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行雨夜運籌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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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雲密布,夜色越發穠鬱壓抑,雨點稀稀落落地掉下,越下越細密。一隊人馬擁著一輛桐漆雕花馬車奔行著,馬上騎士陸續戴上了雨笠,不覺間加快了速度,車夫急打了兩鞭,也把馬驅得更快。車廂裏的人微微晃了下,索性向後靠著廂板,整個人放鬆下來。
    他手裏還慢慢搖著摺扇,然而說話語氣卻半點不閑適,還有一點火氣,“你們追了大半夜,兜了幾個圈子,連根毛都沒撈到,在玩鬼打牆?還說你們殺掉了幾人,是死是活連個屍體都留不下,你手底下還折了十幾個——公子不跟你算賬,你們碰上正點子了,那夥人身手比你們強,你們拿命去換命也沒法子!可煮熟的死鴨子跑了,那人怎麽還跟丟了?!”
    車裏打橫側跪著個青年男子,微躬腰垂首道:“那人身法刀法,比閃電還快——”
    “放屁!”搖摺扇的羅少府君怒斥,“你們追不上領頭的,連嘍囉都跟不上?鐵冰河,你是要公子一掌拍死你嗎?!”
    昨夜的事他早上也收到消息了,當時負責追查鹽梟的侍衛長鐵冰河還收拾著殘兵,他也忙著送別袁子凜,赴戶部尚書的宴,一晃大半天過去,隨後衝著張尚書的麵子,終於上了一趟鹽所調檔問話,把他這皇差光明正大地走了個過場,算是給巴著眼觀望的南京各部官吏點個心裏亮,又去丹陽王府替她姐謝恩,被那閑愁沒處發的王爺拘著訓問了一通山賊與市痞如何危害社稷的話,還叨擾了頓晚膳,這才脫了身出來。他人忙心忙,早間沒往深處想,不曾料這幫辦事不力的手下連個屍體都沒撈住,這跟竹籃打水有何區別?
    鐵冰河噤了聲,不敢回話。
    羅天弈甚想將他一腳踹出去,猛扇了幾下扇,突然怔住道:“莫非是那鹽梟出現了?”
    “公子此前不是懷疑他在鬆江府嗎?”鐵冰河不禁抬頭,露出一張姣好如女子的臉龐,膚色雪白如凜冬,毫無一絲血色,隻神情有幾分驚訝。
    “若他不來南京,公子隻怕得走一趟鬆江府了!”
    羅天弈冷笑一下,上月底他便收到密報,那鹽梟有緊要事要來南京,因此在此地散布人手布局張網,欲將那罪魁梟首一舉擒住,依他計謀,原要晚個兩三日有個明確消息或逮著個蛛絲馬跡再動手,不想流痞暴亂,他擔心舒月嵐清整市肆讓那幫鹽商轉銷髒物,甚至驚動鹽吏鹽監,引起那些隱匿的鹽盜梟首警覺,才冒險提前下了殺手。他在崔宅殺人陳屍,正是為了引出餘孽與梟首,這一手還真奏效,當夜便有人探宅查屍,可惜他埋伏於崔宅外的天隼不是人家對手,跟著人在城中兜圈,最後還追丟了人。
    羅天弈越想越可疑,天賜府軍的身手縱然算不上一流,那幫鹽盜也不可能殺得他們铩羽而歸,除非是那為首之人真是絕頂高手,絕非尋常鹽盜。他也不忙著發火了,又道,“那人是在何處出現?身手如何?你仔細說清楚。”
    鐵冰河心頭繃緊,隻得細稟:“昨夜屬下帶人追蹤,城東追到了城西,又往北兜回了西邊,來來回回幾趟,有幾處地方走過了兩三遍,他們同夥零散出現,並不在同一地方,約莫聚了一二十人,突然向我們襲擊,屬下等和他們繞著城西那頭打殺,各自打死了四五人後,那人冷不丁就出來了,那地兒離聚寶門不遠,追蹤時走過兩趟,那人倒像是突然趕來的,此前也不知在哪裏,一來就抽冷子殺人,把那夥人掩護走了。”他仔細回憶,那片刻的刀光血影,忽覺得驚心動魄,“那人使一柄短刀,刀法悍猛,看不清門路,夜裏那刀光就像雷暴,快得讓人眨不過眼,屬下接了他一刀,那人功力極深,當時屬下渾身麻了,他刀上還有後勁,便被他震昏過去……活下來的幾個天隼都是被他刀勁震傷昏迷的。”
    “你被他,一刀震昏了?”羅天弈死死瞪著他。
    “……是。”
    “蠢才!”羅天弈半晌還是忍不住一腳踹去,恨恨道,“府裏那麽多武林秘籍,回去都給我練一門絕活出來!再這般丟人現眼,統統浸水牢去!”
