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陰陽一樹驚花落 孑孓孤人破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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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坤藏跪在棘山的麵前,帶著九分的戚哀。
“不必如此了,你蘭姨血脈普通,能夠活到八十歲,實屬壽終正寢。你這麽孝順,她泉下有知,也會欣慰。”棘山說道。
陰之葭站在旁邊,心中卻全是不屑。
眼前這個叫做棘山的男人,看上去雖然剛過中年,實際年歲恐怕比菜伯他們幾個也小不了多少,似乎也是經曆過河圖洗脈的最初一代拾遺族人。
這麽深的閱曆,這麽長的胡子,安慰起人來,還是那麽幾句不疼不癢的場麵話。陰之葭真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長輩到底有那點值得佩服。
“禮師大人交待,你們二人從今日起,代替棘蘭看守魂園,直至魂樹開花。既然來了,也就不用走了,園中起居用度雖然樸素,但都是現成的……”棘山語氣平直,哪怕談到魂樹開花這樣犯忌諱的事,也絲毫沒有波動。但在陰之葭聽來卻如遭雷擊,像屁股燒著了一般跳了起來
“不成不成!來之前,菜伯那老頭兒也沒說過進園就不能再出啊,我外麵還有事兒沒辦完呢?不行,我得去問問我師父,那些事兒都是他老人家交待的……”
“不必了。智師大人也說,你們二人進園以後,之前事務全都放下不理,一切聽我調度,不得再與旁人接觸。而且,在我看來……”棘山對陰之葭的抗議全然不顧,轉身拿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緩緩打開,是一條暗紫色的藤鞭,由數根老藤虯龍盤旋般糾結扭擰在一起,靜止未動已然勁氣外放,殺威十足。
“……在我看來,你們二人近一個月本來也不必想出園的事情,因為伐師大人還傳下話來,你二人守穀不力,須挨藤鞭五十記,由我掌刑。自建穀以來,挨過鞭子的人中,最早下床行走的是智師大人,也花了二十四天。雖然當時掌刑的是大族長,功力深厚,受刑者傷得肯定重一些。但我想,我的功力雖然不足,憑你二人遠不如智師大人的修為,怎麽也要三十天以後才能複原……”棘山滔滔不絕,隻顧平鋪直敘著抽鞭子的事,把個陰之葭唬得更是炸了蜂窩一般。
“臭老頭兒,你個死腦筋……”陰之葭話音未落,棘山手中的藤鞭已然化作一彎紫色的弧光,啪,啪,兩聲脆響,幾乎同時出現,竟是一擊鞭子抽在了陰之葭和坤藏二人身上。
坤藏跪坐在地,生生挨了一記,直痛得入骨,卻僅僅打了個哆嗦,咬牙未動;陰之葭則一聲慘叫,罵著“臭老頭兒”,撒腿就跑,轉眼已經躍出兩丈。
棘山看了一眼坤藏,說道“你這孩子不錯。”
然後也未見他如何大動,隻一揮手,那紫色的鞭子驟然暴長出兩丈有餘,鞭梢似毒舌吐信,準確地點在陰之葭屁股上。
陰之葭劇痛之餘,更覺得下半身突然發麻,再也跑不動。棘山又是一揮鞭子,那鞭梢仿佛有靈性一般,卷住陰之葭的腳脖子,把他往後拋了起來,重新重重摔在了坤藏的身邊,好不狼狽。
“這便已經去了三記鞭子,還有四十七記,熬一熬就過去了,很快的。”棘山毫無情感的話語,在此刻的陰之葭耳中聽來,仿佛世上最好笑的笑話,隻不過笑起來屁股有點痛。
是夜,陰之葭和坤藏趴在臥房裏,翻身不得。
“我說你是真傻啊?他今天打咱倆,你怎麽不跑?”陰之葭一邊哼哼,一邊抱怨自己這個不開竅的夥伴。
“棘山大叔的武功那麽高,跑不掉的。”坤藏憨憨地說。
“你往東跑,我往西跑,他武功再好也隻能追一個。”
“要是他就追你呢?”
“那算我倒黴。”
“那他要是先追上你,打完再追我呢?”
