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別放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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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川!
    說是要搬出去,結果也拖到冬去春來。
    房子是淩意挑的,學校附近的一居,步行過去十多分鍾。小區曾是大學家屬樓,以前住了不少老師,現在大都是外麵來的租戶。中介沒有刻意提,因此淩意不清楚。
    厲醒川清楚,不過他不覺得有什麽問題。既然決定要在一起,那就完全可以公開,並且總有一天會被公開,沒必要藏著掖著。
    剛搬來的時候厲醒川很不滿意,一進門就緊皺眉頭。淩意卻不覺得哪裏差,收拾收拾就好了。要是什麽都依著厲醒川,那租金恐怕兩倍不止。
    淩意秉性隨母親,到哪裏都隨遇而安,日子也過得很仔細。
    不出一個月,他化腐朽為神奇。窗簾換成了不貴但溫馨的淺黃色係,地板拿家用消毒劑擦得一塵不染,連紗窗都拆下來洗得煥然一新,當然還有現成的水彩畫當牆壁裝飾。
    也許是對房子仍舊不滿意,厲醒川住得並不多。一周有三天他仍然留在宿舍,抽空還要回家,剩下的時間也就一兩天。
    有時淩意都覺得,他們根本不算同居。厲醒川隻是專弄一個房子來收留他,就像給流浪狗買了個窩。
    後來淩意想跟他平攤房租,每月都在攢錢。有次話都已經說出口,轉身去拿錢,再回來厲醒川已經洗澡去了,仿佛這一點錢不值得耽誤他的時間。
    淩意隻好把錢默默存下,日後或許用得上。
    說起來醒川某些生活習慣真的很不好,比如回家後天塌下來也要先洗澡,並且十次有八次會忘了拿鞋,總使喚淩意替他拿。次數多了以後淩意幹脆在浴室放了一雙涼拖,但往往也就管用一兩天,沒多久就會被穿出來脫在玄關、客廳、臥室,任何浴室以外的地方。
    典型的少爺脾氣。
    吃飯也是,以前沒發現厲醒川嘴這麽刁。一次偶然的機會淩意在家露了一手,夜宵煮了碗加蛋的青椒肉絲麵給他,厲醒川大約吃著順嘴,那以後就常常逼著淩意下廚。
    當然,材料是厲醒川買。
    不過他買的材料通常都不便宜,淩意又不是特別擅長做飯,一開始怕糟蹋了。可一旦淩意不做,他就會在外麵跟同學室友吃。沒辦法,淩意隻能試著去弄,從簡單的開始,很長時間以後才算有模有樣。
    也許是年少血氣方剛,有時淩意還在圍著圍裙做飯,就會被突然抵在料理台邊。厲醒川每每提槍上陣,都悶頭一聲不吭,做到大汗淋漓。
    日子就這樣在汗水裏流逝。
    兩個月後,淩意已經開始準備申請出國的材料。作品集當然是第一位的,要想拿到入學資格,必須有幾副拿得出手的畫作。
    這四年他算沒有荒廢,但一來條件有限,二來有時難免分心,這方麵並不敢說十拿九穩。畫室的老師指導申校作品是按小時計費的,他那一點微薄的節餘很快用光,兜裏比臉還幹淨。
    為了掙錢,在原本的兼職基礎上他又多打了一份工周末在校外的畫室做高考升學輔導。高三的學生時間金貴,這是個賣力氣的活,一整天下來經常講得口幹舌燥,餓了啃個麵包就算了事。
    好不容易熬到周一,總算能回學校畫一畫自己的東西,十小時心無旁騖。
    他想吹一吹風,那天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畫架緊挨窗棱借光。
    春寒料峭,風裏帶著些微涼意。
    安靜地畫到傍晚,落日餘暉暈染到畫布上。夕陽把天空照出淡淡赭石色,遠看群山連綿美不勝收。
    老師走到他身後,端詳片刻,問“淩意,我怎麽覺得你最近風格變了。”
    他回頭,不明所以。
    “別緊張。”老師看著他,笑笑道,“變得開朗多了,用色既大膽又跳脫,沒有以前那種束手束腳的感覺。不過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怎麽回事,累著了?”
