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此情依稀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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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月嵐拿著白巾兒,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手裏的鈿盒,還有妝盒鐲盒,花瓶酒器,這些器物都老舊了,雖有人洗擦清潔,看著總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他每回過來也還是要擦上一遍。
    這樓上靠河的一間屋子是他娘的,當年的春華樓也隻一座大樓,卻也熱鬧輝煌盛名遠播。他娘豔名正盛時住的並不是這樣一間小偏房,她住著裝金飾銀鋪紅疊翠的大閣房,當年的鳳翔莊主舒欒在這春華樓包下她,包了足足一年三個月,她過過一段十分富裕優偓萬千豔羨的日子,直到舒欒離去,直到她生下舒月嵐,她漸漸色衰名寂門庭冷落,她們母子被趕到這間小屋子。
    舒月嵐幼時要幫她做活,他人小力弱,隻會這些擦擦洗洗的活。那時還要給她擦一件件精貴的首飾,如今這些首飾盒都是空的,在養他和治病的那些年裏,她當光了所有的飾物。
    吳應語在一旁看他忙活,好一會才見他坐下來喝茶,他要擦拭的話,這整屋的家私器具,還得擦上小半夜的工夫,舒月嵐來這裏可不能隻幹這個活。吳應語待他歇下來,上前說道:“日間吏部的袁侍郎過來,約我十三在印泉茶社下棋。”
    “京師吏部來的袁徹?”
    “是。”
    舒月嵐淡淡道:“吳老師,我向來不管你這些雅好,隻一事,你不能應承別人任何賭注。”
    吳應語歎道:“不敢,那袁侍郎隻說要弈棋,不爭輸贏不作他事,沒有什麽賭注。那人據聞也是個棋癡。”
    這袁侍郎,名徹,字子凜,靠祖蔭入的吏部,這人也是考過進士的,素來好茶嗜棋,在京師向以國手自居,據說棋藝精妙,朝中無人能出其右。舒月嵐對那部閣裏的人多少有些知情,聽聞這袁徹與六皇子過從甚密,與各部官吏也頗有些交往,他是告假回家為母侍病的,但來了南京卻徑自拜天賜府上去了,還偏偏跑他這春華樓來找人下棋。舒月嵐摸不透此人所為,心知不得不防,轉念一想又覺得此人頗為可用,便對吳應語微微笑道:“吳老師不必理會他要做何事,既與你有同好,結個棋友也無妨。”
    吳應語應了,又道:“我要再尋幾個孩子教養,結個梨園戲社,卻不在這樓裏做歌舞雜耍。”
    舒月嵐沉默了一陣,道:“好。”
    他叫這吳應語一聲老師,是幼時真拜過師的,他四歲從母命拜了這曲師,隨他整整學了四年的曲藝,舒月嵐有一把妙嗓,卻也有一位高師。吳應語的父母據說原是教坊司的樂師歌伎,後因宮闈中事受牽連削了職,流落民間教藝賣唱。吳應語自幼隨父母走唱,結識過不少藝人,雜取百家技藝融匯一身,才藝過人名播江南,他年青時在揚州幫人教養瘦馬,後來輾轉來了應天府,在南苑十六樓間流連過一段日子,大概失意過甚,便跑到了這春華樓做了個樂師,教這樓裏的**唱曲彈琴,一晃也二三十年了,舒月嵐看他鬢邊生了些許白發,既有幼師之恩也動了側隱之心,便遂了他心願。
    這吳應語年青時心誌高,又為父母抱屈,畢生都想著教出一班比教坊司才藝更高的弟子,隻在這春華樓裏教出的都是歌伎舞娘,要用來賺錢的,賺了錢的又多少從良走了,他難免要失望。這些年他養了個謝明珠,給他長了不少臉麵,也給他生了不少事,他終究是不得意。
