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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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付小羽沒有逃走,逃走不是他的風格。
    他努力坐直了身體,用盡全力把自己堅固的鎧甲組織了起來,然後盯著許嘉樂說:“所以這就是你的專業性嗎?”
    他非常擅長使用問句,大概是因為那是最具有攻擊性的一種句式:“你對我了解多少,除了我是你討厭的同事,除了你不小心撞見過我爸打了我一巴掌,其實你對別的一無所知。你對我的家庭真有你想象中那麽了解嗎?你做了這麽久的研究,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自負是學術的敵人?”
    “我自負嗎?”
    許嘉樂叼著煙笑了:“付小羽,我還是那句話,provemewrong.”
    他說著,舉起手指示意服務生拿酒單過來,淡淡地說:“我來猜你的家庭情況,一句話一杯,我說錯了我喝。如果我說對了,你喝不喝其實隨便。但我隻有一個要求,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們要對彼此絕對誠實,你敢不敢?”
    “把酒換成人頭馬,12個shots.”
    付小羽寒著臉對服務生說完之後,轉頭盯著許嘉樂:“隻要你說對了,每一句我都會喝。”
    12個小小的shots被排成兩排,放在他們兩人之間,如同交鋒時的楚河漢界。
    ……
    許嘉樂當然知道他提出的條件聽起來對自己是不公平的。猜心不是賭博,賭博有輸有贏,聽天由命;猜心不一樣,全看對麵坐著的那個人想不想讓你贏,這是把決定勝負的關鍵拱手相讓。
    可他其實並不擔心自己輸,卻有點擔心付小羽。
    因為這是屬於狡猾者的遊戲,不會撒謊的傻瓜是會痛的。
    許嘉樂淺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燈光下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但他馬上便開始了:“付小羽,你叫那個女性alpha阿姨,她是你的繼母對吧,你爸爸和她的家庭,是重組家庭。”
    “嘿,別緊張,這句話不用喝,這件事不需要猜。但是接下來這句話,就是要喝酒的了——”
    許嘉樂一邊說,一邊按住了付小羽本來直接就想去拿酒的手,然後才慢慢地繼續:“你爸會幼稚到跑公司來當眾給你難堪,我相信他不僅沒在這種企業工作過,大概也沒怎麽正經讀過書。他一身都是牌子logo,現在看起來應該生活得很好,但是在遇到你繼母之前,你們的生活應該不優渥,對嗎?”
    付小羽什麽都沒說,掙脫開許嘉樂的手掌,幹淨利落地喝了一杯。
    這不難猜。
    何止不優渥,他們幾乎是掙紮在貧困線上的父子。
    許嘉樂身子又向前了一點,像是在仔細觀察著付小羽的表情:“女alpha年紀比你爸大幾歲吧,相貌和信息素都平平,但氣質和衣著都文雅,一看就是書香門第,這種家庭不會太富有,但是通常卻最在乎門當戶對,她的第一選擇絕對不會是你的父親。所以,我猜你的繼母以前有別的omega。是在交往中,或者已經結婚了?但你父親把她迷住了,對不對?”
    許嘉樂分明猜中了答案,卻沒有直接說出“小三”這個字,這一點點的體貼,卻更加讓他感到羞恥。
    付小羽沉默著,坐了幾秒之後,又拿過一杯人頭馬一飲而盡。
    他低下頭,過了好久才喃喃地說:“她、她那時沒有結婚。”
    剛說完便後悔了,無論是唐寧、還是付景,他都不該為他們辯解。
    可是他還沒整理好心情,許嘉樂的下一句話已經來了,沒有留給他喘息的時機。
    “你長大之後,你的父親其實已經控製不住你了。有必要的話,你也可以對他強硬起來,甚至是叫保安把他強行帶走。但是你對繼母卻非常的在意。她一來,你就幾乎一直在看著她、一直在偷偷關注著她的表情。你為了她甚至低頭給付景道歉;注意,你不是為了你父親道歉,是為了不讓她不高興。為什麽?付小羽?”
