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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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白鷺!
齊輕舟看殷淮抿唇凝眉不語,沉默的眼神裏翻湧著自己看不懂的情緒,好像這個人在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下一慌提高音量,迫切打破這令人心慌的沉默“掌印為何一語不發?”
話音剛落又暗自生悔有些無措,這話脫口而出實在太像一句質問。
他、他不過是想讓掌印說句話而已。
齊輕舟受不了這窒息的沉寂,掌印反駁他、教導他甚至斥罵他都可以,唯有沉默不可以,也不要向他投來那樣平靜無奈又遺憾的眼神,讓人心髒都縮緊。
殷淮被齊輕舟忽然起伏的情緒嚇得怔了一瞬,看著少年氣勢洶洶的眼神,自嘲一笑,負手在背,低聲自言自語念了句什麽。
聲音很輕,也含糊,齊輕舟聽後卻渾身一顫,血液僵凝。
這是殷淮授課時教過他的兩句古訓,書上沒有,齊輕舟不知道殷淮是從哪裏讀來。
大致意思是君王高坐明堂,隻想聽子民稱其仁厚有德,卻不知底下治理的人手中要把刀磨得多麽鋒利才能堪堪穩住這安穩太平。
齊輕舟心裏難受,被攪成一團,比今日在路上看見種種慘狀時還難受。
原來掌印的一句話、一個皺眉就能比天下蒼生受苦還讓他難受。
殷淮看他臉色發青,額頭冒汗,不知是因害怕還是厭惡,便收回了想要為他擦汗的手,喉嚨滾了滾,自暴自棄低聲道:“臣……無可辯解。”
他不慣將疲態表露於人前,下一秒又恢複了無可挑剔犀利優雅的模樣,下巴抬起,不可一世,朗聲道“臣就是這麽個暴虐陰險的劊子手,血腥纏身,人人唾罵,委屈殿下了。”
他踏上這條路,是不能回頭也沒有盡頭的,即便知道小皇子不讚同不理解他也不打算撂開手。
殷淮又變得忙碌起來,即便齊輕舟現在已經鮮少出去、日日在宮中靜心讀書也碰不著人。
急需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堅定的信念的少年心煩氣躁,萬古聖賢書並不能給他想要的答案。
他想見殷淮又不知如何麵對殷淮,其實也見不到殷淮,殷淮早出晚歸,即便兩人在同一屋簷下也可能好幾天見不上一麵。
為數不多碰上過的兩回,一次是在宮裏藏書的萬鍾閣外。
齊輕舟去借書正好遇上文廟祭上結識的友人,齊輕舟沒精打采跟他們走了一段。
殷淮乘十六攆華轎經過,玉貴珠簾,明麗雲繡,宮人奴仆烏泱泱一大群人,極盡排場。
幾個血性剛直的少年臉上笑顏瞬收,對這般逾越禮製、奢靡鋪陳的排場怒不敢言,忍氣吞聲地請了安“見過掌印。”
殷淮斜靠在座攆上姿態慵懶,闔眼假寐,恍若無聞,連眉眼都不曾抬一分便徑直過去了。
金色的陽光躍他長而黑的睫毛上,一陣風吹,有合歡花落下。
齊輕舟全程屏氣凝神,呼吸緊張,不知道怎的,他不想讓殷淮看到他與這些人在一塊。
可越害怕的事越逃不過,又一日他回長歡殿經過太學監,又正好碰上幾位世家公子下堂,幾人同行了一段,齊輕舟心中鬱鬱,幾個人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也沒聽進去。
遠遠瞧見宮道上有人策馬而過,朱紅廣袖翻飛,獵獵作響,揚起一路塵囂,身後跟著一隊暗紫錦衣影衛,氣勢洶洶,宮道上的宮人奴仆皆驚慌失措,紛紛讓路。
能這般明目張膽目中無人在宮內橫行無阻的,舉宮上下也隻有一人。
幾個世家公子義憤填膺批論了幾句,齊輕舟心不在焉,他不知道殷淮有沒有看見他,心裏懷著一點僥幸。
