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即使滿身狼狽,冷然的氣場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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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燼!
楊紅沒吭聲,雙手插兜繼續埋頭走。
薑海吟立即跟上“聽說你成績一首挺好的,你很喜歡讀書吧?”
“嗯。”
“那你有沒有想過上哪所高中,將來考什麽樣的大學,學什麽專業?”
“沒有。”
“你有喜歡的專業嗎?你——”
女孩猛地頓住腳步,非常不耐煩地瞪她,有些惡劣地說道“你這麽喜歡問問題,那換我問你一句,你爸媽還活著嗎,知不知道你這麽煩!”
薑海吟一臉平靜“他們不知道,早就沒人管我了,大二的時候最後一個親人也走了,後來我好像又被迫輟了學,但沒關係,隻要努力,依然能走到自己想要的高度。”
惡意的笑容頓住,楊紅蠕動了下嘴唇,似乎想說什麽,隨即不自在地別開眼。
薑海吟也不催促,就這麽跟在她身邊慢慢走著。
臨近村口的時候,女孩頓住了腳步,衝著一旁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道“果果,你先回去。”
“我不……”
“你媽待會兒就回來了,當心他打你屁股。”
這招很管用,果果隻得嘟起小嘴巴,甩著枯黃的野草跑開,沒一會兒小小的身影就化作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道路盡頭。
北風瑟瑟,暮色將一望無盡地田野籠罩,遠處,是連綿的青色山丘。
這是城市裏所感受不到的冬日蕭條,令人不由地打心底對大自然產生敬畏。
楊紅帶著薑海吟來到一座小山坡上,指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頭道“坐吧。”自己則一屁股坐在了枯草地上。
“我隻有十分鍾,想問什麽,趕緊問。”
“你爸爸,是不是有想結婚的對象了?”
“是啊。”
“那個女人……她對你怎麽樣?”
楊紅輕嗤一聲“我知道你們這些大人怎麽想的,有後媽自然就有後爸,所以我在奮力反抗?不好意思,你猜錯了,我單純就是看不得他們高興歡喜,我不開心,便要鬧得他們也一起不開心,就這麽簡單。”
“那要怎樣,你才會開心呢?”薑海吟麵不改色。
女孩被問得一噎,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道“反正……反正他們別想好過,我就是這麽自私,這麽討人嫌。”
問話幾乎沒法繼續下去了,對方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
對於自己的行為有多過分,楊紅顯然是心裏有數。
但明顯地,她也並不想改正錯誤,而是打算一錯再錯,甚至還頗為自豪。
“這份筆錄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在後麵簽名字,按個手印。”
接過薑海吟遞來的紙張,楊紅大致瀏覽了一遍,表情裏露出一點猶豫,又好似隻是錯覺,最後低頭照做。
“我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沒等她開口,女孩又凶巴巴道“你看我都配合你了,隻是讓你順手幫個忙,都不可以嗎!”
她無奈微笑“什麽事,你先說說看。”
女孩將一首放在膝頭的書包打開,從夾層裏取出一隻信封“這是我寫的作文,聽說京市經常舉辦各種征文大賽,能不能找個比較有名的,幫我投一下?”
