是最精貴的了。此刻他又不知拖著他那自由之身,到哪裏信馬由韁,胡作非為去了!”唐慈說罷,殿中幾人皆是莞爾。
我見我回來了一陣,也沒有旁人到這天澗宮中來,便輕搡了搡崔姑姑,小聲問了句:“霍繹呢?”
崔姑姑聞言一笑:“走前還鬧得那麽不可開交,才剛回來就急著尋人家了。”我絞了絞手指,訕訕一笑,問道:“他可隨你們回了萬澗峰?”
崔姑姑道:“沒有,雖是一路回來的,他卻沒上萬澗峰,不知是不是自己搬下了山,礙著麵子。隻說了教主回來若想尋他,自然知道該去哪裏。”
我微一遲疑,心中倒想出了個他可能的去處,便不再問。眾人無事便散了,我瞧著柳娥氣色似是不佳,便陪她一同回了歸雨閣。
“那信上寫著什麽?”我打量著正往一青瓷釉裏加著冰涼溪水的柳娥問道。
這時酷暑仍旺,歸雨閣建在萬澗峰山陰,卻是比別處更加僻靜清涼。柳娥將信遞給我,一壁攪著器中涼水,一壁隨口說著:“易大哥平日最厭夏熱,我也隻曉得這個冰水降暑的笨法子。不過現下他應跑到關外塞外避暑去了,用不著別人再替他擔心。”
我打開層層折疊的紙箋,隻見其上一闕短詞:
玉簫金劍,白日消長秋山遠。
二十年間,不肯各自安。
一紙薄念,風過花不怨。
淒淒斷。玉關可見,折梅□□銜。
我讀罷暗暗搖頭,易叔叔這一去倒是瀟灑,不知現下是在秋山之高,還是在玉關之遙了。隻是他走得再無牽無掛,無音無信,也免不了惹下別人的一生思念。
“二十年哪。”柳娥舉一雙明淨妙目,望著遮住午後日光的細密竹簾,輕輕歎著。“我心裏也真盼他此去,就能了了他那二十年不曾有一刻逃脫的羈絆。”
我心中不禁暗一驚,娘親的事可算是金沙教秘事,旁人照理都應是不知的。
柳娥纖長蔥指上有滴滴晶瑩的水露順著指尖滑落,她像是自語:“那是他醉酒時,睡夢中,才會喚的師妹。我初時還問過他,師妹是誰,人在哪裏,可是他都不答,我便不再問了。”
柳娥依舊往窗外望著,似要把那密密竹簾,綿綿高山,遙遙大道全部望穿,直到能望見易叔叔的身影。“煙雲你知道,心中有一個永遠不會回過頭看向你的人,是怎樣的滋味麽?”柳娥微微頷首,縷縷柔滑的烏發順著她瘦削的肩披到麵龐一側,映著她的容色愈發淨白。
我是幸運的,那樣的絕望與哀傷,我不曾有過。我垂眸又看了一眼信箋,輕輕念道:“一紙薄念,風過花不怨。易叔叔是盼著你見了信,能不那麽怨他。”
“怨?”柳娥柔盈的點絳丹唇牽出一抹淒楚的笑意,“此生能遇見他,是我之幸。我不過隻是秦淮河畔珠市樂樓中一歌妓,能得他垂青愛助,已是生所難忘。人不能因為想得到過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心生怨意。”
我拾過一張白帕,替她拭淨手上沾的涼水,勸慰她道:“易叔叔從來便不是在意出身之人,柳姑娘怎可妄自菲薄?”
柳娥搖頭:“從前我雖以吟歌撫琴為生,卻是高傲得緊,從不將那些貪歡取樂的男子放在眼裏,亦從不自慚形穢。可真要愛上一人才知,原來這世上所有的自怨自艾,都不是因為身世零落生出的自卑積慮,而是因為那人並不愛你而起的黯然自傷。”
我為柳娥言語觸動,一時喉嚨哽咽,難說出話來。
幾滴清淚從柳娥的眼角悄悄滾落,隻在她蒼白的麵龐之上留下一道剔透水痕。“那時在淮水之畔,我要他帶我離開,其實我心裏何嚐不知他是勉強。隻不過是人從來都難逃自私二字,我算準了他對我的憐惜之情,是斷斷不會在眾人麵前回絕我的。”
如豆大的眼淚滴滴連串地打在柳娥藕色的衣衫上,她說著說著卻笑了,像是在笑自己的執念,笑自己的傻氣,笑自己當時的不明白。
“可我就算能與他一直在一起又怎樣。他看著我,卻時常像在看著旁人,心裏想著的,也是旁人。”柳娥抹去了眼淚,略有發紅的雙眼裏沒有怨氣,隻有透徹的淡然。
我心念一顫,原來她猜得到。是了,日日朝夕相對,又是那樣關懷在意的人,如何瞧不清那人的心思。
柳娥緩步走到鏡前,攬鏡自照,“我不知我是否與人相像,又是哪裏與人相像,可我偏偏執拗,從不甘心去做別人的影子。”她的眉心隱隱浮起一絲倔強,那是人命途愈坎坷,愈會鮮明保持著的倔強,亦是人用情愈深,愈不願妥協舍棄的倔強。
“易叔叔的心裏,一定有你的位置的,一定有待你與待旁人不同的地方,也一定不會隻是把你當做別人的影子。”我堅定地一字一字說與柳娥,這些都並非是我一時臆造,而是我在易叔叔身邊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柳娥和婉一笑,像是在向我道謝。我又拿起那信箋,笑道:“你瞧易叔叔還叫你待他到玉門關的時候,為他折一枝新梅報春呢。”
