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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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奇俠傳!
第二章
林天鴻是林方長子,今年十五歲,比林青塵大八個月。他們活潑好動調皮頑劣,是兩個機靈的搗蛋鬼,像一對拴不住的小野馬。碼頭附近的八個村子,幾乎每個犄角旮旯都出現過他們撒歡的身影;他們幾乎登上過八個村子裏所有廢棄的房頂和低矮的牆頭,當然也有在房頂上掉下來摔的灰頭土臉的時候;他們用磚頭瓦塊差不多砸遍了八個村子所有街巷裏遊走的狗,也有被狗追的落荒而逃的時候;他們的腳印遍布運河兩岸十裏河堤和灘塗,兩岸十裏河灘上的所有垂柳都受到過他們的小便澆灌,可謂是雨露均沾,曾一度被他們認為這是兩岸垂柳長勢狂野繁茂的原因······下地摸瓜上樹偷桃、下河捉魚抓蝦、與小夥伴打架······數不勝數的劣跡令林方夫婦‘緣愁似個長’,檢舉揭發上門告狀的人令他們夫婦應接不暇。兒子拉屎爹娘來擦。‘外患’的處理是賠禮道歉好話說盡,解決‘內憂’,林方製定了嚴厲的家法,罰站、罰跪、不許吃飯、禁閉思過隻是一般,紮馬拿樁、吊水桶、頂大碗、雞毛撣子抽掌心、柳樹條子打屁股堪稱殘酷。對於兒子惹事生非的‘捷報’飛傳,林方有著時刻的警覺和心理準備,對‘內憂外患’的分析判斷總結出了一定的經驗,對善後處理也掌握了一定的方式方法和分寸。
所以,林方聽到林青塵氣急敗壞地說“天鴻出事了”絲毫不感到驚訝,以為林青塵這次是在說謊轉移話題,以逃脫責罰。這小子鬼點子多,就是不往正處使!對這個與自己兒子形影不離的族家侄子,林方打心裏跟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待,氣惱也疼愛,恨鐵不成鋼。
剛才碼頭上那件事也不能完全怪林青塵,林方其實對這個侄兒被王興打得如此嚴重感到心疼,剛才不得不做做樣子喝叱他、扭他的耳朵,而現在應該看看他的傷勢了。他笑著招了招手,說“青塵你過來,我看看你傷的怎麽樣?”
林青塵擤了一把血鼻涕,吐了一口血痰,不耐煩地說“哎呀!我沒事。您快過去看看,這會兒還不知道天鴻是死是活。”
他的樣子真不像撒謊,不知道兒子今天又闖了什麽禍?林方匆忙向河灘趕去。
河灘上圍著一群人,林青塵遠遠叫喊著開道“讓開,讓開,快點讓開!”
林方擠過圍觀的人群,擠到跟前,看到渾身濕漉漉的兒子天鴻坐在地上,背倚著樹幹,雙肩聳動,伸著脖子低著頭幹嘔;衣服破裂了好幾處,露出一道道抓傷的血痕;臉上沾著汙泥,耳朵上掛著水草。不遠處的草地上躺著兩個十來歲的女孩,也是渾身濕透,不知是死是活,一個身穿灰袍的道士正在以內力運指為女孩救治。
林方走到兒子跟前,摘掉了掛在他耳朵上的水草,問“怎麽回事?”