    這、這不是判斷。
    這是問題。
    付小羽握著酒杯的手忽然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之前當然對這場較量有自己的風控。
    許嘉樂猜到付景和他的階級、猜到重組家庭,雖然很痛,可這都沒關係,他甚至篤定在那天的電梯裏,許嘉樂就看透了這些。
    隨著辛辣的烈酒在胃裏翻騰,他終於意識到方才他逃避的問卷其實是多麽的溫柔。
    真正可怕的,其實是許嘉樂到了此刻的話。
    他的風控徹底失敗了。
    這場較量走到現在,他已經感覺自己仿佛登上了暴風雨中的一艘小船。
    “付景隻是看似脾氣暴躁、說話占上風,可是在你們的家庭裏,其實那位alpha才是絕對的權力中心,她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決定了她的話語權不需要用耍脾氣的方式來鞏固,因此她一定是溫柔的、體麵的,這符合她的氣質、她的階級。”
    付小羽又無聲地猛喝了一杯。
    其實對話到了這一刻,他甚至已經分不清許嘉樂究竟是在告訴他自己的判斷;
    還是隻是趁著這個機會,在更仔細地洞察他。
    他因為這種恐懼,而麻木地喝著酒。
    “付小羽,我做過一些重組家庭的調研,當然其中會有很多孩子和自己的繼父繼母相處不來,這是最普遍的現象;但也有一部分出現了獨特的情況——高嫁的omega帶來的孩子,從對掌握著家庭中主導權力的那位alpha的崇拜中產生依戀,過於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把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omega當作情敵來爭寵。你呢,你對那位繼母,依戀嗎?”
    付小羽猛地抬起頭,那一瞬間,他克製不住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想要憤怒起來,可是聽到自己口中的聲音時,卻是那麽的虛弱:“許嘉樂,你瘋了嗎?我、我的性取向是男性alpha。”
    “那一天,你一直在看著你的繼母,隻有她去摟你付景腰的時候,你轉頭避開了那個畫麵,付小羽,我一直在看著你——她不管你被打的事實,卻隻顧著去哄付景,你很失落。”
    付小羽手指哆嗦著猛灌了自己三杯酒,這一次,他甚至不是為了和許嘉樂賭。
    他隻是被刺得太痛了。
    他需要喝。
    許嘉樂又猜對了。可是神情依舊很冷靜,眼神深沉又專注地看過來:“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你會很不適,你確定還想繼續嗎?”
    “你說下去。”他紅著眼睛看著許嘉樂。
    在極度的恐懼之中,他竟然變得渴望起來。
    他想要聽下去。
    “從童年開始,她就是家庭中的權力中心,她是你人生中第一個身處高位的alpha。你不得不崇拜她、尊敬她,不得不渴望她的庇護。因為你知道,隻有她喜歡你,你才是安全的、才能過上富足的生活。
    “年輕的孩子分不清愛情、崇拜、親情、安全感和欲望之間的區別。我相信她也會保護你,可是一旦你和付景起了衝突時,她會選擇維護付景。她應該沒給過你全心全意的愛護,因為她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你的父親。其實這才是你從小到大,第一次的情感挫敗,對不對?”
    許嘉樂的語速微微加快了一些,他的興奮是隱秘而不動聲色的。
    窺私欲,看起來不堪,實質上幾乎和性一樣使人迷戀。
    而付小羽在他麵前,是一杯迷人的清水。
    這是極為矛盾的修辭。
    但他其實沒有忍心把話說得太直白。
    他是alpha,他知道一個出身那樣家庭的女alpha會離經叛道地出軌,選擇一個比自己階級低很多的小三omega結婚,要承受多大的壓力,但是即使如此,仍然毅然決然地那麽做了。
    人會做出現實中不智的選擇,是因為追求了更本能、更極致的快樂。
    他懶得用道德批判情感關係,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那個家庭裏的alpha和omega,一定有著隱秘的甚至有些病態的欲望關係。
    付小羽是怎麽理解這種關係的呢——?
    “付小羽,不敢填性心理部分問卷的人其實很多,原因也千奇百怪。但我相信,你不填——是因為家庭原因。”
    許嘉樂把煙掐熄了,輕聲說:“一個人對親密關係的所有啟蒙和想象,永遠都來自於家庭,來自於父母如何相處、如何親熱、如何處理性和愛。付小羽,你呢,你怎麽理解性?你明明是一個堅持正確的完美主義者,對你來說,悖德的欲望當然是要被審判的。可是你的父親卻偏偏因此得到了繼母的全部寵愛。你有沒有不解過?或者是……嫉妒過?”
    付小羽猛地站了起來。
    他的臉色一片蒼白,手指顫抖著看著許嘉樂。
    有那麽一瞬間,許嘉樂幾乎以為這個omega就要哭出來了。
    但是付小羽什麽都沒說,掉頭就快步衝出了bespoke的店門。
    他甚至連羽絨服都顧不上穿上,就這麽穿著一件毛衣跑了出去。
    許嘉樂也嚇了一跳,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徑自追了出去。
    外麵下起了細雪,而omega並沒有跑遠,他穿著柔軟的白色毛衣,很是顯眼,就那麽蹲在街邊的水渠旁,痛苦地嘔吐著。
    他晚上吃的東西很少,這一吐,幾乎也都是酒水,吐了幾口就變成了幹嘔。
    許嘉樂走過去也蹲了下來,關切地想要看他的臉,卻被付小羽有些粗暴地推了開來。
    “還難受嗎?”許嘉樂低聲說:“小羽?”