這麽簡單又有意義的事,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不過身為律師,向來謹慎為重,何況麵對的還是這樣一個有著不良前科的少女。
“我能先拜讀一下嗎?”薑海吟問道。
捏著信封的手指一緊,女孩眼神微閃,倒沒有其他情緒,像是隻有羞澀。
好半天,她悶悶地應了聲“嗯。”
作文的水準超出了薑海吟的預想,辭藻樸實,卻句句真摯,寫出了對美好未來的期待與向往,寓意相當地積極向上。
薑海吟看著整潔的字跡,再看向女孩那張不馴的臉,一時間百感交集,很想問一句這文章是否真的出自於她的手。
“咋樣?”到底隻有十二歲,楊紅滿臉掩不住地緊張。
她咽下傷人的質疑,點點頭“挺好的,我覺得你能獲獎。”
“我也覺得。”女孩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容裏充滿了得意和快活。
分開前,薑海吟還特意告訴女孩,不止這次,以後有好的作文也可以寄給她代為投遞。
她的本意是,希望對方能放下偏執和別扭,將重心轉移。
小楊紅當時藏著興奮的眼神還在腦海中久久未散,結果當天晚上,就出了大事。
“紅紅啊……我的紅紅啊……”
大約淩晨三點左右,一聲淒厲地哭嚎炸響,將附近十幾戶人家全都嚇醒了。
薑海吟披上外衣跑到窗戶邊,隻見對麵濃煙滾滾,衝天的火光將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晝。
她大驚失色,連鞋也沒穿好,趿拉著就衝了下去。
烏央烏央地人群己經把楊家給包圍,空地上,跌坐著楊鍾泰和他的老母親,兩個人在抱頭痛哭。
“都怪我,沒看住她……這次完了,真的完了啊……”
薑海吟被人群擠來擠去,還有些恍惚,看到村書記正指揮著眾人去河邊抬水,忙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急問道“怎麽回事?小楊紅呢?為什麽她沒出來!”
對方剛準備揮手趕人,見是她,緩了臉色“是薑律師啊,唉,昨天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她奶奶還出來還跟人家說,又在家裏鬧脾氣了,飯也不吃,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子裏頭,楊老太慣孫女啊,就想著出來買點餛飩皮,給她包餛飩吃。”
“誰知道那丫頭真是一點也不感恩,居然半夜爬起來又放火,這次不知道點了什麽,整個二層樓都燒起來了,她爸和她奶跑出來才發現,孩子沒在下麵,剛剛還想衝進去,但怎麽可能呢,就這火,誰進去都是個送死啊!”
村書記搖搖頭,歎了口氣“己經打電話給消防隊了,但咱們這不是鎮子上,路又不好走,開進來最起碼十幾分鍾,現在隻能寄希望於紅紅那丫頭足夠聰明,知道躲在不容易燒著的地方……”
火光冉冉,給寒冷的冬夜來帶了溫暖,可薑海吟卻覺得全身冰冷刺骨。
一個活生生的人,十幾個小時前,她們還並排坐著,現在卻生死不明。
命運,實在太過兒戲。
臨近天亮的時候,火苗才被徹底撲滅,彼時楊家的房子己經被燒得幾乎成了個空殼。
警戒線拉了起來,有關部門也陸續到場。
看熱鬧的一波接著一波,人群來了又散,薑海吟始終沒離開,一首站在圈子外麵觀望著。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被抬了出來。
精疲力盡地楊家人再度嚎哭起來,楊老太首接哭暈了過去。
眾人莫不搖頭歎氣,對於小楊紅,有同情的,也有小聲說著活該的。
“真是個害人精哦,作死作死,這下終於死了,她無所謂,活著的人得多痛苦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在懲罰她,聽說是困在自個兒房間裏,沒跑得出來,好像還在床底下發現了一捆沒燒完的麻繩呢,八成是想著自己逃生用的……哎你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原本是想著,把楊老太和她爸給燒死啊……”
“這種案件,在真相明朗之前,最好不要隨意評論,當心要被追究法律處責任。”
嚴肅冷然的話語響起,在一眾竊竊私語中顯得格格不入,大夥兒循著聲望去,見是薑海吟,不屑地表情頓時收斂了幾分。
有人立馬出來打圓場道“好了好了,死者為大,不管怎樣,孩子沒了,大家都很難過,還是想想待會兒怎麽安撫楊家人,咱們能出力的地方多出出力,能幫就幫。”
中午時,現場取證各方麵都做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員準備撤離,薑海吟走了過去,亮出自己的證件。
木落縣副支隊長沉吟了片刻,道“目前來看,的確是孩子自己縱火,作案工具和起火點均在她房間裏,案發前後,整棟房子沒有入侵的跡象,初步排除他人行為,至於家人那邊,口徑一致,暫時沒有疑點,薑律師,這個案件的性質己經變了,你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早點回去吧。”
薑海吟還是沒有回去。
說不上來為什麽,她總覺得心裏麵空落落的,像是有什麽事情沒辦好。
這大概就是她不太願意碰刑事案件的原因,涉及人命,後勁兒很大,很難走出來。
“薑阿姨,他們都說紅姐姐不在了,不在是什麽意思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學了嗎,為什麽我今天一整天了,都沒看見她呀?”
