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章 黿液花明洗舊事 魂星柳暗話拾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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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錄!
看著大族長之前取出魂箋,在座三師已是預感不妙,此番觀其言行更是大驚,齊齊上前阻攔“萬萬不可!”
大族長眼神一凜,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一道綿柔的氣牆憑空而生,泛著淡淡的光輝,便將自己和鍾慧眸籠罩了起來,把其餘眾人隔絕在外。
隻聽左無橫大喝一聲“冬陽玉,你這老兒,魂樹產乳之法你都還未曾傳下,就要去死了嗎?若今後再無魂箋可用,未來這一幹族人的生死,如何交待?”
一旁的菜伯和秋知葉,在大族長施展的氣牆之上拚了老命拍擊敲打。拳腳落處,其牆上隱現出紛紜的法印符文,倏忽一閃即逝,在大廳中顯得光怪陸離,卻無法動搖這氣牆分毫。
“閃開!”左無橫忽然一聲爆喝,雙掌分別畫了一個圓,然後猛地合在前胸。一股宏大的氣浪從雙掌合十處炸裂開來,發出悶雷一般的響聲,周圍數丈方圓的空氣驟然變得無比灼熱,發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大廳裏的蠟燭火苗陡然騰起數倍,瘋狂扭動的焰舌將整個魂星閣映照得如同白晝,而大廳地麵竟然有從左無橫腳下開始皸裂的趨勢。
“赤炎功燎原式!媽的,這些老不死的今天難道都瘋了不成……”秋知葉連忙後退,還順勢將發愣的陰之葭拉開護到身後。
話音未落,左無橫雙掌齊出,竟是以畢生功力,擊在氣壁上。難以置信的是,這足有毀天滅地之威的一擊,居然毫無作用,氣壁上隻是泛起一絲漣漪,閃現出一個明亮的符文,連聲響都沒有。左無橫一擊無效,渾身的肌膚都寸寸炸裂,似乎肉身難以承受自己外放的氣勢,周身毛孔被生生撕開,大量鮮血從眼窩口鼻耳竅中噴射出來。
這些外放的氣勁掀起一片狂烈灼燒的颶風,將議事廳中的一應擺設衝得七零八落。禮、智二師卻早已做好應對——菜伯堅如磐石,將坤藏擋在身後,任憑熱浪衝擊,兀自巋然不動;秋知葉卻如同一葉扁舟,攜著陰之葭如蝴蝶般在狂風中順勢飄舞,卸掉了絕大部分衝擊。
巨變之後,四人重新站定,場中已是一片狼藉。氣壁內的大族長,依舊氣定神閑。
“大族長的‘黿甲術’居然已經修至第三十六重天……”饒是菜伯定力非凡,此刻也不禁愕然。
陰之葭和堪堪從恍惚中明白過來的坤藏,實在有些不明白三師這番強烈的反應——不就是用一次拾遺秘典嗎?對於成年的拾遺族人來說再簡單容易不過……更別說大族長一身神鬼莫測的修為……
二人正迷惑間,卻聽大族長的聲音響起“左無橫,還不趕緊封住氣海、雪山,逆運赤炎真氣三個小周天,不然你性命堪憂。”
左無橫此時滿身鮮血,慘不忍睹地跌坐在地上,聞言慘笑道“你若是非要不顧族人安危,對這鱉靈魚鳧的後人施放拾遺秘典,我現在死不死有什麽區別?”
大族長歎息一聲,不再答話,轉而又麵向鍾慧眸問道“臨死前,你肯定有些未了的願望吧?”
鍾慧眸本來還震驚於前番驟變,此刻聞言,竟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陡然健旺起來,徹底忘記了恐懼和焦慮,拚命扭動著身軀。他因為太想說話,重新撕扯開了斷舌的傷口,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
大族長點點頭說“很好,隻要你在這魂簽上寫下你的願望,並允許我獲取你殘存的這片刻生命時光以及一生的記憶,我說不定能幫上你的忙。”
大族長在鍾慧眸右臂上輕輕捏了捏,便有一股暖流注入,鍾慧眸的右臂獲得了短暫的知覺。鍾慧眸感覺自己從來沒像此刻這般狂熱而清晰地看到自己最想實現的願望,一切對於死亡的畏懼和對未來的質疑,都似乎消失不見——多年來積壓於心頭的夙願和猜測,自己家族數十代人背負了漫長歲月的使命,那些關於拾遺族的飄渺傳說,在這一刻真實地重疊在了一起,得以相互印證。
他憑著大族長用真氣賦予的片刻力氣,用沾滿鮮血的手指在魂箋上顫抖著寫下了幾個字,然後抬起頭,滿是期待地望向大族長,那種渴望溢於言表。
大族長的目光落在鍾慧眸寫的字上。
鱉靈複國。
大族長仰天狂笑“鱉靈複國,居然是鱉靈複國……”在場三師一直凝視著大族長的舉動卻無力阻止,此刻聽到魂箋上的遺願,更是神情各異。菜伯愈發悲愴,秋知葉側臉歎息,左無橫幹脆就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似乎極為不屑。
“好個鱉靈複國……你可知這拾遺穀與鱉靈的淵源?又可知我冬陽玉對望帝杜宇的承諾?”大族長止住狂笑,重新盯著鍾慧眸的眼睛。