“……坤藏,你有時候也不傻啊……”
兩人屁股衝上,又靜靜地趴了一會兒。
“坤藏,你痛嗎?”
一陣沉默。
“痛。”
“回答痛不痛需要想那麽久?”
“我隻是沒想到你那麽聰明,還會問這麽明顯的問題,是不是又在欺負我傻。”
於是陰之葭再次沉默了。
陰之葭摸了摸手裏手環上二十一顆潔白的月石,開始走神,想著那個她。
這魂樹一天不開花,就一天出不了園子,難道就一天見不到她了?
越想越煩躁,陰之葭下意識地想起身,卻撕裂了渾身的鞭痕,疼得他直叫媽,手環也滑落到地上。
“你又在想翩翩了?”坤藏嗬嗬笑道。
“要你管……”陰之葭忍住傷痛,把手環撿起來捂到胸口。
“嗬嗬。”
“你笑啥?”
“你想娶翩翩。”
“你都看得出來?”
“嗬嗬。”
“你再跟我裝傻試試?”
“蘭姨說的。”
“嗯?”
“蘭姨跟我說,陰之葭那麽懶,卻每天都起大早去道場練功。道場裏的那群武夫,從左無橫往下,都是些醜八怪,隻有翩翩長得好看。陰之葭肯定是衝著人家翩翩去的。”
“你比我起得更早……”
“蘭姨說我笨,要早點起,才能趕得上別人。”
“那,你覺得我跟翩翩有希望嗎?”
“沒有。”
“這麽直接?不再想想?
“不用了,這問題比剛才問我痛不痛還簡單啊。”
“可她送了我這個手環。”
“她家道場的那條小黑,脖子上也掛著這樣的月石環呢。”
陰之葭突然發現跟坤藏這麽一個直腸子說話實在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嚐試。
“可是,她也送了你一串啊。”陰之葭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是啊,她說我跟她家那條的小黑長得很像,感覺親。”
“噗……”陰之葭一頭紮在枕頭裏,噗哧笑了出來。笑得那麽開心,那麽釋然。
原來如此。
陰之葭覺得自己抓住了答案的尾巴,於是他覺得自己的屁股也不疼了,世界依然可以很美好。他念著翩翩的名字,昏然睡去。
然而,原來的事情,大多未必如此。
是夜,有人念著意中人的名字睡去,有人思念著故去的長者睡去,也有人沒有入眠。
棘山漫步在魂園之中。
偌大的魂園,隻有他一個人。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至少還有自己的女兒棘蘭陪伴著自己。可如今,棘蘭已逝,這幽幽的魂園,這四季無光的魂園,這永夜般的魂園,又重新回到當初孤寂的模樣。
棘山已經四千多歲了。跟大族長冬陽玉,智師、伐師、禮師,是穀中如今殘存的五名經曆過河圖洗脈的拾遺族族人。
記得當初,共計有一千二百零七人,在洗脈之後,成為拾遺族的第一代。雖然血脈奇異,有著長生不老的能力,但依然經不住天地的消磨,經不住玄而又玄的命運擺布,數千年的時光,已經帶走了當中的絕大多數。現在穀中的族人,隻是當初那些逝者的後裔。
幾千年的壽命,帶給人的究竟是什麽?隻有他們這幾個活了幾千年的老怪物自己才知道。
或許,知道得越多,經曆得越多,發自內心的惶恐和敬畏才越多。
那種深植於心的無力感和焦慮感,越來越壓抑著棘山,讓他艱於生存。
於是,在一百年前,他毅然向大族長提出,放下族中事務,再次出穀遊曆,想再次親近世間芸芸,想再次證明浮生未必若夢。也就是在那一次遊曆中,他遇到了數千年生命中最令他難以忘懷的那個女子。
