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章 一葉知秋論武道 三人入夢引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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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遺錄!
    魂星閣中,廳門緊閉,燭火明暗搖曳。
    大廳中間,設有草席,上麵躺著三個“半死”之人。
    ——大族長冬陽玉因為違反與望帝之盟,與鱉靈後裔歃血,遭遺恨反噬而漸凍昏迷。
    ——陰之葭自魂樹開花以後便一直沉睡,雖生命無礙,但卻是族中唯一未醒的人。
    ——禮師菜伯據說是自魂樹開花醒來之後,便開始瘋瘋癲癲,絮絮叨叨,最後居然幹脆人事不省。
    看著眼前這“半死”的三位,在場諸人皆是一籌莫展。
    “不是說禮師瘋了嗎?怎麽……”左無橫焦躁地問。
    “禮師大人剛才還癡癡傻傻地念個不停,可送到魂星閣就變成這樣了。”到魂園報訊的菜伯仆從惶恐地答道。
    “智師?”左無橫心中煩惱,但處理麵前這種難題並非他所擅長,隻好向智師秋知葉討主意。
    秋知葉坐在左無橫旁邊,一直沒有說話。他渾身纏著繃帶,臉色蒼白,顯然是割肉試藥損耗不淺,但精神依舊極好,一直在座位上遠遠觀察場中躺著的三個人。此刻待伐師提問,他才開口“你說禮師昏迷之前絮絮叨叨,他都絮叨些什麽?你可曾聽明白?”
    那仆從猶豫了一下,答道“禮師絮叨的,翻來覆去,似乎就隻有一句……”
    “哦?”秋知葉習慣性地眯起了眼睛。
    “禮師念的是‘如蘸清水書萬言於白絹也’……”
    “原來如此。”秋知葉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下去。
    “嗨——你總是這樣,一句‘原來如此’,把人活活憋瘋!”左無橫性格火爆,十分不滿。
    秋知葉與左無橫幾千年相處,早已習慣,根本不以為意。他摸摸鋥亮禿頂的腦門,不急不緩地說“若我料得不錯,禮師發瘋之前,手中應該時時捧著一張白絹。”
    “正是,正是!智師大人明鑒,禮師發瘋前,不知從哪裏得來一張奇怪的白絹,從不讓人碰,他自己卻對著空白的絹麵發呆,幾個時辰以後,便開始瘋了……”那菜伯的仆從忙不迭地回答。
    秋知葉歎了一口氣,搖頭說“三師之中,菜伯老哥與族長感情最厚,竟欲用這種法子破遺願反噬之咒,實在蠢了些。那《冬藏經》虛無縹緲……”
    在場的左無橫本在焦躁,地族、人族二位族長也在發愣,此刻聽到秋知葉說出“冬藏經”三個字,卻都忽然精神一震。
    “你剛才說《冬藏經》?”左無橫呼地站立起來,走到菜伯躺的地方,仔細端詳起來。
    “正是。”秋知葉淡定地答道。
    “你可知你在說什麽?”左無橫抬起頭瞪了秋知葉一眼。
    “我當然知道,你也不必用這眼神看我,”秋知葉也笑著回燈了左無橫一眼,“你身為伐師,掌管族中武事,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拾遺族雖通過拾遺秘典博覽世間遺秘,掌握諸多失傳的武功絕學,但其中最強的幾樣本事,卻並非通過拾遺而來。《獠牙劍》、《赤炎功》、《河圖術》,在族中流傳甚廣,多有人修習,更有驚才絕豔之輩破境至巔峰。《河圖術》分黿甲、黿伏、黿息、黿噬四門,遭反噬前的大族長,專修‘黿甲’,練至三十六重,實為曠古絕今;伐師大人您,《赤炎功》法所囊括之燎原、燒天、隕星、逐日、星火、流雲、焰舞,直至焚山、煮海九式貫通,已然大成;還有後輩坤藏,機緣巧合竟然兼修獠牙二式,更得本命雙劍赤雪烏金傍身,實為異數……”