鍾慧眸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
“我看你也是一知半解。”大族長苦笑著說,“當年對望帝一諾,原以為隨著古蜀滅亡便不必踐行,沒想到時至如今居然逃不過宿命……”
大族長跟著念出一串古怪的咒語,聽起來竟與菜伯開啟河圖大陣通路時所念十分類似,所有音節都是由吸氣發聲。隨著咒語的奇異音節在廳中回蕩,他手中的魂箋散發出嫋嫋的青煙,終於在咒語終了的一刻,化作一團燃燒的藍色火焰,變成飛散的灰燼。
而就在同時,鍾慧眸就像一具被忽然抽幹了靈魂的僵屍,頹然癱軟成一團,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大族長的神采竟也同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委頓下去,目光迅速黯淡,居然站立不穩,打了幾個踉蹌就跌坐在地。他深邃的目光,望向大廳外晦暗的景象,似乎看穿了萬載的歲月,回溯到上古的時光。隨著鍾慧眸畢生記憶的灌注,鍾慧眸從嬰孩兒直至死去的所有人生片段,都在大族長的腦海裏綻放開來,那些無邪的童真,糾結的青春,彷徨的中年,迷惘的使命,家族的傳承,夾雜著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一一堆疊重現……於是,諸多疑惑得以解開,但又有更多的疑惑在記憶的交織中產生……
最後,所有的畫麵都定格在鍾慧眸記憶中那塊方正古舊的玉片上。
那塊已經被“事不過三”搜走的玉片。
“原來如此……”說完這句話,大族長就如一尊塑像,再無聲音。而那道被稱為“黿甲術”的氣壁,也就此消失不見。
在場所有還站著的人,都感到一股入髓的寒意。
“拾遺族對望帝杜宇的承諾?是怎麽回事?”陰之葭小心翼翼地問道。
“四千年前,古蜀國的首領望帝杜宇,曾在臨死前與大族長簽下魂箋誓約,留下自己的遺願。”智師秋知葉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自己的徒兒,“……拾遺族人,不得對鱉靈一族施行拾遺秘典。”
“鱉靈一族是什麽來頭?如果族中有人這樣做了呢……”陰之葭雖然內心已經觸到問題的答案,但還是不自覺地又問了出來。
“如果族人這樣做了,那麽大族長就被視作沒能實現望帝杜宇的遺願,會按先天四律遭受反噬之苦……”智師秋知葉說到此處,似乎有些不忍地閉上了眼睛,指著場中盤坐的大族長,“……就像這樣。”
陰之葭和坤藏聞言看去,隻見大族長盤坐在地,宛如塑像。冷汗浸透衣衫,肢體正逐漸僵硬,而且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還有些話秋知葉並未說出口,但陰之葭已經在心中自己想到了——大族長一旦遭了反噬,那麽由他獨自掌握的魂樹產乳之法必然失傳。沒有魂乳浸泡,就沒有魂箋;沒有魂箋可焚,就無法施為拾遺秘典;沒有拾遺秘典……整個拾遺族中,還有狗屁的長生不老?
所以,沒有族人會失心瘋了去對鱉靈一族施放拾遺秘典。
這本就是大族長和望帝杜宇用全族存亡對所有族人下達的禁令。
然而,誰又能預料到,最後竟然是大族長自己邁出了這一步?
“先天四律,不可違背。奪人性命而不守諾言,必遭反噬……”重傷躺在血泊之中的伐師左無橫,此刻略作調息,也緩過一些,在一旁無奈地說道。
而菜伯看著盤坐廳中,逐漸僵硬委頓的大族長,再也控製不住複雜的情緒,不複平日裏冷峻石雕的神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嘶聲喊道“大哥……”
場中陰之葭和坤藏今日所見的奇談大事,早已超過二人心智的上限,此時聽到一貫冷靜的菜伯如此激動,已經不足為奇。
方才大族長口口聲聲說“逃”不過宿命,可分明是由他自己選擇與鱉靈後裔簽訂魂箋誓約,進而慘遭反噬,這“逃不過”三字怎麽看都毫無道理。
而看菜伯、秋知葉、左無橫這三師的一番言行,也分明是隱藏著一段僅有他們幾個拾遺族中權力最高者才掌握的過往秘辛和刻骨情仇,直可追溯到上古。
就在廳中個人各懷心事、不知所措的時候,已形同枯木的大族長,卻回光返照般突然講出了最後一句話“陰之葭……坤藏,守穀不利……藤鞭五十……頂替亡者……棘……棘……蘭……看守魂園……至……至”說到最後“至”字的時候,聲音已經微弱到根本聽不見。
廳中最為清醒理性的智師秋知葉趕忙上前一步,扶著大族長的身軀正待細聽,隻覺一股冰寒的冷氣從大族長軀體上直傳過來,驚得秋知葉一個哆嗦,竟往後迫退一步。再看大族長,麵上的發須已經結滿了冰淩,整個人居然散發出凜冽的凍氣,即將化作一尊盤坐的冰人。
“……至……魂樹開花……”大族長竭盡最後一點力量,吐出了最後一絲熱氣。
陰之葭、坤藏守穀不利,藤鞭五十,頂替亡者棘蘭看守魂園,至魂樹開花。
最後幾個字雖然微弱,但在場所有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