當頭領隊的那個身影動作微小地抬了一下頭,他妄圖往那幾個世家公子身後躲了半分,祈禱掌印沒有發現自己。
但又覺得對方一定是看見了,宮裏任何事都逃不過那雙犀利的眼睛。
殷淮三番兩次碰上齊輕舟與世家子弟說笑同行,麵上不動聲色鎮定冷靜,寒意卻滲透心脾。
那個下意識閃躲於別人身後的動作狠狠刺在他眼裏,有那麽一個瞬間,緊握的韁繩都脫了手,速度又太快,座下白馬幾乎不受控製,稍不留神就是個人仰馬翻。
連日隱忍積攢的陰沉仿佛在醞釀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
他是不欲毀了齊輕舟骨子裏的本性,可他也從未打算過放手。
殷淮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按照慣例,文廟祭朝會後,皇帝要舉行宴席以示對帶隊皇子與文官仕人的重朝宴盛大。
在祁歲園舉行,鬆柏蔚然,海棠昭昭,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殷淮依舊坐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麵前金貴雅致的茶碗餐具皆是禮製外獨一份,極盛的容顏和優雅的朗姿比身後色澤明麗雍容華貴的牡丹更惹人眼。
文廟祭年輕人居多,園中設宴沒那麽多規矩,還未開宴,可隨意走動落座。
齊輕舟自己來的,遠遠看著掌印,明明就在同一個屋簷下住著,卻總覺得好久沒有見過麵,咬了咬牙正想過去,有人走在了他前頭。
看著李玲瓏在殷淮身邊說了好一會兒話,離得太遠看不清殷淮的表情,齊輕舟踢了踢腳邊的石子,又不想過去了。
宗原沒來,幾個還算交好的世家公子坐在齊輕舟周圍,七嘴八舌說起朝中之事。
齊輕舟不好擺冷臉,也隻得佯裝加入他們的高談論闊,隱隱約約總覺得有精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影隨形,可一抬頭,環掃四周,又一切如常。
不是殷淮,那個人在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正陪同皇帝談笑,根本無空分出半分神落到他身上。
整個筵席齊輕舟渾渾噩噩,於常在跳了什麽舞、雲昭儀唱了什麽曲他通通不記得,就隻知道文官首列裏的王大人帶進宮來的那位樂師彈了一曲名動京華的《鳳求凰》驚座滿堂。
玉指翻飛,琵琶弦動,梧葉獵獵,鳳凰鳴飛。
是江上雪。
江上雪人美性子野,膽子更是大,十指連心,彈的全是他心裏滿滿一腔求而不得的幽怨與繾綣厚重的情思,汩汩琴音裏的濃重情意與洶湧癡狂。
齊輕舟看到了,江上雪一雙明亮多情的眼直勾勾地望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眸心有火燒一般的狂熱。
那種狂熱是什麽他並不很確切地知道,但卻隱隱感到不安、不快、不可容忍,不可忍受有人用那樣的眼神覬覦他的掌印。
殷淮竟還賞了他,於萬眾矚目中誇他琴技高超,讚他才氣橫逸。
齊輕舟心中一痛,手指捏緊酒杯,世家公子敬的酒來者不拒,一杯又一杯下肚。
坐在高處那人倏然看過來,丹眼嫵媚,目光犀利,他便被捉了個正著。
江上雪還在彈,有了九千歲的誇讚彈得更起勁,聲聲調調熾熱明麗,齊輕舟心中冷笑,一片冰涼,冷漠輕慢地移開視線,與周旁的一個公子言笑晏晏。
熬到宴席散去,齊輕舟頭昏眼花,隻想快快離場,在石潭花蔭上被一人叫住。
薛良看了他的臉好一會兒才請安:“殿下……還好麽?今夜喝了這許多酒。”
齊輕舟仿佛一下子找到糾纏了他一整晚的目光,腦子嗡一下醒了,皺著眉道:“你跟過來幹什麽?”