    舒月嵐既答應了他,也會給他錢財去籌辦戲社的事,這點卻不說破,隻打算讓婉娘去暗中幫襯。
    吳應語得了他應允,歡喜地去了。舒月嵐又洗巾子擦妝台,擦完妝台擦桌椅,屋裏一樣樣家什,都細心地擦拭著。
    許多人都不明白,他娘為何要生他,舒月嵐自己也不明白。這妓樓裏的女子都懂得吃藥避孕打胎,便是意外懷了生了,也多有丟棄弄死的,他娘卻把他生了養大了。也許他娘生他是抱著點母憑子貴的心思的,畢竟她享過舒欒的福。可是她把孩子生了告知舒欒了,舒欒並沒如眾人所想接走她母子,鳳翔莊主錢多得可以洗菜,他還沒娶過妻,養個小妾又算什麽,但他偏偏沒這麽做。當年舒欒離開時並不知他娘有身孕,春華樓裏的妓女給他生了個兒子,他也起疑心查過,這孩子的確當真是他的,他包養他娘那一年多裏,他娘很守規矩隻侍候過他一人。可是舒欒是個商人,他覺得他花錢去嫖妓,妓女也收了錢被他嫖了,他們算得上銀貨兩訖各不相欠,怎麽還有買一送一睡個妓女還要養個兒子的?當年的舒欒覺得很憋屈,他山莊裏有大把的美妾嬌娘,他還沒娶妻他一點都不想當爹,他不是不認這個兒子他是不要這多餘的孽債。他給了舒月嵐的娘一千金子,讓她自己養孩子,他其實還是覺得憋屈的,但他是男人還是富人,他不能眾目睽睽地欺壓他們弱母幼子。
    舒月嵐從上往下地擦著衣櫃,一下下擦著。他娘很硬氣,她得了錢也不再去糾纏舒欒,就在這春華樓裏養他,秦淮河上的妓院娼館都知道她養的是舒欒的兒子,也都知道舒欒不要這兒子,她從被人萬千豔羨到被人萬千譏嘲,受盡無數冷眼惡色閑言碎語,舒欒給的千金與她積攢下來的錢財,都用來打點這妓樓裏上下的人,和養這個她自作孽生下的兒子,她當初享福慣了大手大腳地花錢,沒兩年錢花光了便隻能重操舊業,可她既不再有從前的風光名頭,還要一邊接客一邊養孩子,錢就越掙越少了。舒月嵐四五歲就要學藝幫她掙錢,幫她做零活做家務,後來他娘得了一場重病,治病吃藥花去她所有的財物,她還是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舒月嵐擦好衣櫃床鋪,洗淨巾子最後擦洗他娘生前最愛的搖椅子。他娘臨死都給他做了件很硬氣的事,她沒讓舒月嵐去找舒欒,如果舒欒不要這個兒子,她不會讓他去認爹。她把她最後一點貴重的物品典當了,得來的錢除了買藥吃飯,全用來請人寫信送信。她讓人一封封地寫,一天要寫上二三十封,那些信如雪片般每天幾十封送到鳳翔山莊去,每一封信都隻有同一句話:我要死了,你把兒子領回去養。
    她這樣寫信送信,何止這秦淮河上下,整個應天府都傳播得紛紛揚揚。她養舒月嵐八年裏,舒欒從沒去看望過她母子一眼,可是誰都知道那個河上賣唱的孩子是他兒子。他娘這樣送信,送到她死那一日,足足送了四十三天,那些信一封封完完整整地送到舒欒手裏,誰都動不了手腳誰都攔不住瞞不了。舒欒沒有妻子,但他有無數的姬妾女人,他在鳳翔山莊荒淫無度,那些女人有給他懷上孩子流掉了的,甚至有生下來夭折了的,那麽多年他偏偏一個孩子都沒有,也許他動了惻隱之心也許他願意當爹了,也許他被舒月嵐的娘煩透了,在她咽氣那一天,他終於去到春華樓帶走了舒月嵐。
    舒欒親自要回去的兒子,沒人敢欺辱他。這是他娘拚死給他爭來的。
    舒欒也不知是前世今生造孽太深還是怎地,他養回這個兒子後就再也沒有過任何一個孩子,可能他在無數女人身上荒淫時吃過太多的春藥,把他身子吃壞了,再也不能生育。直到他死去,他都隻有舒月嵐這個兒子,他死之後,萬貫家財所有身家全都落到這唯一的兒子手裏。
    所有人都覺得,舒月嵐這個命太金貴了!
    唯有舒月嵐自己深深記得,從他被舒欒帶走那一刻起,他永遠都沒有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