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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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玨緊緊咬著牙,話也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像是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若不是明日你還得去給母後請安,朕真想給你兩拳!”
    藺玨嘴上這麽說著,最終卻還是鬆了手。
    “就知道你舍不得。”藺端看著他的臉慘笑,“其實這半年對我來說像夢一樣。很多時候看著二哥你坐在龍椅上,我都覺得像是看到了父皇。我很害怕。”藺端話裏帶著點明顯的顫音,“雖然你和阿遇都沒和我說這些,但中都這些事,我也都心知肚明。說得再誇張點,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一切是怎麽回事,隻是所有人都不在乎而已。
    龍椅上坐著的是誰對群臣來說沒兩樣,對天下人亦然。就像除了我們,也沒人會在乎嶸太子的事一樣。”
    “他落到那個結果,也是宿命。”藺玨冷笑,“他欠皇叔太多了,總得還點吧。”
    “當然。”藺端點頭應和他,“而且時至今日我依舊要說,二哥,這件事就算沒有你做,也有我做。總之,阿遇不可以再背這些斬不斷的孽了。”
    藺玨好像是聽著他的話才想到這茬,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你倒還真是好命,兜兜轉轉的,總還有機會。”
    “沒有了,二哥。”藺端的眼圈更紅了,“從我和蕊湘成婚那天起就沒有了。”
    藺玨似乎也有點懊惱,“再早點動手就好了。”
    “是我太膽小了,總想著要做完全的準備,還要看顧身旁的人,避免連累至親。姑姑在的時候,想著為姑姑考慮,想著要幫嶸太子翻案……說到底也都是膽小。”
    “生在皇家卻相信那些公道啊、正義啊,這樣的人才是最蠢的。”
    “那倒是不知道是誰的大不幸了。”藺端說得淡淡的,“反正咱們仨都是這樣的人。”
    “我一直有件很不明白的事。”藺玨斟酌著開了口,“為什麽你明知道我不想讓你回來,卻還願意相信我?”
    “因為你是我哥。”
    藺玨滿臉不可置信,“大哥還是因為我死的呢。”
    “但我不想當皇帝啊。我知道你可以做一個好皇帝,也想讓你安心。捏著我這麽重的把柄,不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情誼可靠多了。”藺端話裏還帶著點無奈,“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我確有兄弟之誼。二哥,這二十餘年來的樁樁件件,是不是作假,我分得清。”
    他說得過分真誠,藺玨卻隻能報以長長的沉默。
    隻是藺玨看著他這難得的低落樣兒,也很難不想到先帝還在的時候。藺端去平亂之前和先帝辭別,信誓旦旦說的是:“父皇,二哥的才幹絕不隻是一個守成之君,他才是那個能振興大縉、一統宇內的人。兒臣敢說,這一輩裏,他絕對是天底下最適合當皇帝的人。”
    藺玨當時就想不通藺端為什麽敢說那樣幾近大逆不道的話,但連著如今這份信任,他倒是真有些想通了。
    “罷了。”藺玨長舒一口氣看向藺端,隻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朕和你一道去給母後請安。至於今日,除卻把酒言歡,這清曜殿裏什麽也沒發生。”
    “起來喝藥了。”祁斯遇聞聲睜眼,就看到了正端著藥碗站在旁邊的沈予酒,她還有些意外,“阿酒,你今日怎麽起這麽早?”
    “要去采些四更熟的藥,所以就起得早了點。正好回來無事,就順手把你的藥煎了。”沈予酒顧及著她剛醒,話說得慢慢的,“祁年,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祁斯遇下意識想避開這個話題,隻是笑著說了一句:“以前好歹還叫哥哥,現在怎麽幹脆連名帶姓地叫人了?”