“爹······唔······哇······”林天鴻一抬頭,沒說出話,又吐開了水。
“別急,慢慢調勻呼吸。”林方拂拍推揉著兒子的後背,聽林青塵指手畫腳地講述事情的經過。
今天一整個下午林天鴻和林青塵都在河堤上拿著竹竿粘知了。知了是害蟲,吸食樹的汁液,影響樹的生長,吱吱的鳴叫讓人心煩意亂;若是把知了油炸到金黃酥脆,那就是人間美味,令人喜愛了。所以粘知了,是實惠又有意義的事,是可以玩,而又能得到家長誇獎的事。他們幹的很帶勁。忽然聽到了驚叫聲,他們看到有兩個女孩滑進了河裏,齊頭並肩地浮浮沉沉,大聲哭喊著“救命”,越掙紮越遠。他們把竹竿伸過去救人,杆雖很長卻難抵及,夠不著。林天鴻立即表態“下水,一人救一個。”林青塵頗為謹慎,看著那兩個女孩掙紮撲騰的激烈水花,說“恐怕招架不住,還是叫人來幫忙吧!”林天鴻說“好,你去叫人,我先下去托住她們。”說著,他不由分說地噗通跳進了河裏。
林青塵看到親密勝似親兄弟的好朋友林天鴻身手矯健,快似遊魚,一個猛子便紮到了兩個女孩中間,把兩個女孩的半截身子都頂出了水麵。他剛想提醒他不要離她們太近,不要被她們抓住,但為時已晚,林天鴻已經被四隻小手死死抓住往水裏按了。眼看著三個人糾纏不清撲撲楞楞翻騰著浪花,加快了速度衝向河心,林青塵驚駭無比,慌了神,便飛奔向碼頭找伯父林方求援。不料,在碼頭上與王興來了個劇烈碰撞,令他對這危急事件有了短暫失憶,耽誤了許久,姍姍來遲。講到此處,林青塵垂首頓足,激動地說“幸好天鴻沒事,否則我······我也不活了。”
外鄉來的算命先生‘金不換’也目睹了整個事件的經過,並且一直都未離開現場。他見縫插針地接上了林青塵的話“天鴻若是出了事,你不活了有個屁用!”
‘金不換’身材普通,相貌普通,唯有兩顆金光燦燦的大的離譜的門牙獨具魅力,堪稱特色,為人所矚目,讓人見而生笑,難以磨滅印象。他捧著個羅盤相麵、算命、看風水、測八字,扯著舌頭滿嘴胡言亂語,還信誓旦旦地說句句是實絕無虛言,以金牙為證。他到碼頭三天就花言巧語地蒙騙了一個買雞蛋的老太太,說老太太的女兒是‘花姐’,活不過十八歲。老太太信以為真,並且毫不懷疑地相信這一劫隻有‘金不換’先生能破解,破解的方法隻有讓愛女與‘金不換’先生同房三日。林方當時在場,打了‘金不換’一拳,揭穿了他的陰謀詭計。‘金不換’借題發揮轉移視線,說林方將有血光之災。林方又打了他一拳,說“閉上你的臭烏鴉嘴,否則我打掉你的銅牙。”‘金不換’挨了兩拳,還忍著疼痛為自己門牙的材質作辯解,說“是金牙。”林方笑了,說“那你就閉上你的金烏鴉嘴!”
從此,‘金烏鴉’替代了‘金不換’成了他的綽號,很快傳揚了起來。很多人有事沒事遇到他就喊“金烏鴉先生,張開你的烏鴉嘴給我算一卦唄!”一開始,他拒絕開卦,板著臉捍衛自己的綽號“爺爺的招牌金不換!”後來這樣說的人多了,他也就聽的順耳了,也就接了活兒開了卦。從此生意柳暗花明,財運扶搖直上,他也就轉憂為喜不在計較綽號了。
林方起初對‘金烏鴉’並未太過在意,但後來發現‘金烏鴉’頻繁接觸往來的商船和碼頭商鋪,鬼鬼祟祟,像是做賊或是窺探秘密。把他長久以來的種種做派結合起來分析,就越來越覺得他不會隻是一個油嘴滑舌欺蒙哄騙的算命先生。難道他還有另一個身份?
‘金烏鴉’也明白,林方雖然隻是碼頭上的苦力工人,但他卻在工人樹立了相當高的威信,更何況他還有寶相寺作靠山,自己若要在此混得開,全麵掌握碼頭上的信息,就不能跟他翻臉,而且要接近他。
‘金烏鴉’心知當初哄騙那個買雞蛋的老太太的事嚴重破壞了自己在林方心目中的印象,而接近且被林方接納首先要改變這先入為主的第一印象,但卻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而此時無疑是個機會。他接完林青塵的話茬,走到林方跟前說“哎呀!林兄啊!你是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多虧了這位道長啊!踩著一塊木板······你看,就是那塊,當渡板用的······”他指著一塊斜插在河邊淤泥裏的木板,說“道長貼著河麵像飛似的過去,把人從水裏揪了出來,救上了岸。”
林青塵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金烏鴉’,問“道長一個人兩隻手,能同時救三個人?”