那個女子為棘山生下了一個女兒,棘山為其取名棘蘭。
按先天四律,由拾遺族人和普通人所誕下的女兒,不應該具備拾遺血脈,不應該對拾遺秘典免疫。
然而,棘蘭卻免疫了。
在她臨死時,棘山無法采集到她的記憶,拾遺秘典被破。
三師議事的結論,推測是跟魂樹開花有關,先天四律被打破了。
然而,棘山卻不這麽認為。因為,魂樹尚無開花跡象。
先天四律不可能出錯。
此刻,他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棘蘭在臨終前那個幽怨、報複、解脫相交織的眼神,就像一根刺,深深地紮在棘山的心中。
棘山想著這些隱痛,穿過一道又一道魂園中黝黑的門庭,思緒靜靜放飛到遼遠的過往。
最終,他來到了魂園的中心,看到了無比神聖且神秘的它。
魂樹。
這是一株多麽奇妙的樹啊,棘山跪拜在這參天的造物麵前,心中虔誠地思索著。如果說他心中對這世間可見的事物還有所敬畏的話,無疑就隻有這魂樹了。
它從裸露地表的根,到遮天蔽日的葉,通體透明如水晶,沒有絲毫的瑕疵和雜質。魂園中幽暗的光,在經過它的軀體之後,竟被聚集成灼灼的光華,在暗夜裏閃耀成輝煌晶瑩的一樹。夜風習習拂過,水晶般的枝葉在空中相互碰撞,發出清脆如天籟的樂音,巨大無朋的樹冠輕輕搖擺著,灑落繁星一樣的細碎光斑。
風中的魂樹,顯得柔韌如水,但那些觸摸過它的人才知道,還沒有什麽利器能夠在它的體表留下任何痕跡。
它的華美,世間無匹。它的冰冷與堅硬,也是世間無敵。
它像是最極致的魅惑,在引誘人心,讓你像飛蟲一樣撲向它,卻用冰冷的火焰,殘酷地把你拒之門外。
這就是魂樹。
這岷山絕穀,這河圖陣,這黿液,這魂樹,凡此種種神奇的造物齊聚在一起,造就了強大神秘卻又孤獨畸形的拾遺族。
棘山站起身來,抬頭望向高高的樹冠。他知道,魂樹的每一根枝椏,其實都是中空的,當中流動的是一種透明的液體,這既是魂樹生命精華之所在,也是整個拾遺族賴以生存延續的最大秘密。
魂乳。
每年七月,魂節之際。大族長冬陽玉會率領全族,在魂園中心祭祀魂樹。冬陽玉會用隻有他才知曉的秘法,讓魂樹從枝椏的末端分泌出特殊的乳液,用來浸染魂箋,然後分配給族中天地人鬼四支。這是拾遺秘典依托其施行的唯一媒介。
除了冬陽玉之外,沒有人知道這魂樹的來曆,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這拾遺穀中,更沒有人知道如何讓這魂樹產乳。然而,冬陽玉不僅對此從未提起,還居然就這樣舍下自己的族人,與鱉靈一族歃血盟約,自甘反噬。從此,唯有他才知曉的產乳秘法便就此斷了傳承,諸多關於拾遺族和魂樹的秘密從此消失。
想到這裏,棘山也是暗自搖頭。他跟三師中的菜伯一樣,一向尊重並信任大族長冬陽玉。但他也想不通,為什麽大族長冬陽玉會突然做出這麽倉促而荒唐的決斷。
這些決斷中的某些安排,冬陽玉前些時候來魂園的時候,曾經跟棘山提起過。他甚至比三師還要更早知曉冬陽玉的某些打算。然而,他沒想到事情來的這麽快,沒想到冬陽玉的行動如此的果斷甚至是輕率。
他撫摸著魂樹晶瑩冰冷的枝幹,心想,紙包不住火,或許就在明天,族中就會開始亂了。
大族長遭受反噬,魂樹或許再也無法產乳。天地人鬼四族的族長,會做如何反應?