    “因為你不是哥哥。”沈予酒說著把藥碗遞給了她,話裏是難掩的別扭,“而我又不能叫你姐姐,叫不了想叫的,不如不叫了。”
    “陳橋他們到底在教你什麽啊,搞得這般嚴謹。”祁斯遇對這件事其實沒什麽感覺,說完就一口喝光了碗裏的補藥。沈予酒依舊說得認真,“反正對我來說很重要。”
    “那就叫我祁年。”祁斯遇輕聲說,“對我來說,叫祁年其實比祁斯遇好。他取的名字,我很難心無芥蒂地喜歡。”
    “那怎麽不改回來?”
    “隻是覺得沒必要。”祁斯遇說完又想到了什麽,“阿酒,你讓陳橋來我這兒一趟吧。”
    “好。”沈予酒也不多問,拿著藥碗就出去了。
    不想陳橋見她的第一句也是:“沒睡好?”
    “嗯?”祁斯遇相當意外,“我看著很憔悴嗎?”
    “這裏發青。”陳橋指腹在她眼下輕輕劃過,接著又說,“而且你平日都會直接起床,像這樣穿著中衣等我進來的時候可不多。”
    “我夢到娘親了。”祁斯遇說著歎了口氣,“夢裏的娘親特別年輕,我好像也很小很小,你也還在。她還會叫你阿書……”祁斯遇說到這兒已經有些說不下去了,“今天阿酒還叫我祁年,問我怎麽不把名字改回去。”
    陳橋難得沉默了。
    但祁斯遇還是帶著點哽咽接著說下去了,“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爹教我寫字,給我講了好多名字的寓意。記得阿厭的厭原是海清河晏的晏,而你的書,是著書立說、書盡不平,全載著舅舅們的良好祝願、期盼。
    可再後來呢,卻全成了討厭的厭,全成了罄竹難書的書……處處都不平了。”
    “仍有橋渡。”陳橋看著她,笑得柔柔的,“祁年,其實陳書的書是什麽意思早不重要了,你隻要知道陳橋是來幫你過河的就行。至於這橋是怎麽來的,又是什麽木頭做的,根本沒那麽要緊。”
    “但沒人會一輩子都在過河吧。”
    “當然。”陳橋點頭肯定她,“永遠過河,那就是在水上漂了。”
    還不等祁斯遇開口,他又說:“祁年,我知道你為什麽會突然想到這些。中秋佳節,人總會格外思念不在身邊的親人。還有裴將軍的事,確實是令人寒心……總之,這些不大好的情緒堆在一起,就是會讓人不舒服。”
    “走了也好。”祁斯遇又在歎氣,“隻要他留在中都,白尚書令那邊就容不下他。倒不如走了,興許還能更長命也更自在些。”
    “都想通了怎麽還愁?”
    “快半年了。”祁斯遇說得很糾結,“你也知道,我不能一輩子都瞞著他。”
    陳橋巴不得她徹底絕了對藺端的那點念頭,免得日後痛苦一生,當即勸了一句:“那就不瞞了唄。你自己也別扭了這麽久,早該說了。”
    “是啊。”祁斯遇也輕輕點頭,“老天爺待我已經不薄,總不能事事都如意,那不就真的把便宜都占盡了嗎。”
    她說完輕鬆了些,陳橋卻實在忍不住不吃醋,“現在還……還覺得有那麽不如意嗎?”
    “是很複雜。”
    陳橋原本還想再問些什麽,但陳厭已經站在門口了。陳厭倒是沒什麽好奇心,看見他倆湊在一處也不想問他們在幹什麽,隻是一如既往,淡淡道:“再不來用膳,飯就要涼了。”
    “知道啦。”祁斯遇趕緊應了他一句,陳厭得了回應就轉身要走,隻是在出去之前又說了一句:“我做了桂花乳酪。”
    祁斯遇臉上的笑又不自覺多了兩分。
    早朝過後祁斯遇被藺玨留了下來,一並被留下來的還有沈贏和楊子書。
    “沒睡好?”祁斯遇沒想到藺玨見她第一句也是這樣,笑得好生無奈,這次她幹脆應了下來,“是,天涼,睡得不好。”
    “待會兒讓禦醫給你拿些安神補腦的藥。”藺玨待她其實和先帝待她也有幾分類似,叫她議事也會給她單獨備上一碗甜羹。交代完這一句,藺玨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楊子書,說:“子書,新政相關的事,籌備得如何了?”
