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情也欲也轉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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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華樓下的沉船破船撈走了一些,夜深了撈船的水手歇了,河上的遊船也漸漸歇了,秦淮河慢慢地安靜下來,隻有兩邊河房還偶爾有歡飲聲笑鬧聲。
    花苑裏的人都歡歇了,因風苑裏的丫頭媽兒收拾完也早早睡了,夜越深越冷,三更天過去,屋裏忽然悄悄走出一人,裹著薄薄的深色披風,走到簷下靜站了一會,又走到花庭中在冷風裏呆了一陣,忽又回屋裏抱了隻高凳子,放到石牆邊垂柳下,踩著凳子攀上牆頭,又從牆頭抱著柳樹攀滑下去。
    她貼著苑牆慢慢走了一陣,走到河邊,又在水岸邊孤伶伶地站著,淡淡的水光夜色映著她清美的容顏,那張臉失魂落魄,那雙眼寂然如死。她在岸邊站了半晌,又走下了河階,一階階挨著走,忽然鞋子踩入水中,便又像魘住了般愣立不動。
    秦淮河邊風涼如水,秦淮河水靜默無聲,她沒有再踩下去,隻是慢慢坐在河階上,把頭埋入膝中無聲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河上遠遠飄來一點船燈,有船劃了過來,那船艙板上垂著花串,微微晃動著,慢慢劃到了這處水岸,劃船的人似乎看到了河階上的人影,又慢慢地劃到她跟前。船上坐著個簪著珠花蒙著頭巾的老媽兒,提著水槳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她抬起頭望來,才輕聲問:“孩子,你要上船來嗎?”
    謝明珠抹了抹眼淚,忽然起身走上她的船,躲入艙裏去。老媽兒把水槳一撐,花舫蕩了出去,又慢慢劃向對岸,劃到橋下泊住。
    老媽兒進到艙中,將船燈掛在艙壁上,燈光照亮了昏暗的船艙,照見壁上掛著的一個個花籃,籃中鮮花簇簇,香氣襲人,艙中四角也都散放著草藤編製的花盆花瓶,插著新鮮花草,裁著奇穎造型,極是精巧。謝明珠縮在花草盆間,默默流著淚。
    她看著謝明珠,歎道:“孩子,又是誰給你氣受了?”說著過去撫了撫她的背。
    謝明珠哽咽著叫了聲“劉媽兒”,便伏在她懷中嗚嗚咽咽地哭。
    劉媽兒邊安撫她邊道:“你這孩子又是何苦呢!你是個賣藝賣笑的,賺著客人的錢,他們給你幾句不好聽的話,你也不必往心裏去,自己氣自己呀!”謝明珠搖著頭還是哭,她又道:“這河上哪一個不是苦命的?你使這性子不是讓自己更受苦?瞧我船上那一個,自作孽自尋罪受,才消停了幾天,一出來又讓人誑了打了,桌椅碗罐砸了希巴碎,我收拾了老半夜,你又來哭了。你們這些孩子怎就不曉得對自個好些?你們能指望客人來體貼你們麽?整日由著自個脾性得罪人,又有什麽好下場?”
    謝明珠哭了許久,聲音漸漸細弱了,啞著聲道:“我不是要使性子得罪客人,我是隻喜歡他。”
    劉媽兒怔了下,“難道是他給你氣受了?”
    “我哪裏會生他氣?”謝明珠道,“他哪裏會給我氣受?他連話都不願和我多說一句。”
    劉媽兒沉默了一陣,哪裏還會不知她是被喜歡的人傷了,她拉開她道:“孩子,你喜歡誰不好,偏偏要喜歡他!”
    謝明珠轉開頭,目光落在那些花盆上,抹著垂下的眼淚,如夢似幻地道:“我十四歲就喜歡他了,可他不喜歡我,我見過他好幾次了,他都沒和我說過幾句話,義父說有人給我贖身,我就能從良嫁個好人家,可我隻想能看到他,義父讓我給他敬杯酒,我喝兩口就嗆到了話也說不好,我看得出他不喜歡我,可我就是喜歡他……”她又輕輕哭起來,劉媽兒沒再安慰她,隻是聽她訴說,她哭一陣又慢慢道:“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喜歡他了,可他喜歡鳳煙,鳳煙第一次到春華樓他就喜歡她,他就把她帶走了,我喜歡他幾年了,他都不願和我多說幾句話……”
    她說了又哭,哭了又說,劉媽兒怪裏怪氣看她一眼,道:“傻孩子,你是什麽人,鳳煙是什麽人,你竟要為這個哭!你哭死了他也不會喜歡你!”
