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情中自有情中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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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英說要唐玉冰回唐門並非全是權宜之計,那也是迫不得已非得娶親時的禮儀之道。薛家並不想要這門親事,甚至猜疑過,當初唐玉冰下戰書與唐門如今這份婚書,會否是唐門暗中算計他們薛家,即便不是,他們也不願意薛若娶唐玉冰。如果隻是當日聞鶯亭及薛宅的事,還尚有轉圜的餘地,但唐玉冰還在黑陰山做出更驚世駭俗的事,薛英沒在幼弟麵前把話說白了,薛家不能讓一個被匪盜玷汙過的女人嫁入家門。
    柳玨看著薛英憂鬱的神情,他柳家與薛家同為江南望族,怎會不知家族裏宗法禮教的權威,但見薛若兩人彼此有情,他仿佛思及己身,又心生不忍,道:“大舅兄,天賜府如今權勢熏天,為討聖寵不折手段,譬如這次昭園鑒寶會,不少人猜疑是他們暗設寶局令武林爭殺,若再另使卑惡手段構害幾大世族,也不無可能。七郎這事或真另有隱情,大舅兄還是不要太過逼迫他了。”
    薛英心中一凜,忽然低聲道:“我被他氣糊塗了!妹夫此言讓我想起一事,那日從聞鶯亭回到府中,隻見奴仆倒地,母親與宅中女眷個個昏臥不起,父親一怒把七郎驅打出府,皆以為是唐九小姐所為,隻是沒能擒住她。”他回思當日情形,神色愈來愈凝重,“那日族中叔伯宗親遣了子弟來助戰,也有幾位族妹弟婦隨行過來,原本她們姐妹嫂娣都在後宅陪母親說話,當時卻有一位堂妹與榮弟婦是從七郎房中救出,她二人並不知如何被人擄了過去,侍侯七郎的幾個婢子醒來,有說七郎去藥室取解毒藥的,想必那時七郎也已身中迷毒。若此事不是唐玉冰所為,那下毒害人者是何居心?若唐玉冰不曾去到府中與七郎……我此刻隻覺得心驚肉跳得厲害。”
    柳玨也被他所言驚得半晌不能作聲,若是唐玉冰下毒,迷昏了一宅人隻為個雪蟾散,或者與薛若圖個歡娛,確實是匪夷所思。若是他人所為,以那人施毒手法,將一府婦孺盡皆殺害,豈非輕而易舉?但他卻沒傷殺人命,難道便為了敗壞薛家聲名?
    薛英言末那點隱疑,他心思靈通,自然一聽即明。
    若說薛家公子私犯淫行隻是遭人恥笑,惹來朝野一句“子弟風流不知檢點”的嘲詬,那若變成薛家兒女淫亂後宅,亂倫苟且呢?恐怕對於他們這些尊禮崇法家道淵遠的世家望族而言,便是根毀族敗之大禍。姻親之家,榮辱與共,他也是好一陣驚心,思索著道:“大舅兄,薛家族中曾與何人結下惡怨?何至於此?天賜府縱想謀害,斷不會使此下流手段,便是天家有意削世族之勢,亦不容他如此下作。此事須慎查究底,絕不可聲揚,待我回了蘇州,也托朝中族親暗探,看你我家族有些什麽世仇,此時隻能佯裝無事。”
    薛英點頭道:“我曉得此中利害,妹夫多承勞心了。”
    兩人側身巷口小聲談說,目光卻探看著薛唐二人,柳玨搖搖頭,忽然道:“若是這般,那九小姐豈不給七郎……擋了一劫?”
    他未說透的,實是唐玉冰給薛家擋了一劫,望他這個大舅兄寬容些許,薛英心領神會,卻苦苦一笑:“他二人如今這般名聲,又能好多少?”
    說完,大步走向薛若兩人,薛若聞聲忙鬆開唐玉冰,見是他大哥姐夫又一陣羞慚,唐玉冰抹了抹眼淚,紅著眼瞪向薛英。
    薛英道:“七郎,爹臥病在床,你不要再去氣他,待他病好了,大哥再把你二人的事和他商議求情,他若口風鬆了,你再回去。”
    薛若在外飄泊數月依然不得歸家,不由茫然難過,道:“那,那我去哪?”
