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翻雲覆雨談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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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牧風搓著掌,忽然驚覺捏了一手冷汗。
    他又揉了揉,內心如江河翻騰。適才那一瞬,那個心思莫測的幫主望著個三流女賊,竟然渾身散發出強悍銳利的氣勢,他實在不明白。記憶裏隻有當年揚州擂台上,與天賜府府主羅靖道的最後一戰,舒月嵐才有過這般仰若山峙,壓人窒息的氣勢。
    舒月嵐,他剛剛是怎麽了?
    不由把眼望過去,隻見到一臉神色自若,仿佛一時錯覺。
    “一女二夫,我得去調停調停。”尋了個借口,他匆忙向舒月嵐告退。
    人都去遠,舒月嵐慢慢推開懷裏美人,胸間莫名地一陣煩躁。
    鳳煙扭身抱過來,撒著嬌,“幫主今夜不陪奴家麽?”
    舒月嵐揉著她臉頰,輕輕一笑,“鳳煙,難道你真是草包?以色侍人,你在我身邊還能待多久?”不理美人忽然僵硬的笑臉,他出了綺雲樓。
    天上星光稀淡,夜涼如水。沒有一刻如此冷寂。他卻想起那個被拖走的女子,那眼神,驚心動魄。想來火與恨,燦麗無雙。
    站在天客居外,楊牧風溫謙的笑語飄來:
    “兩位大人,那謝明珠高傲無禮,丹陽王在她麵前都要吃癟,怎好讓她來服侍?”
    ……
    “大人縱意花叢,難道不知雙龍戲鳳的樂趣,竟要辜負敝莊主的一番盛意?”
    ……
    舒月嵐折下牆邊的一枝花,是粉白的月季,開得正好。他把玩著枝柄,花瓣一片片掉落。天客居裏終於傳來屈服的聲音。
    “楊管事說哪裏話?如此招待,卻之不恭,卻之不恭!張大人,咱們是來辦差的,豈可耽於女色?今夜就讓這女婢侍候著吧,明日再請楊管事作陪,帶咱們賞閱秦淮河風光如何?”
    “也罷,廖大人都開口了,就這麽辦吧。楊管事,明日?”
    “大人有命,自當奉陪。”
    “夜已深,兩位大人早些歇息。”
    門開,又合上,楊牧風的身影遠去。
    “廖大人先請?”
    “不不,張大人請,我等會。”
    “廖大人一起?”
    “張大人,我先喝杯茶,潤潤嘴。”
    “那我可替美人寬衣解帶了……嘖嘖,舒月嵐還挺孝敬的,瞧這肌膚,又滑又嫩……廖大人,我可不等你了!”
    “唔!好柔的嘴,好勾魂的眼睛……啊喲這、這身段,京師第一妓都比不上!”
    牆外有人離去,牆下丟著一枝月季,花瓣零落,像極那個受淩辱的女子。
    白芙也不知腦中嗡嗡作響的是什麽,身上摸索的手肮髒不堪,但她仿佛已感受不到,當撕痛與恥辱一同湧來的時候,仇恨像一條毒蛇慢慢從心底爬出,咬入四肢百骸。
    這一夜注定不是個平靜的夜。天穹似廣羽,納入其下的山川湖泊渺小而卑微,在黑夜裏,廣袤的星空總讓人覺得自己不夠強大。
    天地廣大,棲霞嶺原來如此渺微,鳳翔山莊不過彈丸。
    舒月嵐靜立楓堤上,衣隨風動。眼前小紅湖水光閃爍,搖著幾點星影。那湖邊孑立的舞器軒,看來就像一隻孤鶴。桐黃色的欄柱勾簷,琉璃瓦碧蔓藤,仿佛還能見火紅的身影穿飛跳躍。多少年了,一支火鶴舞名動武林,無人識其詭秘。
    今日那兩個京師來的差使,居然開口要見識此舞,分明有持無恐。
    向來膽大的人不是有強硬的本錢就是有徹底的愚昧。
    這世上,誰能給人天大的膽子而不見自己渺小?這江湖,見得自己渺小安敢倒天摘月?遙望水榭的人忽然笑起來,笑得輕忽而無聲。
    有一識之人,為何不能與天爭?