“我沒說是同時救三個人啊!道長是先把他······他叫天鴻是吧?把天鴻拎起來扔到岸上又救了那倆······”‘金烏鴉’指著林天鴻,表功似的說“幸虧我搭手接了一把,否則沒被淹死也被摔死了······噢,當然嘛!天鴻麵帶大富大貴之相,不會摔死,可難保不會摔傷啊!”
林天鴻不領搭手之情,站起來說“你不搭手我也不會摔死,道長出手有分寸,是貼著河麵把我往葦叢裏推,倒是你一搭手害我栽到了汙泥裏。”
“哎······天鴻侄兒,你這話可就不對了,我可不是成心害你栽到泥裏,是擔心你摔著,這不,我也弄了一腿的泥······嗨!我這是何苦來著!好心做事還落下埋怨了。”‘金烏鴉’裝模作樣地懊惱起自己做好事反倒成了多管閑事。
林方趕緊拱手表示感謝“多謝金······先生搭手相救,多謝,多謝!”
“爹,不用謝他。”林天鴻對‘金烏鴉’指責了起來“他若真想救人,早幹嘛了?怎麽不下水去救?我剛才雖然在河裏,可聽的真真切切看的清清楚楚,就是他先前一直幸災樂禍說風涼話。”
‘金烏鴉’像蒙受了天下奇冤似的,委屈的臉像肥腸“我哪裏幸災樂禍說風涼話?天鴻你可別胡說八道!要不是看在與你爹的交情,你說這話我可要生氣了。”
這時那兩個落水的女孩被救醒了,像受驚嚇的小貓似的慌亂地打著顫抖,像風雨摧殘後的海棠花憔悴而不失嬌美。她們吐水、咳嗽即爾幹嘔,然後摟抱著嗚嗚地哭泣。那道士問她們“孩子,家在哪兒?我送你們回家。”她們一齊看了看救命恩人,沒有說話,然後又交頸而哭,哭的更傷心了。那道長站起來環顧四周,把目光停留在了林天鴻身上。
林方趕緊對救了兒子性命的恩人點頭,致意表示感激。
這個道長恩人麵孔清臒朗朗,氣宇軒昂,精光炯炯的雙目使他飄逸的□□看起來有些強悍。他踏著木板在河裏救人,非但衣服沒弄濕,竟然連鞋底也還是幹的。這當然憑借的不是法術,而是靠輕功。林方對道長的敬佩之意在感激之情中油然而生,拱手說“多謝道長出手相救犬子,在下林方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不用謝。”道長托住了林方揖下去的手,問“你是他······還有她們的大人?”
“這是我不爭氣的兒子,她們是誰卻不認識。”林方把手搭在林天鴻的肩頭,眼睛卻看向那兩個女孩。
林天鴻此時見識了恩人坐如鍾、站如鬆、說話像鳴鍾的風采風範後,對他樹起了山高海深般的敬仰,看到他用帶有詢問意思的目光看自己,便搖頭說“道長,我也不知道她們是誰。”
“我知道啊!”‘金烏鴉’插話了。他舌頭長耳朵也長,每天東遊西逛,對碼頭上的大小事了若指掌,說“她們好像是那邊船上的人。”然後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手指,肯定了語氣“沒錯,就是那邊船上的人。哎······來了,她們家人來了。”
‘金烏鴉’手指的方向,有七個人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在最前麵的是個衣著不俗的男人,年齡不下五旬,發福的身體搖搖擺擺,跑兩步呼喊一聲“月兒”;他後麵緊跟著三個男子,不停勸慰提醒“小姐沒事,老爺不用擔心······”、“老爺慢點,小心腳下······”;墊後的被兩個婦人們攙扶著的是女孩的母親,她尤為緊張慌亂,且用悲傷的聲音連續短促地呼喚“月兒······我的月兒哎······”撲過來摟抱起一個女孩憐惜地親吻,一直拋灑著的眼淚此時洶湧直流。
女孩的父親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頭,提醒說“小心月兒著涼,快帶她們到船上換衣服。”然後站起身來走向那道長,激感交加地說“謝道長救小女性命。請受在下一拜。”說著,撲身就要跪拜。
那道長也已經從林青塵的口中知道,林天鴻之所以與那兩個女孩一起遇險是因為救人心切,無奈力不從心。他見那女孩父親跪了過來,便抬手一攔說“不要謝我,不要謝我,應該謝他才是。是他爭取了時間。”他把林天鴻推到了前麵抵擋女孩父親的千恩萬謝。
“管家,快去船上備禮答謝恩公。越多越好,快去,快去!”隨著女孩母親懇切、急切的聲音響起,那道長說了聲“我還有事,先走了。”就急著走了出去。
林方追出去兩步,問道“敢問道長尊姓大名?”