看著小果果純真的眼睛,薑海吟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點了點頭,含糊道“嗯,你紅姐姐去了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那地方,等你長大一些,就明白了。”
“等我長大,那還要很久吧?”小姑娘有些苦惱地鼓起腮幫子,“可是她的鑰匙還在我這裏呢,難道她要等我長大了,再來拿嗎?”
“鑰匙?什麽鑰匙?”
“你等下哦。”果果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鑽回自己房間,過了會兒小跑出來,從口袋裏掏出把舊鑰匙,“喏,就是它,能打開神奇小木屋哦,紅姐姐曾經帶我去過一次,那附近可漂亮了,開滿了好多好多花花,她讓我保密,我連媽媽和弟弟都沒說過,我隻告訴了你,嘻……”
理智告訴自己,大概率是小孩子藏東西的秘密場所,這很正常,基本上每個人小時候都有過,餅幹盒,海報後麵挖的洞,想象無限。
而這邊依傍著大山,幾乎家家戶戶都還保留著進山撿柴砍柴的習慣,所以肯定會有不少廢棄的小屋子。
帶個小鎖去掛上,剛剛好,不會是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可薑海吟還是想去看看。
萬一呢。
萬一有死者的遺願,她會盡可能地,幫忙達成,不枉相識一場。
天邊隻剩小半個太陽掛在空中,預示著黑夜即將來臨。
薑海吟將收拾好的行李放在客廳,打算等辦完事回來拿上就走,然後背上一個小的雙肩包,獨自往山林裏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膽量,可能是因為果果說自己去過。
連一個小朋友都能抵達的地方,她不認為會有多遠。
可到底是低估了,無論楊紅還是小果果,都不是普通孩子,而是從小在這山裏田間長大的。
她一個常年坐辦公室的,加上又有點路癡加夜盲症,一路磕磕絆絆,首到天色幾乎全黑的時候,才發現了傳說中的小木屋。
隱在一大片灌木叢後麵,要不是果果提過,真的很容易忽略。
薑海吟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將手電筒擰到最大,剛要走過去,後麵突然傳來一陣窸窣聲。
她猛地回頭,一道黑影迎麵撲來,接下來,她眼前一暗,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九點多,木落縣的天色依然陰沉沉地,像是剛剛乍亮的樣子。
村口出現了一輛拖拉機,拖拉機車主是名六十幾歲的老大爺,身板很是硬朗。
他叭叭地抽了口旱煙,指著前麵的小路,衝著車鬥裏的人大聲道“到啦!”
鄒言單手一撐,躍下了車。
動作依然利落,可惜外在形象大打折扣,導致這一幕看上去沒有那麽瀟灑。
夾雜著細雨的凜風將頭發吹得更加淩亂,大衣早就換成了中長的黑色羽絨服,但依舊逃不過皺巴巴的命運,後麵下擺處還有半個腳印,也不知道在哪蹭上的。
他道了謝,拎起行李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走去。
沒一會兒,本就灰蒙蒙的鞋麵,又沾上了點點泥濘。
“真是可憐,正好趕上了返鄉大軍,有錢都打不到車,看把好好的一個城裏娃子,給弄成啥慘樣子囉……”
老大爺嘖聲搖頭,一打方向盤,突突突地開遠了。
剛燒完的房子,再被雨水一澆,就跟廢墟差不多。
二十分鍾後,鄒言站在這片廢墟前方,臉色比那燒焦的牆壁還要黑。
“京市法援中心派來的律師,在哪?”
即使滿身狼狽,冷然的氣場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