    星影搖動,一條人影滑過水麵,飛上舞器軒。不是極快的速度,但那身手就如鶴一樣孤高而優雅。一隻黑色的鶴。踏在飛簷上,僅露出一雙星耀般閃亮的眼,傲然望著楓堤上的人。
    舒月嵐卻隻是動動眉,毫無興致地打量過去。能不驚動鳳翔山莊所有暗衛機關,悄無聲息來到他麵前的人,他可以一個個數出來。而這對閃耀的眼,根本就是舊識。
    來人一身軟緞黑服,箭袖蘭花領,遮頭蒙麵,偏偏還在腰際別了一把烏骨白綃扇,仿佛作賊都不忘風流儀表。以這人的身份,這般做作真不知所為何來。舒月嵐換上個微笑,如煙雲惑人的微笑。
    那人向他招招手,眼神益發閃亮。
    舒月嵐也不作聲,身形一展,飛上另一角簷。那人低低吐出一字:“打!”飛足踢來,雙拳同時發力,夾著千鈞雷霆,竟是徒手相搏。舒月嵐足下急轉,也不出劍,反手就是生平絕技“斬青掌”的一招“玉色無華”,若凝若渾,與他實打實。
    那人變招極快,見他來勢沉渾,側身踏開兩步,雙拳化掌,使的是武當派的“翻雲十三拍”,掌影翻飛,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舒月嵐也不慢,“斬青掌”一招接一招,“花色無常”,“流水無道”,“清風無邪”……猶如林間白月,茫茫無所不至,又淡至無影。
    那人卻沒使出家門絕學,仗著所學淵博,東拈一招,西撿一式,接連換了六七套拳掌,竟然各家各派都有。但這各家各派的武功到了他手裏,自有他別出心裁的變化。其中招式原有的破綻漏洞,如月缺雲彌,在他挪移轉合間居然化為致命利刃,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舞器軒蓋得寬敞,兩人在琉璃瓦上百步騰挪,如踏雲水,一沾即走。如此拳來腳往,越打越快,突然黑衣人一個倒栽蔥,從斜角裏溜落湖麵。舒月嵐俯身衝去,卻又貼波而起。兩人淩波相鬥,招式越見淩厲險惡,已然搏命。
    “你給了她四百八十一封情書!”纏鬥中,黑衣人突然咬牙切齒地開口。
    舒月嵐似笑非笑,“丹陽王之癡情,感天動地,你難道忍心?”
    黑衣人怒不可遏,齒間迸出一句:“我不忍心,天下就無忍心之人?”
    掌下越發狠辣,卻是各派不外傳殺招。舒月嵐眼神一冷,也不敢掉以輕心,隻將“斬青掌”使至極處。兩人都是功力深湛之輩,一招一式無不懷牽天引地之功,但今夜的激鬥卻似存了默契,雙方都不曾將內力外涉,隻收放在彼此經脈間。所謂一觸即發,是要打中了才發力。因此兩人鬥得凶險,水麵上居然波瀾不興,平靜得隻聞風聲穿楓,樹葉婆娑。
    一時間小紅湖人影翻飛,拳掌鋪天蓋地,難分彼此。
    眨眼鬥了百來招,黑衣人突地身形一滯,捂著左肩退出數步。舒月嵐並不趁勝追擊,靜靜看著他,待見對方屈指豎掌,似要繼續拚命,才淡淡掃了林頭枝葉一眼,玩味地道:“還打?羅少主好精神,你能擔保下一招不驚動整個鳳翔山莊?”