    然而吐完了的omega轉開頭一言不發,堅決地不讓他靠近,甚至手掌一直顫抖著,胡亂地捂在臉上,既像是在捂臉,又像是在捂嘴巴。
    太痛苦了。
    付小羽隻覺得頭和胃都在天旋地轉,而更痛苦的,是在許嘉樂麵前這樣狼狽地吐。
    他身旁的alpha一直被他推開,最終沉默地離開了。
    他就這麽蹲在冰天雪地裏,忽然真的很想哭,腦子迷迷糊糊的,卻在那瞬間回憶起了過去的事。
    八歲那年,唐寧本來交往著的那個omega的哥哥得知了付景的事情,因此找到了他們家裏,來勸付景離開。
    那些人衣著昂貴,言辭斯文,倒沒吐什麽髒字,但是“你這樣的人,嫁不進去唐家的”一句話激怒了付景,當場把那位alpha哥哥撓得臉上都出了血,但是自己也被揍了一拳,眼圈都烏青了,臉上還被潑了一杯冷茶水。
    付景當然不是好惹的,就頂著臉上頭發上的茶葉騎車去那位omega執教的學校,闖進教室裏破口大罵。
    這件事當晚就傳遍了整個小城,唐寧丟盡了臉,當晚就來了他們家裏提了分手。
    女alpha帶了一行李袋的現金,大概來時也是鐵了心,把錢一放,說了聲“以後不要再見麵了”,就轉身要走。
    付景撲過去,搏命一樣抱緊了唐寧,他們的擁抱,一會兒像是撕打、一會兒又像是掙紮。
    小小的付小羽就貼著牆站著,渾身發抖地看著這一切。
    抱著抱著,付景的手悄悄地伸進了alpha的衣襟裏。
    他的父親當著他麵哭了,一邊摸一邊哀求:“姐姐,我知道錯了,求求你,求求你別丟下我。”
    唐寧推了半天,最終卻忍不住把付景推到了床上。
    而付景最後做的一件事,是對他喊了一聲:“你先出去玩一會兒,小羽,爸爸和阿姨說點事。”
    付景以為還是孩子的他什麽都不懂。
    唐寧那天晚上走之前在平房門外看到了他,彎腰摸了摸他的臉蛋。
    女alpha身上是梔子花的香氣,他有些惶恐,又有些害怕,小聲問:“阿姨,你會拋下我們嗎?”
    他還沒長大,可他其實已經無形中體悟到了人生的殘酷。
    沒有唐寧,他和他的父親隻是“那種人”。
    唐寧臉上的神情又複雜又歉疚,過了一會兒,終於抱了抱他輕聲說:“不會。阿姨會把阿景和你帶回家。”
    那天晚上,付景一整晚都躺在床上,神情很虛弱。
    他想要上床和父親一起睡,卻被付景推了一下,說:“別用力擠我,疼。”
    他有些擔心,但隨即卻又被付景輕輕摟到了懷裏,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可是卻平靜中帶著興奮:“小羽,爸爸以後能帶你過上好日子了。”
    他的父親奇跡般地獲得了勝利。
    付小羽永遠都記得那個夜晚,他逃出了房門,呆呆地坐在小平房外麵的板凳上,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門的後麵,是一個無比難堪的成人世界——忍耐、嫉恨、貧困、討好、還有性。
    欲望,像夜裏的河流,急促而渾濁。
    那就是他的啟蒙。
    ……
    他控製不住地吸了一下鼻子,再次抬起頭時,發現許嘉樂又蹲在了他的麵前。
    alpha先遞過來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又從塑料袋裏遞過來了一套從7-11買來的旅行裝備用牙具——
    付小羽蹲在水渠邊刷牙時,許嘉樂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
    他真要強啊。吐了之後就不允許人接近了,是怕嘴裏有味道吧。
    許嘉樂忍不住這麽想。
    他從沒怎麽喜歡過要強的人。
    可是不知為什麽,付小羽蹲在那兒,紅著眼圈捂著臉不讓他靠近的樣子,卻讓他心口漏跳了一拍。
    付小羽漱完口之後,緊緊地攥著礦泉水瓶,就那麽低著頭蹲在原地,過了好久好久,他小聲說:“好丟臉。”
    他講話時帶著一點鼻音。
    “是哦。”
    許嘉樂說。
    “他叫她姐姐……”
    付小羽又嘟囔了一句。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甚至前言不搭後語,可是許嘉樂聽得懂。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輕聲說:“付小羽,你爸應該比你會撒嬌。”
    付小羽抬起頭,那雙圓圓的貓眼失去了往日的鋒利,因為醉意變得濕汪汪的,一枚雪花落在了他的鼻尖,然後悄悄地融化了。
    “是哦。”
    他學著許嘉樂的語調,說。
    我來了!最近不是一點點的勤勞而已!是很勤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