“泰山張若虛。朋友後會有期。”說著,他飛身而起,話音落時,人已經消失在萬條柳枝垂掛的綠幕裏。
那兩個女孩在親人的安慰下驚魂歸位,相扶著怯怯嫋嫋地站了起來,齊齊望著林天鴻,似乎在回憶先前發生的事,憔悴的臉上現出慚愧的自責和由衷的感激。
林天鴻這才仔細打量那兩個女孩,隻見一個如梨花帶雨不勝春寒,一個似蘆絮沾水輕柔綿軟,他心中大為憐惜,點頭笑了笑,擺了擺手,說“回去吧!快回去吧!”
女孩和女人們走了,管家帶著謝禮回來了。謝禮非常通俗,隻是錢財而已。但謝禮很豐厚,是兩盤金錠子,目測不少於一百兩。當管家雙手同時揭掉蓋在盤子上的紅綢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深吸一口氣“哇!”了一聲。舌頭長嘴巴快的‘金烏鴉’反應劇烈,吸氣吸的最長,“哇”的聲音最大、勁最足,似乎可以把一對假金牙噴出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金烏鴉’“哇”後竟然管住了自己的嘴,沒再說話,隻是瞪大了眼睛盯著那金光燦燦的盤子。
對方闊綽的手筆令林方也很吃驚,他知道由於張若虛的‘移花接木’,這些謝禮將砸到兒子的頭上。他有些擔心,擔心金錠子會砸進兒子的心裏。謝禮可以很簡單地拒絕,但貪財的欲望駐進了心裏可很難斬草除根了。
林方的憂慮很快便打消了。那女孩的父親指揮金錠子逼近,客客氣氣地說“微微薄禮,不成謝意,請小英雄笑納。”時,林天鴻畏之如虎地跳開了“哎?幹什麽?不是告訴你們了,救你女兒的是剛才那位張道長,不是我。連我都是他救的。”
女孩父親親自接過盤子,往前逼進,說“可是張道長走了,說應該謝你啊小夥子。要不你先收著,哪天遇到張道長你代我向他表示謝意。他不收,你不收,我心不安啊!”
“我收了,你心安了,我還不心安呢!”林天鴻一本正色地說“張道長是大名鼎鼎的泰山派大俠,會要你的金子嗎?肯定不會,否則······總之,我也不會要,否則我還怎麽在這碼頭八個村子混,以後還怎麽闖蕩江湖?好了,收回你的金子,回船看看你的女兒。我們走了,後會有期!”他像是一本正經又像是裝模作樣地抱拳拱手行了個告辭禮,然後轉過身去招呼“爹,我們走。”
林方推了一把小臉通紅的林青塵,說“快到河邊洗把臉,走了。”然後走到女孩父親身旁,輕聲說“老兄,不惜性命去救人的人一定不會貪財,貪財的人一定不會不惜性命去救人。你弄這麽大排場可不好,快收起來吧。”
時近黃昏,人群很快散盡,女孩的父親望著一大兩小模糊的身影,自言自語“這樣的人不多了,不多了!”
最後離開的人是‘金烏鴉’。目送那個衣著華貴的女孩父親一邊走一邊針對剛才的事對管家和夥計‘因材施教’,‘金烏鴉’臉上凝結著狡黠詭異的微笑,高深莫測,似乎在運籌帷幄。他久久僵立,歸巢的烏鴉一聲鳴叫,才把他從思考的泥沼中拽出來。就地吐了一口唾沫,落地砸坑,他已經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挒開身子把在碼頭上裝模作樣混飯吃的家夥扔了出去,那隻羅盤像隻極速飛行的烏鴉一樣發出嘯叫,噗通一聲鑽進了河裏。從此,‘金烏鴉’失蹤了,就像沒人在意他來自哪裏一樣,也沒人在意他去了哪裏。直到多年後,林青塵把他挖掘出來時,他已經是另一種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