他旋即搖了搖頭,這些都不是他願意或者說習慣於關心的。今晚已經想得太多。他隻需要按冬陽玉留下的指示辦好那件事情就好了,這老頭子活了幾千歲,確實還沒有讓人失望過。
即便他現在已經身遭反噬。
讓我再最後信任你一次吧,老頭子。
就在棘山下定了決心的時刻,魂樹似乎在冥冥中配合這守園人的念頭,悄然發生了變化。
棘山聞到一股淡淡的異香。
香味突然而至,毫無征兆,明明無形無質,卻又真切地氤氳在周圍。
雖然棘山沒有嗅過這種異香的經曆,但香味剛一出現,棘山已經忍不住渾身顫抖,心中充滿著極大的敬畏。
他知道這香味意味著什麽,這是隻有他和大族長才知道的秘密,是從未寫入拾遺族的典籍,從未被第三人知曉的秘密。
如蘭非蘭,似麝非麝,此香非香,彼色非色,可見未見,欲聞難聞……
這些玄而又玄的話,在棘山的腦海裏存在了四千多年,他不知多少次細細品讀過,思索過,但從未能清晰明了它的含義。
然而,當事情真實發生的此刻,話語的含義根本不須思索,就如同真理一樣明明白白地呈現出來。
這奇異的香味,可不正是像那話語中所描述,如蘭似麝,非香非色,未見難聞?
但是,棘山沒有久久地陷入激動和狂熱中,他必須趕緊離開,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魂樹開花之時,攜雙子前往,置於魂樹庇蔭之下,方圓十丈,旁人勿近……須知,魂花開而四律破,河圖醒而光明現,三哀歿而四季分,天下亂而畸人生……”
這是大族長冬陽玉給棘山的最後交待。
“魂花開而四律破,河圖醒而光明現,三哀歿而四季分,天下亂而畸人生……”棘山嘴裏反複琢磨著這四句仿佛預言的話,同時飛速地穿過庭院,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陰之葭和坤藏的臥房。
而那奇異的香味卻以比棘山更快的速度,向天空,向四野,彌散著,奔馳著。晶瑩的魂樹,在成千上萬的枝椏上,已經星星點點地綻放出黑色和白色的蓓蕾。
黑如幽冥,白如光明。
無垢無塵的巨大樹冠,轉瞬之間,便布滿了宛如陰陽交錯般的兩色繁花。那些自由飛舞的香氣,便是附著在繁華散落的花粉之上,不是借著夜風,而是駕馭嗬斥著戰戰兢兢的夜風,把魂樹的旨意往整個拾遺穀中散布著。
魂星閣外,民居之中,那些已經睡去的拾遺族人,對這些花粉的到來毫無知覺,隻在香風中睡得更加深沉。族中也有夜半幽會的戀人,也有貪玩不睡的孩童,他們有幸感受到這奇異的香風,但他們來不及思考風的來曆,就原地沉沉睡去,進入夢鄉。
不知摔倒了多少鴛鴦,打翻了多少糖果。
風來的時候,左無橫正在打座,調息自療著傷勢,香味襲人,他睜開了眼,又被催人入夢的風重新合上了眼。
秋知葉還在書房苦苦查閱著魂樹開花的典籍,他自言自語著“先天四律不可破……”,卻被香味中途給關上了嘴。
菜伯如石雕一般躺在床上,想著撲朔迷離的局勢,想著生不如死的老族長,夜風經過的時候,他依然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因為香風遮蔽了他的思緒。
這風帶來的旨意,是浮生若夢。
請君入夢。
沒有人能夠抗拒。
隻有棘山,絲毫不為所動。
他輕輕扛起睡得如死豬的陰之葭和坤藏二人,又輕輕地穿過重重庭院,再輕輕把他們放置在魂樹之下,又輕輕拂去灑落在二人臉上的黑白花粉。
大族長冬陽玉最後告訴過他一句話隻有徘徊在陰陽之間的人,才能抗拒浮生之夢。
棘山知道,這樣的人,天下隻有一個,就是棘山自己。
守園人,徘徊在陰陽之間。
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有意無意,不垢不淨,不虛不實,不夢不醒。
他練的是《虛實經》,但他以前都不知道,原來這卷經書真正的意義竟在於此。
幾千年的苦修,隻為送兩個少年到魂樹下一夢。
他自嘲地一笑,旋即坐下,開始為陰之葭和坤藏護法。
魂園之外,花粉已經窸窸窣窣地降落在拾遺穀每一個角落,黑白兩色交疊在一起,穀中的一切都被蒙上灰色的一層,覆蓋了其它色彩,也覆蓋了一切聲音。當所有族人都懵懵地睡去,永夜的拾遺穀,此刻看起來更像是蒙塵已久的墓穴,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