    “你忘了聖旨傳你進京授職嗎?你去京師吧,若能再建功立勳,爹說不定一高興,就都原諒你了。”薛英要把他支去京師,這是未尋著薛若之前他與父親商議好的,唯有讓薛若遠去京師履職授官,唐門的婚書才能拖而不決。但此刻他已不知如此做是禍是福,薛若的事如果牽涉天賜府,或者真有朝中仇家欲謀陷薛家,他此去京師才教人放心不下。薛英心裏躊躇,畢竟聖旨難違,這一趟怎麽都必須去的。
    薛若難過了一陣,卻隻能依他之言。
    柳玨也過來問:“你二人如今在何處落腳?”薛若說了店名,柳玨又道,“晚些我讓人送些薄儀過去,大舅兄也有安排,你不要在此逗留,到了京師寫信來。”
    薛若點頭應承,唐玉冰冷冷看著他兄長姐夫為他綢繆,交待清楚了才離去,薛若回過身來,眼眶也微微發紅。
    唐玉冰道:“你走吧!咱們就此別過。”
    薛若拉住她手,道:“你隨我去京師。”
    她與他去過一趟京師了,去找他五姐看過太子宮中人臉色,如今再去不知又要看多少人的臉色,她不想去。唐玉冰甩開他手,轉身要走,薛若又道:“去京師,報仇。”
    唐玉冰回過身,半晌終於點點頭。
    白芙看著他倆攜手離去,薛英與柳玨的密語,她一字不漏皆聽了,雖驚於其中隱秘,不太明白內中糾葛,但也聽得出這些世族伏禍夙夕,一著不慎滿族皆亡,更聽出薛家不願成全這對野鴛鴦,她不知為何,還是覺得這個唐玉冰有些可憐,倒不如此刻真撇了薛若的好。
    但她看著兩人攜手走遠,忽又一陣陣心酸,她想起在隆盛客棧刻下的圖記,這些年她每到一地,都要在落腳處刻下記號,她已刻了很多很多個,卻從不知她希望見著這些記號的人,究竟有沒見過一兩個。
    有一瞬間她想起鳳寧,那個孩子不知這兩日過得怎樣,但她已盡力安排了,縱然天賜府或青雲幫的人要搜尋她,尋到那裏見著鳳寧,也應該不會太為難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孩。
    她離開那片河房,拿著買來的衣服雜物和熬好的藥湯,往丹陽王府去。過兩日丹陽王就要起駕赴京拜壽了,小肆清醒過來就各種瞎鬧雜纏,她得陪陪他哄哄他。
    日光昏沉時,那場震動秦淮的打鬥風消雲散,午前的雨氣與盛夏暑氣都散盡了,在她刻下記號的那家隆盛客棧前,緩緩駛來兩駕小馬車,車馬在門前空處停住,馬夫向車內的人說道:“幾位客人,此處便是隆盛客棧了。”
    前車裏下來一個隨從,上前看清楚,打開車帷低聲說道:“公子,到了。”
    車內探出一人,道:“葛呆瓜,你不問問店裏有沒客房?”那隨從煞他一眼,飛步去客棧裏問房了。那人丟出幾個包袱,翻身下車,把包袱都拾背在身上,也看兩眼客棧,才掀起車帷道:“公子,這客棧不小,就是看著有些老舊。”
    “那倒不妨。”車裏有人輕輕說了句,帷下又探出個年青公子,輕巧巧下了車。這公子身姿高挺神貌靈逸,烏發齊溜溜攏了個圓髻,束著墨綠小玉冠,身上穿一襲沈香色衣裳,素淨清樸,腳下也隻穿了雙褐色絲履,並無什麽花樣。
    他左右望一下,也微微抬頭看向客棧,那臉上兩道飛劍眉,一雙含笑眼,顧盼間眸光裏仿若煙水流動。
    後麵一車隨著走下兩個青衣女婢,也都妝容素淡衣飾簡樸,兩人提著包裹行裝過來,站在那公子身後,那背包袱的隨從伸過兩隻手臂來,嬉笑道:“二位姐姐,我來提。”
    一個女婢隨手掛了兩個小包在他臂上,笑了下道:“小葉芽,有勞你了。”這女婢生得明眸皓齒,笑起來一邊頰上小酒窩若隱若現。另一個女婢卻哼了聲,睬都不睬他。
    那問房的隨從快步回來,說道:“公子,客棧裏有空房,咱們要住這兒麽?”
    公子嗯了聲,道:“省得另找店投宿了。”
    那隨從結了車錢,幫著提了行裝,五人一道向客棧走去。將至店門,公子眼光不經意在右側一掃,忽然愣了下。隨從婢女都往店裏走去,他放慢了腳步,輕輕走到木柱邊,仔細看著。
    黃昏光線暗淡,他深怕看錯了,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柱上兩個陰陽刻的圖記,陽刻的兔陰刻的龍,刻得幼拙卻又線條利落,沒有一絲修整。他伸手摸著兩個圖記,摸了一下又一下,摸得手指都發顫起來。
    女婢們回轉身叫他,公子猛地放下手轉身,將柱子擋在背後,喚了聲:“雲纓。”那生有酒窩的女婢走過來,見他神情恍惚,忙問:“公子怎麽了?”
    那公子過了會才回神,道:“雲纓,我要看看店裏的客房,自己挑一個住。”
    那叫小葉芽的輕“啊”了聲,嘀咕:“公子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