柳娥笑著輕搖搖頭,道:“冬去春來,豈不是一年將過?他這樣玩笑著,是以為到明年開春了,我便會忘掉對他的情意,隻當他是再普通不過的遠遊之友呢。”
“不是以為。”我走近了她身畔道:“是期望。易叔叔他除了望你不要怨他,也望你能好好生活。”
柳娥有片刻的靜默,旋即隻是點頭。她輕解了最貼身佩戴的軟繡香包,將信箋折成小小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入香包之中,又戴回到身上。我心中默默一陣酸楚,這大概是她最後的珍重罷。
“其實不論結果,柳姑娘這樣不計凡俗眼光的大膽執著,實在叫煙雲感佩羨慕。如能不負自己曾熱烈過的感情,不負自己的真心真意,一個結果又如何值得人強求。”我緩緩道。
柳娥麵上恬靜的笑意像是掩過了方才的傷情與失落,她打量著我道:“我與煙雲姑娘雖相見之時甚短,卻覺著與煙雲姑娘你分外投緣。我瞧煙雲姑娘,並不像是瞻前顧後,畏於流露真情之人。”
我隻是笑笑:“我從前也算是直接,不,甚至算是唐突的人了。隻是現下,怕是有些畏怯了。”
柳娥轉頭,凝眸望了我一陣,若有所思,隨即便道:“兩情若在深處,便是心有靈犀,不約而同,甚至無須點破,煙雲姑娘大可不必計較該如何表露。”
我聽得似懂非懂,將信將疑,隻是朦朧地點點頭。柳娥笑問道:“方才在大殿裏,聽煙雲姑娘要去尋人,不知可是上回與煙雲姑娘同來歸雨閣的那位公子?”
我未想到她會這樣問,微有些羞赧道:“沒錯,這便要去了。”柳娥瞧了瞧我風塵仆仆的模樣,問道:“這麽急?才剛趕路回來就要下山?”
我點頭道:“許久沒見到他了,有很多話想講,不找到他心裏不安生。”
柳娥掩麵一笑,回身從箱裏翻找出一件桃紅色的衫裙,遞給我道:“這是在江南的時候請頂有名的師傅做的,還未上過身呢。”
我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穿的還是在震陽觀中借的白布長衫,淺灰小褂,一頭長發也隻是簡單綰成個髻,素無點飾,竟有幾分像剛從道觀裏出來的道姑,不覺失笑。
我依柳娥之言褪去灰褂,換上那件桃紅衫裙,對著銅鏡打量著衫裙清淡卻雅致的粉紅顏色,果然把人的氣色也襯得嬌豔了幾分。衫裙上盡紋著繁密有致的細枝長葉,還有對襟袖口處飛針刺繡的團團桃花暗紋,旖旎非常,摩挲起來更有十足的質感。
我不禁自語:“平日在外行走慣了,穿的多是素色的束袖襖衫,女兒家脂粉氣這樣重的衣裳,乍一穿還真是不大自在。”
柳娥笑言:“煙雲姑娘絕倫樣貌,清水芙蓉的簡單裝扮本就是最襯的。隻是若稍作修飾,讓霍公子看出自己便是煙雲姑娘願為容妝的悅己者,豈非美事一樁?”
柳娥見我一頭烏黑發絲之上空空如也,似覺著缺了些什麽,便又取了一對輕巧的銀累絲鑲白玉嵌寶簪,左右對稱地插在我綰起的發髻上。白玉素雅,銀絲勝雪,珠寶玲瓏,果然是點睛一筆。
我悠然一笑,隻是歎道:“怕是他見慣華服堆疊,容光煥發的女子了。”
柳娥聽罷,不以為然道:“他見慣的是別人的花枝招展,未見過你為他的精心妝扮。”
我聞言倒覺得有理,心中亦是一寬。眼看已收拾停當,柳娥便催我道:“快別在我這兒耗著了,該去哪裏便去哪裏罷。”她停一停,又道:“別讓人家等你太久。”
我麵上微紅,隻輕輕點了點頭。才走到歸雨閣的門口,又聽見身後柳娥叫住我。
“煙雲姑娘,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不要費心去找我。”柳娥的聲音清冷,還有一絲的果決與驚心。我回首,一時愕然,唯見柳娥姣好的花容之上,隻餘淡淡的一笑。她本就有冠絕秦淮的豔名,這樣倏然回頭一看,嫣然中又平添了幾分驚豔。
我心裏明白過來,她是品性中自有清高之人,縱然我千般願意留她在此,她恐怕也始終不願寄人籬下,尤其是,在這個易叔叔曾經久居的地方。
我出了歸雨閣的院子,輕輕地閉上了門。駐步門前,隔著院牆望著被關在牆裏的樹樹明燦山花,耳邊仿佛響起聲聲杜鵑淒絕的啼鳴。我心裏清楚,被這樣關上的,還有牆裏那女子從此孤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