    秋知葉細細數著拾遺族中的武學分野,滔滔不絕,就是不提《冬藏經》,在座諸人各有所思,也不打斷,隻聽他一個人口若懸河。
    “……剛才所說這三門絕學,都是自你我諸君河圖洗脈之後,由大族長口傳心授流傳而出的上古絕學。而墨嵐獨練《蝠行》,菜伯隻喜《六經》,卻是拾遺而得,乃俗世後創,根基淺薄。雖也頗具威力,但就我看來,練至最後,所達境界當有局限。然而……”
    秋知葉點評到此處,話鋒陡轉“然而卻有幾樣本事,你我或曾聽說,卻從未親見。棘山所練《虛實經》,徘徊陰陽,似是而非,不虛不實;《獠牙劍譜》末頁所注秋水劍意,號稱無敵,卻從未現於人世;還有秘藥回春丸,據稱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秋知葉說出回春丸的時候,眼睛裏放出灼灼光輝,“最後還有一樣,就是這《冬藏經》,我更不知道究竟。因為,整篇《冬藏經》,其實隻有一句話。”
    “隻有一句?”左無橫與其它兩位族長都吃了一驚。
    “不錯,這句話就是……”秋知葉苦笑道,“‘如蘸清水書萬言於白絹也’……”
    “如蘸清水書萬言於白絹也?”岩牙苦思不解。
    秋知葉也搖搖頭,表示不解,同時伸手示意左無橫在菜伯身上搜尋“禮師身上或許會有些線索。”
    其實秋知葉不說,左無橫也早已有心,這番更是名正言順地摸索起來,片刻之後,果然在菜伯的袍袖中找到一張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白絹,展開來約三尺見方。
    “禮師發瘋前,手中所拿可是這張東西?”左無橫問仆從。
    仆從走近細看之後點點頭“正是。”
    左無橫卻起了疑心“天下白絹都差相仿佛,你為何如此篤定?”
    仆從忙說“啟稟伐師,此白絹所用絲料,乃是穀中家蠶所吐,與穀外絹料略有不同。當初裁剪時,見方並非整三尺,短邊隻得二尺九分……”
    “行了行了……”左無橫不耐煩地打斷,“你說的若是實話,那這白絹不就是普普通通?值得禮師如此鄭重而癡迷?”
    秋知葉歎道“禮師癡迷恐怕不是因為這張白絹,而是因為傳聞中《冬藏經》神奇的功效……”
    在座其它人皆在靜聽秋知葉言論,唯獨心牙卻想得不同——智師秋知葉雖然博學,然而聽他左一個“聽說”,右一個“傳聞”,卻又往往言之鑿鑿,印證無誤。他這些掌故,到底從哪裏得來?若真是穀中典籍中所載,為何旁人從未見過?
    他正胡思亂想間,旁邊左無橫已經炸了鍋“你說《冬藏經》可令人失憶?”
    “正是。”秋知葉答道,“或許,正是這‘失憶’一事,讓菜伯沉溺其中……”
    “難道禮師是想練成《冬藏經》,然後令大族長失憶,從而將其從反噬之苦中解脫出來?”岩牙在旁分析。
    ——既然大族長因為望帝杜宇臨死前的遺願未能得償而遭反噬,那麽若是有法子將大族長所獲取的望帝杜宇生命和記憶盡數祛除,豈非可以消除當初拾遺秘典定下的契約?
    “這或許真是個法子……”在場諸人都心中暗想。
    “可惜,真實情形卻並非這樣。禮師忠勇可嘉,卻錯在莽撞。”秋知葉長歎一聲,“你們有所不知,《冬藏經》可令人失憶,或許不假,但卻是令修煉者自身失憶!”
    眾人瞠目大驚——這門功夫當真古怪,若修煉者自身失憶,那跟自殘有何分別?練來又有何用?
    “……菜伯當是強練《冬藏經》,結果自己失去了記憶,不僅於解救大族長反噬無益,反而害了自己。”秋知葉難過地搖搖頭。
    在場其它幾人想透其中原理後,也是唏噓不已。
    “不過,菜伯又是如何知曉《冬藏經》修煉法門的呢?”左無橫依舊心有不甘。
    秋知葉眼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淺笑“那就得問大族長了,族中絕學都是他傳下。然而《虛實經》在棘山處,《冬藏經》在菜伯處,其餘如你我諸位,哪裏明白其中深意?”