    “……是!”鐵冰河扶著廂板咬牙應了句,他們這幫侍衛長練功不可謂不用心,無奈天天奔忙,哪有閑暇精修,羅天弈恨鐵不成鋼,偶下狠心處罰,收效卻甚微。天賜府雖豢養了不少武林高手,於護衛殺敵倒可一用,平素辦差領馭府軍就不如他們得力了。
    羅天弈出了口火氣,眼神閃爍地思慮著整件事,鐵冰河恭順地跪著,聽候他差遣,那低眉垂眼的姿態宛如一個小媳婦,羅天弈一定神看去,忍不住又想發火,“鐵冰河啊鐵冰河,你爹媽真給你取了個好名字,若非你還能拿刀子剝人皮,公子鐵定踹你出府軍去!”
    鐵冰河把臉崩緊,露出幾分冷峻神態,肅然道,“屬下誓死追隨公子!”
    “崔宅那邊,多安排點人手繼續盯著。”羅天弈收起扇子,扇端輕拍掌心,一通吩咐,“人追丟了給我找,什麽城西城東,玩的好一手障眼法!那夥人多半就隱在鬧市裏,你跟楊炎——啊,那小子還廢著!你跟他副官說一聲,讓巡城的天隼一同搜查。那使刀的人,哼,你們尋到了不要動手,立刻回報我!”
    鐵冰河唯唯應了,羅少府君終於放過他,“你下去,喚韋武來!”
    鐵冰河自懷兜裏摸出人皮麵具戴了,又化成一副平凡臉孔,到車後去尋人,那韋武一手控韁,腦袋半耷拉著,卻在他靠近時猛地揚起臉,潑了他一笠沿的雨水。鐵冰河拉馬側避,抹著臉狠瞪過去,衝他指了指前頭馬車。
    韋武登上車,隨手脫了雨笠搭在車夫頭頂,鑽進車內行了個禮,便席地而坐,發梢衣袂淌了幾許水滴下來,他渾不在意,道:“公子何事吩咐?”
    “崔家那旁親,審得如何?”羅天弈問。
    鐵冰河殺了被騙聚崔宅的一幫鹽商,殺了鹽行行首崔朊朊,唯獨崔行首的一個遠房表侄沒殺,甚至是在殺人之前,便把這人捕下了,當晚又交給了韋武審訊。
    “他認了幫崔朊朊做事,廉價暗購私鹽,貨與各府縣商肆,也交待了幾處購鹽的場所,卻說不出販鹽的是什麽人。”韋武答道,將訊來的消息一個個稟告。
    崔朊朊苦心鑽營,半生辛苦,坐上了南京鹽行商首的位置,城府心計自然不小,這種暗買私鹽賺取暴利的不法勾當,斷然不能親力親為,替他辦事的人便是他的遠房表侄,一個他信得過的可靠心腹。可惜一聞說他倒台喪命,這心腹也頹廢了,昨夜韋侍衛長親自審訊,沒用上幾種刑罰手段,嫌犯便交待了一幹子從孽,吐露了不少私密。
    “那幾處場所順藤摸瓜,必能摸出些什麽。”羅天弈又展了扇子搖,馬車轉了個彎,顛簸了幾下,雨下得不小,沙沙作響。“就是費時費日。那人能幫崔朊朊做這暗門勾當,應是個精明細心的,隻怕還沒那麽老實,十分內情吐給你個三分,圖個從輕保命,剩下那七分能要狗命的話,保不齊就爛肚子裏了,給公子仔細磨磨那蚌嘴,要他把肉都吐出來。”
    韋武點頭應“是”,羅天弈忽然揭窗向外喚了聲“高慎”,高慎驅馬走近來,聽他問了一句:“周常順那頭傳來了什麽消息?”高慎回道:“那老兒沒有動靜,昨日來了消息,隻說他腿腳不好,把物色奴婢的事交給他徒弟去奔忙。”
    羅天弈放了窗簾,低罵了句:“好個狡猾的老狐狸!”
    他殺了崔朊朊一幫鹽商,這中人更不敢動了。當日設局誘他報訊,這老兒未必看不出,然而情勢所迫,他不得不通風報訊,將險情報知上司或同夥,如今這情形他又如何看不出自身朝不保夕,哪敢再輕舉妄動。
    羅天弈心思飛轉,雜七雜八的念頭從心間閃過,忽然想起傍晚被朱燁留著用膳,丹陽王旁敲側擊話著家常,刺探他姐收了“妝禮”的態度,席間服侍的婢女如走馬燈,那意圖好不明顯,竟是要把宮婢也給善如賜幾個過去。羅天弈把“舊宅翻修住不下太多人”的話一口說出,絕了他心思,心頭還是添了不少堵。這忽兒想起這事,與周常順的消息串搭在一處,猛然靈光一閃,將窗帷又掠了起來,高慎還傍著車不即不離走著,見狀側身靠近來,羅天弈低聲吩咐道:“查一查他那徒弟去跟什麽人物色奴婢。”
    高慎答應了,羅天弈回過頭來,向車廂內的韋武道:“崔家的事,你這邊去盤查。另外一件事,今晚還有個人犯,給公子狠狠審一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