薛良愣怔一瞬,馬上又說:“方才在宴上臣不想壞了殿下興致所以忍著沒找過去,可眼看著殿下就要走了,嘴巴又不聽使喚替臣開了這個口。”
齊輕舟厭煩,不耐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薛良嘴巴張了張,輕聲道:“臣想問一問,殿下那日說,與臣不是一路人,那殿下找到您要走的那條路了麽?”
齊輕舟近日正與殷淮冷戰,被他戳中痛處,更心煩氣躁,冷了臉道:“此事不勞你煩心。”
薛良執拗的眼神盯緊他,痛心緩緩道:“殿下還未看清嗎?與殷淮那奸佞往來的都是些什麽人”
想起方才圍在殷淮身邊的人,齊輕舟臉色一凜
“王進貪色,章龔斂財,何萬德濫殺,豺鼠之輩沆瀣一氣,殷淮掌控他們,殿下也想被他掌控麽?”
薛良又開始激動“他們一具具行屍走肉是閻王的牙爪,殿下也想做羅刹的傀儡?”
齊輕舟低聲嗬斥:“放肆,什麽時候輪到你在這裏挑撥是非離間人心”
不遠處還有宮人走動的聲音,他聲音不大,語氣卻沉,如一陣死雨前的疾風:“薛良,你自以為仗著救過本王便一而再再而三詆毀掌印煽風點火以下犯上,真以為本王不會治你的罪麽?”
“本王最後說一次,你不必再屢屢試探拉攏,本王注定是要與掌印一道的,至於我們要幹什麽,怎麽做,那是我們之間事,用不著跟你們這些人請示,你們還不夠這個格兒。”
“最重要的一條,你給本王緊緊記好!掌印是個什麽人用不著你來告訴本王,本王也不怕得罪世家得罪言官得罪南台,若是再被本王聽到一句你們嚼掌印的舌頭,想想張沿的下場!本王絕不手軟!”
薛良一震,張沿本是個言官,最愛搞也最會搞輿情壓迫那一套,早年在外邊散播了不少殷淮的謠言,言辭浮誇,無中生有,不堪入耳,諸如強搶閨閣小姐、良家婦人到床上作惡虐待,自己享用過再賞給下麵的人……數不勝數,民間許多關於東廠不堪入耳的傳聞亦是從他那兒來的,妄想以民怨逼位。
殷淮倒是不介意,劊子手被傳得越凶神惡煞暴戾狠絕就越又震懾力,越能立威,名聲這種虛物他是從來不屑要的。
齊輕舟卻不忿,隨便找了個衝撞親王違規禮治的由頭將張沿押到宮門前掌嘴掌了整整一天,麵腫血流,供各路人馬觀賞。
還要以其人之身還其人之道,雇人,噢不,是親自下場撰寫了幾版話本將他宅門大院裏的小妾陪床爭風吃醋進行“藝術加工”,甚至將人寫到淫靡不舉,並製成話本,命伶人傳唱,皇城家家戶戶上至老嫗下至孩童無人不曉。
言官最好臉麵,如此一來不異於被人扒皮噬血,身敗名裂,再無立足之地,如喪家之犬辭官遠離京城。
薛良看著齊輕舟拂袖而去的冷漠背影,又驚又氣,心道殷淮難道真是個妖媚惑人的男狐狸轉世麽?怎的就將好端端一個心性仁善通透正直的皇子迷惑成這樣。
齊輕舟回到焰蓮宮時還板著一張臉,宮人問也不說話,憋了整個晚上的氣,又喝得頭暈眼花,此刻隻想埋頭被窩倒頭就睡,睡到他個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誰料,剛到中堂就被一道低沉隱怒的聲音攔住了去路:“站住。”
作者有話說
他們之間的問題從來就不是別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