    那人聞言,慢慢收了身形,驀地挑出腰間折扇,展開來輕輕搖動。姿勢極盡瀟灑,蒙麵盜賊的外裝卻破壞了他這番辛苦,瞧來滑稽無比。
    舒月嵐也忍不住一哂,卻見他眼中寒芒一閃,踏水而去。
    轉瞬便是湖清風冷,舒月嵐豎起右掌瞟了眼,心下了然:原來是來挨這一掌的!飛身上岸,忽見樹影晃動,路徑上有人走來。他彈彈袍袖,眼神掉向湖上水榭。
    “原來幫主在這。”楊牧風在夜風裏急步走來,拂著碧綠的楓葉,打趣:“看來美人魅力不如一湖冷水,真不知當初你為何帶她入莊?”他麵相剛朗,言談舉止卻極溫謙隨和,乍看另有一份親切。
    “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你?”舒月嵐淡淡回了一句,眼神不變。
    楊牧風也望向那座舞器軒,日間火鶴飛舞,驚魂奪魄,夜裏臨水珊珊卻安靜如斯。他神思了半晌,如是說:“無論是鳳翔山莊還是青雲幫,都不放在六皇子眼裏。”
    能站在舒月嵐身邊的,沒有十分才能就要有十分清醒。因此他沒說出那句明擺著的話:舒月嵐,你還不放在六皇子眼裏。說話也須說得恰到好處。就像劍舞,氣勢、招式、風姿、儀態必須滴水不漏,那一把劍要拿捏得當,不能失手變成殺人凶器。
    “哦。”舒月嵐應得不輕不重,掠了掠衣袍,慢慢往回走。
    楊牧風亦步亦趨,將白天安排的那場火鶴舞詳述了一遍。這不過迫於權勢下的權宜應酬,自然不會將十分聲色拿出來,但隻是十分之一的顏色,也已達威懾之效。想起那兩個麵青臉白的京官,他隻笑,“姓張的嚇得屁滾尿流,差點沒哭爹喊娘,姓廖的倒還有點膽色,幾次武器貼身而過眼都不眨一下。”
    火鶴舞是殺人之舞,虧得那兩個蠢才以為是霓裳羽衣。
    “就是後來奉上兩根玉如意壓驚,也隻見姓張的動心。”
    走了一陣,花叢漸密,遠遠又望見天客居。兩人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隱約傳來騷動的院落。楊牧風道:“我去看看。”快步走去,舒月嵐想起那對眼眸,慢慢也走了過去。
    天客居外,那個女子衣衫齊整,木然站在一角,幾個守衛攔住了去路。
    “你是哪處的婢女?為何半夜三更在這裏亂闖?”
    “眼生得很,以前都沒見過……”
    楊牧風理也不理,徑自進了天客居,一會出來,見舒月嵐已到,守衛都垂手立在一旁,那個神情呆木的女子也隻是對著花叢失神。
    他眼示裏麵,對舒月嵐道:“睡得像豬。”
    舒月嵐看著白芙,穴道他封得輕,算來也該自解了,但她能撐著迷毒走出來,就真有三分本事了。他看向她眼睛,此刻木然無神。
    任何一個女人受到這等侮辱,少有不崩潰的。
    慢慢走到她麵前,他抬起她下顎,直直望進死一樣的雙眸。
    這樣近的距離,可以一擊即中。白芙腦中閃過殺了他的念頭,但也隻是一閃而過。她並沒有出手。她不會殺他。
    好半晌,眼中依然沒有半點光采。舒月嵐微微笑起來,聲音又輕又冷,“綺雲樓前迷花香障,羅天弈沒告訴你麽?對他而言,這可不是什麽秘密。”他放手,滿意地看到那雙眸裏蹦出火光。就是這一對眼,敢與他直視,如火如血,燦麗無雙。
    白芙沒動,她還沒要他死。
    舒月嵐不再理她,淡淡吩咐:“給她迷花解藥,扔出去。”
    楊牧風往她嘴裏塞了一粒藥丸,兩個守衛走上前,想攙她,她卻慢慢轉身,蹣跚著走了兩步,終於還是被人架住,往黑暗裏拖去。
    “羅天弈在玩什麽把戲?”楊牧風一臉不解,“既然是天賜府派來的,幫主為何放了她?”
    “讓她去咬主人一口。”
    楊牧風愣了下,卻沒問出那句“你不怕她回來咬你一口”,他不用問。跟著舒月嵐六年,他一直十分清醒。這個幫主是什麽心性,吃人不吐骨頭,有他咬人的,還沒見被人咬過。望著天客居,轉回原來的話題。他笑得親切溫順,“那兩位大人如何安排?明日還要我去秦淮河陪酒嫖妓?”
    舒月嵐斜他一眼,柔柔道:“你若不願意自有辦法,要我操什麽心?”