    “我和小沈大人寫出了大框,細枝末節的部分,顏大人還幫忙填了些,如今也算成了大半了。”楊子書說著將手中的書卷呈了上去,他做事細致,條條例例寫了滿滿一大卷。藺玨看了好一會兒,才稱讚說:“做得這般仔細,你們都費心了。”
    他說完就把卷軸遞給了祁斯遇,“阿遇,你也看看。”
    祁斯遇當然知道藺玨想讓她看什麽,接過就直接找了兵部相關的條例,細細看了才說:“挺好。武將向來比文官難出頭,軍中的擢升製度基本都是戰時定的,後來打仗少了,也就不大適用了。尤其是中都,確實需要新的考核方式,不然士兵們的鬥誌可真就要被磨完了。”
    “王爺今日怎麽像是個擔心後繼無人的老將軍似的。”沈贏也有自己的細膩,望向她的時候眼中還隱約帶了點擔憂。
    “倒也算老將軍了吧。”祁斯遇還能同他玩笑,“如今距離我第一次上戰場,已經十二年了。”
    “可殿下才二十有六,且還能披巾掛帥、上陣殺敵呢。”
    “那我倒是希望沒這個機會。”祁斯遇輕聲說,“仗啊,能不打才是最好的。”
    藺玨知道祁斯遇的擔憂來源於什麽,所以他也輕聲勸了一句:“和平的日子且還在後頭呢。如今要做新政,要做改革,也是為了往後有更好的日子。”
    “對了,”祁斯遇突然想到了旁的,“兵馬的事的確沒什麽要說的,但我還有兩個提議,是關於百姓的。
    前些日子阿厭的夫人以我的名義在中都開了幾家善堂,主要是幫那些貧苦百姓看病抓藥、為老幼婦孺提供容身之處的。雖然我確實有些財力,但一家行事畢竟比不上國家行事,救得了一處,卻救不完。若是陛下能以朝廷的名義舉國推進此事,效果應該會更好。”
    “王爺所說的善堂,下官有所耳聞。”楊子書說,“陳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下官曾去看過,發現善堂裏幫忙的用人基本都是受了善堂恩惠或是先前逃難與家人流離失所之人,善堂為他們提供食宿,他們以勞力回報,來去又都自由,是很良性的模式。唯一的問題就是無法盈利,所以沒法吸引其他有能力的人效仿。”
    楊子書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沈贏卻把話接了過去,“所以下官認可殿下的話,一家行事比不上國家行事。殿下廣富金銀良田,心也足夠仁善,但中都一處,已經是殿下臂膀所能及的極限了。此事確實該交由更多人來做。”
    “利國利民的事,朕自然願意做。”藺玨又望向楊子書,“子書,依你看,戶部如今能支持這項開支嗎?”
    “想來是可以的。”
    “那便當成要緊事做。”說完他又問祁斯遇,“另一件呢?不是說兩個提議嗎?”
    “太學應該讓女子讀書。”
    她這話一出,殿內的人都有些愣了,連藺玨都忍不住問了她一句:“什麽?”
