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天白日殺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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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情關,身不由已。
    薛若自然不見毒發,唐玉冰也隻癡癡望他。滿店的人當這是打情罵俏,不好取笑的打情罵俏。
    鳳寧記得三月他在京師時,這對冤家也是在那邊,當時兩人的風流事才初初傳揚出來,江湖裏的風波添點油沫都不同,他至少聽過四個以上的薛唐版本,最後是瘸腿三綜合了各派小道消息,梳理成他所熟知的這一個版本,這也是流傳最廣最確鑿的一個版本,可堪戲本傳唱。
    鳳寧這年紀懵懵懂懂,他也沒那份心思去揣測。唐門的恨與薛家的悔,與他隔了千重紗,那是外人的事,兩位主角縱然近在咫尺,也隻如隔山看人,毫不相幹。
    此時此刻,相幹的隻有鳳姐,沒有來曆的鳳姐擱在了心裏。鳳姐戴著帷帽,青紗後看不見雙眼,他卻知那眸裏沒將這店中的任何一人放進去。薛唐於她,輕如雲煙。
    另一張臨窗的桌座,擺了整整一桌酒菜,一人占著吃酒,誰也插不進腳去。
    鳳寧記得四五年前的京師,風華京師,人也較別處翹楚,穿衣打扮不隻講究入時,還領著風尚跑。那當兒男子風行一種輕衣攏袍的穿法,同色衣裳,布料以湖綢為上,繡是蘇繡,清淡紋樣。人也多是俊俏男兒,自詡潘安宋玉。還有獨特的梳髻手法,用兩簪挑發,髻不攏全,結長鏈或飛帶。這發式被朝中一幫酸儒視為邪媚,後來頒了法令禁止,卻沒多大效用。
    那時男子重儀容重裝扮,尤勝女兒。鳳寧與一幫襤褸的小叫花常常聚在牆腳下,見一幹男子走過,有著這樣式的,便要偷偷的刮幾眼。那幾眼也不知刮的是花容還是金粉。隻知這得是富貴公子哥兒,才扮得來這鬼俏樣。
    後來漸漸曉得這邪風並非京師所興,而是揚州刮來。在一次八月的盛會中,如吹起的蒲公英四方飛揚,引得各大州城紛紛仿效。
    然而時興的事總有一個法則,它會衰落、湮沒。這兩年過了氣,公子們自覺地撥亂反正,回歸正統,於是四方巾的還四方巾,大襟直綴的還大襟直綴,不興那妖雅的一套了。
    那一桌佳肴閑在桌上,吃酒的人儀表俊雅,偏生就留著那雙簪攏發的陳年舊習,不知惡盡多少時人胃口。他卻把眼掉向窗外,疏枝青簷,一眼枕水人家,竟也是個不把滿店男女放眼裏的人。鳳寧在他臉上尋出一絲輕傲,卻看不出他有何過人之處。
    鳳寧一個小丐兒,看慣了人臉色,最是乖覺,也不胡亂惹事,何況他餓了兩三天才有這一餐,那雙眼沒閑著,那張口也忙著大口大口吃食,一桌子菜吃了大半,隻吃了個肚撐胃脹,這才驚覺鳳姐沒吃多少,仿佛隻是陪他吃這一餐。
    門外忽然一陣風刮來,闖入個瘦細漢子,挽衣摞袖,一腳踩上空凳,就在那裏敲桌麵喳呼:“李三哥,茶水茶水!”
    店小二百忙裏越過頭,喲地一聲,笑起來,“錢丁兒來了,今日有幾樁新鮮事呀?”
    秦淮河好比香火鼎盛的寺廟,供奉的菩薩大了,小鬼都來撈油水。百行百業,有人靠技藝討活,有人靠行商養家,也有人靠一張嘴皮,專門搬弄是非。
    這一路人若研得精了,也是些不得了人物。俗話說空口無憑,傳出來的話若沒點根據,就是空穴來風;若有些蛛絲馬跡可尋,必然要炸成大熱鍋。這是謠言的起源。入這一行的是下九流,但能把下九流的本事修上道,不啻是條財路。
    錢丁兒就是販賣是非的人。隻不過他的衣食父母不是這滿堂的食客,而是各間飯館酒肆的東家。一樁時鮮的事兒少說也能換上百十來文,南北兩岸走下來,平常也有一兩銀的收入。若碰上驚天消息,店家的打賞自不說,上餌的客人也會偷偷塞錢討內幕。
    “李三哥,今日這兩樁事,你跟劉老精說了,沒個一二兩賞銀,我是不說的。”
    店小二唬了下,“什麽殺人放火事,這等值錢?”
    “就是殺人放火事。”錢丁兒滿店裏一瞻,頗有嘩眾取寵之勢,“大夥兒說說,想不想聽這月黑風高的事?”