    “狗屁深意!冬陽玉就是慣於藏私,精於算計,算來算去,魂樹開花破了血脈;他自己也癱了,魂樹再無魂乳可用……他把拾遺族這點家底全都給自己陪葬去了!”左無橫越說越是義憤填膺,“你我好歹也是四千多年前‘河圖洗脈’而來的同輩兄弟,時至如今,何必把精力消耗在這些無用之人身上?當坐下來好好謀劃一番族人未來的出路才是。”
    此言一出,眾人卻都歸於沉默,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
    心牙思緒精細,早有主見“智師、伐師二位在上,岩牙兄,以我看來,今番族中長者已失其三,棘山新死,大族長和禮師無法視事;四支族長中,空牙叛族伏誅,鬼族吠牙不知何故遲遲不現身。若就是你我在場幾人,即便有所籌劃,也難以服眾。不若各自先行散去,與屬下及族中兄弟略作商議,安撫因花粉染病潰膿的族人,平定人心,然後另擇良日,從長計議。”
    左無橫最忙著議事,然而心牙這番話語卻無懈可擊,難以反駁,心中不愉,也隻好沉默。
    岩牙把這些皆看在眼裏,想了想,便附議心牙道“心牙考慮周詳,所言甚是。但事關重大,亦不可拖得過久。以我看也就今日暫時擱置,待明日卯辰之交,讓鬼族吠牙那個倔東西也務必前來,大家再詳作謀劃可好?”
    說完又那眼神瞟了瞟智師秋知葉,見他並不反對。
    “那邊如此定了!”左無橫早已不耐,“我這便回去安頓武道場事宜,吠牙那頭倔驢,就由岩牙你去叫了。若他還是不來,我一把火燒了他的狗窩,看他往哪裏待……”
    話音未落,左無橫已經飄然而去,廳門打開,涼意襲來,微覺蕭瑟。
    岩牙來不及答話,隻好苦笑著衝秋知葉與心牙拱拱手,轉身也離開了魂星閣。
    菜伯的仆從正不知何去何從,便聽智師秋知葉問“菜伯當初擒下‘事不過三’之前,曾在穀中救下三個外來的黑衣人,這三人現在何處?”
    那仆從連忙答道“這三人傷的傷,殘的殘,菜伯將其軟禁在魂園中,當初是在下去安排的。”
    “那豈不是也已經過了七天?這三個人血脈普通,經此花粉香風,不知能否熬得住……你速帶我去看看。”秋知葉眯起眼睛。
    仆人答應一聲,便往前麵領路。
    心牙趕忙攔住“智師,我兒子陰之葭怎麽辦?您是他師父,可得想想法子!”
    秋知葉略一思索“陰之葭呼吸平和,血脈順暢,並無病症。不過,他因魂樹開花而沉睡,或許還得從魂樹身上找法子。我一時也沒有太好的主意,你將大族長、禮師還有陰之葭一並好生照料起來,待我從魂園回來再做定奪。”
    心牙無奈,隻好安排族中人手,將大族長、菜伯和陰之葭安置在魂星閣中,等待秋知葉的命令。
    秋知葉出了魂星閣的大門,回頭一望,過去那座夜幕中隻見輪廓的高閣,如今纖毫畢致地呈現在眼前——白牆,烏瓦,雖然隻有兩種色彩,但畢竟在永夜盡去、光明浮現之後,再不像是剪紙一般單調乏味。
    那些引路的冷白風燈大多已經黯然熄滅,隻有極少數還強撐著白紙燈罩在苟延殘喘著微光,但路途反而比過去明朗。
    因為,穹頂上灑落著宏大的光明。
    四千年來,秋知葉也是第一次這樣清楚地看著自己所生存的拾遺穀。
    那巨獸的龍骨,那暗紅的血肉,那沉積的土壤,那無朋的穹頂……
    然而,他絲毫沒有驚訝。
    這些超乎常理的景象,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什麽秘密。
    觀一葉而知秋,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智慧的明證。
    他無比確信,今日的拾遺穀中,隻有他秋知葉,才知道這光明從何而來。
    也隻有他秋知葉,才知道這路該往何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