    祁斯遇早猜到會是這樣,輕歎了一口氣,又重複說:“我說,太學應該讓女子讀書。”她說完殿裏還是靜悄悄的,祁斯遇幹脆講起了自己的理由,“太祖當年說過,好的世道就是要讓人人有書讀,不論門第,不論貴賤。所以我覺得,也該不論男女。
    既然陛下想要改革,那不如就改得徹底些。隻是讓寒門士子可以一起入學,那也太無趣了。不如讓中都的世家小姐們也一起入學,好好看看外麵的廣闊天地,總比日日困在那四角籠裏強。”
    藺玨結結實實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才說:“你還惦記著當年在楚王府發生的事。”
    “對。”祁斯遇點頭,“我覺得玨表哥和表嫂不該承受那樣的喪子之痛,也覺得那個側妃不該因為妒忌害人害己。既然是因為狹隘才釀成如此慘劇,那不如使大家都開闊些。書這種東西,就算讀不好,也總讀不壞吧。”
    她的話放到一個臣子嘴裏說出來儼然有些驚世駭俗,更何況她與皇後的那些緋聞也都近在昨日。楊子書同藺玨相處久,自然知道她和藺玨平日裏是個什麽模樣,倒也習慣。反倒是沈贏,被她嚇了個半死。
    藺玨沒立刻開口,沈贏卻已經憂慮得不行,直直開口勸了一句:“陛下,王爺他不是要……不是要僭越,他隻是……隻是……”
    見朝堂上向來滔滔不絕的人這樣手足無措說不出話,藺玨也覺得有些好笑,“朕沒有怪安南王的意思,她是什麽性子,朕心裏清楚。隻是女子入學堂一事事關重大,朕需要細想一下。
    讀書當然沒什麽,哪家閨閣小姐不請先生到府上教書呢。真正的問題是在入學之後。男女同學,當如何管理?學成之後,女子又是否該同男子一般科考做官?這些才是你們和朕要考慮的。
    要想落實一件事,總得把這件事之後的五十步想好吧。”
    祁斯遇見他這樣,也知道此事有門兒,所以笑著說了一句:“臣腦子愚笨,那些就交給子書和小沈大人去想,可以嗎?”
    “也罷。”藺玨又和沈楊二人叮囑說:“包括善堂在內的事,都可以逐步落實了。至於女子入太學一事,兩位愛卿也可以好好想想。開天辟地的事,定然滿是阻礙,所有事隻有先過了我們這關,才能拿到朝堂上去議。”
    直到沈楊二人都退下,藺玨才和祁斯遇說:“其實今日叫你來,也不單是為了新政的事。”
    “還有家裏的事,對嗎?”祁斯遇難得有點緊張,“端表哥為什麽沒去上朝?”
    “他在偏殿。至於沒去的原因,他會自己同你說。”藺玨還記掛著祁斯遇今日的提議,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朕當然知道女子讀書不是壞事,女子也未必就比男子差。但是阿遇,新政本就是麻煩事,朕不想再弄這些麻煩事中的麻煩事,來讓那些腐朽大臣抨擊朕和你。”
    “但這是最好的時機,不是嗎?”祁斯遇皺著眉說,“玨表哥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麽沒走嗎?這就是原因。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兒頂,可祁斯遇就是這個高個兒。隻有祁斯遇可以帶兵打仗,名正言順地守衛家國。也隻有祁斯遇可以開口提議讓女子同男子一樣讀書,一樣有建功立業的機會。祁年不行,郡主更不行。
    要是沒記錯的話,我娘當年也提過讓女子和男子一起讀書,但被外祖父拒絕了。我繼承了她的封扈,繼承了她的血脈,也同樣繼承了她的意誌。
    玨表哥,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在這裏告訴你,我餘生都隻會做這一件事。
    那就是消除偏見、消除不公、消除貧苦、饑餓以及疾疫。我要讓所有人都有屋舍居住、有糧食溫飽、有衣服蔽體、有草藥醫病。這就是我想要的世道,一個能讓弱者也心安理得生存的世道。”
    “我明白了。”藺玨著實被她的話驚到了,他已經太久太久沒聽過這樣真誠又這樣笨拙的理想了。他輕聲歎了口氣,說:“阿遇,其實這麽多年來,隻有你一個人沒變過。你八歲第一次回京的時候是這樣,如今也還是這樣。十八年了,隻有你一個人還把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句話放在心裏,太傅要是知道了,肯定很欣慰。”
    而祁斯遇隻是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