    便有人取笑,“難道要來一段風雪山神廟的評彈?”
    錢丁兒呸了聲,“哥們抱把琵琶上來,你彈得我評得!”
    “光天化日之下,還有無法無天的事?”
    幾個好奇心被吊上的熟客都叫:“丁兒別賣關子,快說快說!”
    掌櫃劉老精適時竄過來,圓滑地笑,“我說丁兒,別獅子大開口的,上一次皇上冊封太子,你也不過要了半兩。”船行順水,人活順勢,有人愛聽的事,掌櫃自然舍得花錢,小財不去,大財不來。客人愛來隆盛,自然有花錢的理,聽這小道消息便是一樁。
    “那是天下大事,我不過添個花,哪好意思要多?這回可不同。”
    “如何不同?”
    錢丁兒溜著眼兒,笑道:“我先說一則,瞧大夥意思,看我該不該得這一兩賞銀。”
    劉老精小算盤打得比他精,“欺貧不欺信。丁兒,客人要說該得,隆盛一分不會少你的。若說不該,我要打個大折,隻賞你份潤嗓子的茶水錢。”
    “就依你!”錢丁兒湊到他耳根,挺得意,“瞧這形勢,跑江湖的客人有不少,劉老精你就把銀子秤好吧!”
    “錢丁兒你嘀咕個什麽鳥!說好了爺賞你,別磨蹭了!”
    “馬上說馬上說!”
    鳳寧瞧著這店裏刹時的熱鬧,也有些管不住心思,一雙眼圓圓地,瞥過去好幾回。鳳姐難得地支著頷,也衝那兒張望。他抿嘴笑一下,見她一雙筷停在盤桌間,有一搭沒一搭地擺晃。卻知那執筷人的心思仍在不可尋處,這會兒不過隨大眾擺擺樣子。
    要做畫裏的一筆,就不能格格不入。
    像那薛若唐玉冰、奢侈惡俗的男子,一徑兒我行我素,雷打不動,隻能徒惹注目。
    錢丁兒滿滿喝了口茶,清清喉嚨,就開講了,“江南江北最出名的人家是誰?我不說大夥也知道。杭州薛、蘇州柳、揚州金,響當當的望族,還有那泰州祈氏,金陵二王,湖州李筆,這一個個也都是武林世家,名震江湖。大夥這幾日在秦淮河畔轉轉,不定能撞見這幾家的人物。”
    店中有見識的都瞥一眼薛若,心想哪還用轉,眼前就一個了,還是不好招惹的一個。雖說被逐出了家門,但蜘蛛吐絲,這血緣是斷不了的。又想,這時新事與這些望族世家有關,一言不好怕要招禍,還是先備兩片西瓜皮穩當。
    “說事的,難道是這幾家出了人命案?”
    錢丁兒瞥去一眼,“客倌,您真聰明。”
    說了這一句他又頓住不說,眾人曉得這是吊胃口提價碼的伎倆,紛紛催促。薛若拿眼望去,冷若冰霜的容顏也有一絲鬆動。錢丁兒卻對著涼森森的茶杯吹氣,吹得眾人不耐,吹到掌櫃的覺得賞銀有一半進了他口袋,才換上一副凝重神色,道:
    “大夥不知,這話說出來,錢丁兒要得罪好些人。這出人命的不是金陵王家,不是榮損一體的金風雪柳,是遠在泰州的祈家,死的不是別人,正是祈家三爺祈安。”
    “千葵手祈安?”
    座中武林人士大驚。人的名,樹的影,祈家風頭最盛的老三,竟然死了?這血淋淋的人命關天,可不能生捏白造,給他十個天的膽,錢丁兒也不敢頂著武林八大家的劍尖說事,“就是今早兒辰時剛過,城南鐵作坊的一個鍛鐵鋪子,祈三爺身中一劍,離奇地死在那裏。”
    一劍?武林中誰有如此身手,能讓千葵手一劍斃命?
    眾人猜測著所知的使劍高手,七嘴八舌,紛論不休。薛若看著手中螭紋劍,心知以薛家劍法的造詣,要一劍誅殺齊名的祈氏高手,那是斷斷不可能的。武林中能做到這一步,怕隻有那人……有人猛地驚悚著,叫起那個名字:“青雲幫主舒——”
    捂了嘴,不敢叫下去。眾人卻都已想到,一時噤若寒蟬。
    鳳寧垂下眼瞼,蓋住潭水一樣的眼瞳,他學鳳姐,輕輕一筷菜,默默吃進口裏。嚼不知味。這滿店的江湖人,和他一樣,都怕聽到那個名字。仿如大臘月裏的水,微一觸碰,也能冰得人跳起來。尤其是如此情形下被喚出來。
    錢丁兒卻歎口氣,“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