    謝明珠抱緊身子,她忽然想起孟甫凡畫的畫,想起吳瑞希作的詩,她哪裏是什麽潯陽琵琶女?她何曾嫁作商人婦?她哭得多絕望,“我想死,我明明站到河水裏了,又不敢跳下去……我想忘了他……”
    劉媽兒驚了下,忽然在一艙角的花瓶後挪出個小箱子,從箱裏取出個盒子,在盒裏摸出隻透明的小紅瓶,把箱子又放好,踅到謝明珠身邊,道:“我沒法讓他喜歡你,你要想喝你就喝吧,喝了就不會痛苦了,可喝了也忘不了。”她把小紅瓶塞到她手裏,憐惜地撫了下她的頭,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謝明珠拔開瓶塞,把瓶裏的藥液慢慢灌進口中,慢慢不再哭了,隻癡望著那些花。
    那些花開得多鮮豔,大概是這兩天裏才摘下來的,那編花的人手多巧,編得那花籃花盆那樣漂亮,那些花草還那麽新嫩,完全不像被人掰折了的。
    謝明珠清美出塵的臉慢慢湧上了紅暈,看著花草的眼神漸漸迷離起來,劉媽兒將她擁入懷中,撫了撫她臉頰,她喘息了幾聲。
    這秦淮河的妓館裏花船上,哪家沒點催情藥?這藥吃下去便是極樂的情欲,足以脫離苦海孽天,哪還會有半點痛苦?
    劉媽兒給她寬衣解帶,曲意愛撫溫存,喃喃道:“你這傻孩子,多少公子求不得你,偏要找我這廢人作踐自己……”
    謝明珠神情迷幻空蕩,輕若浮絮地喃了句:“反正他也不要……”
    天明之前,橋下那艘花舫又慢慢劃回對岸,把那女孩送了回去。
    李青瓏三人奔行了一陣,也許氣血奔竄厲害,鳳紹抑製不住,張口又吐了血。
    那侍婢張望得一座曲橋邊似有個小渡口,渡口附近隱約是個涼亭,忙指了下,主婢兩人將鳳紹攙進亭裏坐下。
    李青瓏道:“鳳公子,是我連累你了。”
    “李小姐何出此言,是鳳紹不自量力。”鳳紹苦笑,摸出內傷丹藥服下,閉眼調息了會,睜眼隻見李青瓏怔怔忡忡一片傷心色,心中歎了聲,溫言道:“李小姐,我們走吧。”
    李青瓏醒過神來,“啊,是該回了。”
    鳳紹眼神微閃,又溫聲說道:“我們去泰州吧。”
    李青瓏一怔。
    鳳紹換了個坐姿,將腿放下,“我本勸你留下赴昭園之會,然此一時彼一時。今日出了恁多事,你靜處客舍不曾見識到,我在城裏走動,卻見到凶徒虐市,亂象四起,比,比前日路口廝殺更加荒唐。傍晚時,有人仗劍,有,有人持刀,當著滿城官民的麵爭殺,驚天動地,翻天覆地,咳!今夜你我又遭此禍事,我想,無法無天時,不祥不利地,非善非人和。那昭園盛會必然險惡四伏,不如早日避去……”
    他氣息不穩,一頓又道,“昔年,家祖父曾幸逢碧落城主一場比劍,與我等小輩談及,豪情滿溢,讚慨不已。他曾言,碧落劍法仙氣凜凜,宛如天神蹈虛舞空,九宵動色,凡俗難擬。但柳東平那一劍看來,卻,卻詭異狠毒,莫說仙氣,武林中大家劍氣都比不上,若真從鎮尺所習得,劍法定是假的。因此,我,我原有意去昭園一觀寶物,辨辨真假。但今日所見現象,使我心生疑慮。”
    他又歇了下,李青瓏正聚神而聽,忽接口道:“自古寶物顯世,定生祥瑞,怎會是禍亂?”
    鳳紹點頭道:“正是!我猜昭園所鑒實為不祥之物。若說真是至寶,南京城中虎視眈眈者何其多,有武林強手覬覦,有朝廷貴胄插手,以你我修為,想去爭奪,不,不過如虎口奪食,蚍蜉撼樹。我與那位王當家對了三掌,他未盡全力,已傷我至此。我,我今日還觀了他主子與對頭的那場爭殺,鳳紹不敢自輕,卻也深知,再修十年也難與他們一敵。李小姐,令尊讓你來赴會,想來與我家中長輩一般心思,是要你我見識一番世麵,定不願你……遭遇不幸。既如此,我們不如及,及早離去,不要攪進這是非險惡中。”
    李青瓏靜了半晌,祈安一死,她對那昭園鑒寶早無心思,不過為父命滯留此地,鳳紹實不用如此勸說,然而他如此條分縷析地勸說,何嚐不是為了說服他自己?人心向來貪欲,那碧落寶物何等誘人,近在咫尺,要棄寶而去非有過人毅誌不可,他心頭天人交戰之烈何啻於壯士斷腕。從他這番溫言婉辭裏,李青瓏驀地如醍醐灌頂,明了他未出口的含意:今夜裏,李青瓏得罪了青雲幫,為鐵筆莊惹下了隱患,若還滯留不走,難保會有不測之變。
    “鳳公子所言有理,我便辭謝了昭園主人,去往泰州。”
    “不如,不辭而去。”
    李青瓏一想也對,免得節外生枝。
    兩人於是約了明早攜同出城,自回寓舍去了。
    翌日,因青雲幫大清理而離城的江湖幫派不在少數,也有聞風而動自行避險去的,城門一帶頗為繁鬧了一番。當然,也有冥頑不靈滯留不去,為觀風景不惜搭上性命的,青雲幫主倒也有言:隻要不與他惹事,任其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