    又往山莊深處走去,楊牧風隻得跟上。
    “是男兒自當風流,喝花酒就喝花酒吧。”這回笑得無奈。
    舒月嵐也不再拐彎抹角,“喂足填飽了,備份厚禮給人家張大人,平平安安送回京師去。那位廖大人……”他輕描淡寫,“就殺了吧。”
    “這……”楊牧風咂著唇,“好歹是六皇子的差使,不給一條生路?”
    “威武不屈,財色不動,又不為我所用,難道留著扯我後腿?牧風,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六皇子不是好對付的人。可他已經盯住你的脊梁了,再示弱彎腰,隻會更處於被動。”說著這番深沉的話,他仍是不慍不火,“他既找上門來,我就給他個下馬威。”
    楊牧風想了想,也隻是一笑。
    舒月嵐卻想起他說的話,日間的舞器軒,驚豔的火鶴舞,兩個狗仗人勢的差使喪魂落魄,冷汗冒了一臉猶敢大放獗言:“不過爾爾,不及六皇子座下一根羽毛。”
    六皇子一句話就可要人腦袋,那兩人算什麽東西?不過是來打機鋒試深淺的。
    六皇子,沒把他放眼裏,隻是梗在喉裏。
    山莊外是一片幽黑,夜的寂,風的冷,如人心的深潭。
    兩個守衛罵了聲“晦氣”,匆匆將人丟進小樹叢。甫一轉身,忽覺如鬼如魅詭瞪著,背脊起了一層薄汗,兩人霍然回望,樹叢裏的身影一動不動,但在一團黑中兩隻冷漠的眼卻似劍芒一閃而隱,仿佛雲靄裏的神驀然開眸,又無情閉去。罪惡深重。
    兩人恍恍惚惚,隻覺此身渾濁猥瑣,該墮入黑水煉獄,忽然都是一驚,活見鬼般奔回了山莊。
    白芙慢慢站起身,舌尖彈了下,那顆藥丸吐入掌中。舒月嵐似乎不知她中的是軟筋散,給的竟是迷香的解藥。
    她在黑暗裏望著鳳翔山莊的方向,眼中風滾雲湧。
    天色墜入最冷黑的一刻,天要亮了。她收起藥丸,依山莊薄弱的燈光辨清了方位,在棲霞嶺中摸索著。直到聽見淙淙水流聲,天也灰蒙蒙的有了亮色,才在山石間尋到一個小小縫穴。穴前野葛雜蕪,她撥弄了一陣才摸出個小布包。
    然後轉過山石,水聲叮叮咚咚,眼前朦朦朧朧地瀉過一灣清溪。林木蔭密,積葉幾重,四處是侵人清寒。她傍石坐了一陣,胸中一刹兒抽痛一刹兒火熱,驀地氣血逆衝,吐出一口鮮血。沸騰的火焰方才冷了下來。
    “不過被惡狗咬了兩口。”她默默想,靈台一時清明,隻覺手足冰涼,於是搓了幾下。起身走至溪旁,嘩啦啦撈了一手水,任那涓潤的感覺滑出指縫,隨後打開布包,在一堆雜碎衣物中取出隻小瓷瓶。
    這個小布包是她一早所藏,裏頭是進莊前取下的隨身物品,包括一套備用衣服,原擬盜藥後換裝所用,豈料變生至此,她真地——輕敵了!
    從瓶中倒出藥膏,慢慢在臉上塗抹揉搓。
    此生第二次輕敵,她落入如此惡毒的陷阱,付出的代價如此慘重。忘了爹爹說過:大魚吃小魚,因為小魚總以為大魚沒有它身手靈巧,它可以逃得很快。
    大魚,她快忘了拆魚骨的感覺。
    指間揉落一些粉團。珠釵冷,花黃枯,木蘭快忘了紅妝真身。將衣裙一件件脫去,步入冰冷溪水。慢慢沉入水底,她洗去一身汙濁,洗去蒙珠塵灰。
    霧靄散去,曙光一點點破雲,灑落破水而出的一張臉。如蓮生,千裏花魂仙魄;若神顧,天姿玉顏傾世。她本是驚豔無雙。
    從這一刻開始,魚回龍門,她要翻雲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