    “可能是昨天沒休息好。”
    “那可要多注意休息,別影響畫畫的狀態。現在正是下苦功的時候,不能鬆勁。”
    五月份目標學校的申請就截止了,在那之前再難也要咬牙堅持。
    淩意微微頷首“知道了,謝謝老師。”
    身後腳步聲漸行漸遠。
    回過頭去端起調色板,他用筆尖沾了點群青,穩住手腕補到畫布上。群青是種很穩重的顏色,看久了使人莫名鎮定,很像厲醒川。
    對著畫布久了,醒川的臉出現在眼前。
    還是那副皺眉表情。
    淩意手腕懸停。
    出國的事他們倆沒有太多交流,也不清楚厲醒川的態度。或許他不屑一顧,或許他根本不在意,淩意並不強求他表態,說到底是自己的選擇。
    隻是如果真的能走,他們注定會分開幾年。也許三年,也許更久。
    三年在人生裏不長,在青春中卻不短。
    收完尾,才發現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楊斌打的。最近楊斌去過學校幾次,理所當然地找不到人,所以相當火大。
    盯著屏幕片刻,淩意沉默地刪掉了來電記錄。他知道自己這是鴕鳥心理,但他總跟自己說,出了國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他動了動肩頸,握著筆刷慢慢站起來,額頭卻有一陣不明顯的眩暈。
    還沒來得及扶住窗棱,人就已經控製不住地歪倒下去,幸好被幾個同學七手八腳扶住,半背半抱地弄到醫務室。
    簡單地做了些檢查,又量了體溫,確定沒有什麽事,隻是疲勞過度。
    醫生留他在醫務室觀察兩小時再走,給他吊了瓶葡萄糖,他慢慢睡過去了。
    再醒來,針已經打完,女校醫正背對他整理東西。醫務室的玻璃是磨砂的,遠遠一輪眉月暈成朦朧的半牙,少許星光點綴旁邊。
    都已經這麽晚了。
    淩意撐著床慢慢坐起來“老師,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啊,你本來就沒什麽事,平時多注意休息。”
    “謝謝老師。”
    “對了,”校醫架著一副學究眼鏡,回身隨便往枕頭邊一指,“剛才你手機響了,我替你接的。好像是你一個朋友,聽說你病了還挺著急的,估計這會兒快到了吧。”
    拿起手機一看,是厲醒川打來的。
    淩意心想,糟了。
    趕忙回過去,不到三聲就接通,但沒人說話。
    “你在路上嗎,我醒了。”淩意盤腿坐在床上,劉海鬆鬆垂著,“沒什麽事,大夫說就是疲勞過度。你今天不是有事嗎,不用過來了,我很快就回去。”
    電話裏靜了一下,厲醒川語氣不善“在那等我。”
    掛斷後淩意扒扒劉海,窸窸窣窣下床,穿好鞋靜靜坐在床邊等待,背包就提在手裏。
    像等著被領回家的小朋友。
    五分鍾不到,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也來得匆促,闖進醫務室的大門時滿頭的汗。
    淩意馬上站起來。
    “你朋友?”校醫看看他又看看淩意。
    “嗯。”
    她笑了“感情真好,瞧這一頭熱汗,趕緊擦擦吧,一會兒別再著涼了。”
    說著遞過去兩張紙巾。
    厲醒川接過道了聲謝,問“他真的沒事?”
    “沒什麽,往後注意別熬夜別太操勞就行了。走吧。”
    淩意默默不語。
    伸手拿過他手裏的背包,厲醒川轉身就向外走。走了幾步沒聽見他跟上來,又擰眉回頭“走啊。”
    淩意跟緊。
    夜風微涼,路上不時有抱著石膏模型的學生經過,圖書館前的長階梯上三三兩兩坐著幾個人,腳邊還放著軟飲。
    快走到校門口時,迎麵遇上剛剛才要下班的老師。
    “沒事了吧?”
    “嗯。”
    “沒事就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最近功課這麽重,校外那個兼職能推你就推了吧,別本末倒置。”
    淩意脖子僵硬,沒有扭頭去看厲醒川。
    到家時已經十點。
    一開燈,客廳角落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牛皮厚紙袋。不過桌上的外賣更顯眼,三個精致的木盒子捆紮成一摞,看包裝是一家很有名的日料店牌子。
    “你買的?”
    厲醒川換完鞋,坐到沙發上揉了揉臉,看起來有些疲憊,“嗯。”
    大概沉默了半分鍾時間,他才站起來,如常往衛生間走去。
    很快就響起水聲。
    淩意拆開袋子,裏麵是三大盒刺身拚盤,甜蝦、北極貝、金槍魚、醋青魚,刀工精細,擺盤講究。
    隻是下麵的碎冰全化了,幾片點綴用的薄荷葉飄在上麵,看著有種被人忽略的落寞。
    換完衣服,他把刺身拎到廚房,又從冰箱裏拿了幾塊凍好的冰塊,用刀背一一壓碎。買來沒怎麽用過的骨瓷盤總算派上用場。鋪好自製的碎冰,刺身一片片擺上去,芥末跟醬油再用單獨的小碟裝好,看起來重新變得有食欲。
    沒多久,厲醒川擦著頭發從裏麵出來。
    地方本來就不大,整個家一目了然。淩意正在餐廳擺筷子,聽見動靜抬起頭,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濕發讓他看起來格外冷淡。
    淩意輕輕吸了口氣,嘴角慢慢勾起“來吃東西吧。我還煮了一個紫菜雞蛋湯,要不刺身太涼了。”
    厲醒川頓了頓,越過他走回臥室,忽然打開衣櫃找了套衣服出來,動作麻利地換上。
    淩意微愕“你要出去?”
    扣扣子的背影僵住。
    臥室的光很透,厲醒川肘屈著,脊柱似乎都從襯衫裏凸出來。
    隔著一段距離站在餐廳,淩意手裏還握著兩雙筷子。餐廳的光線發悶、發沉,他的頭發在光暈下泛起深棕色,後麵型有些塌了,看起來脆弱又柔軟。
    “吃完飯再走吧。”他說。
    厲醒川仍然沒有轉過來。
    頓了一會兒後,淩意慢慢把圍裙摘掉“要不還是我回學校住吧,你都洗過澡了,就別費事了。”
    這是種無聲、但堅決的抗議。
    他在告訴厲醒川,他決定要做的事,不會因為誰不高興就不做了。
    說完,淩意把圍裙搭在座椅上,拿起手機過去穿鞋。
    刺身底下的冰又開始一點點融化,不過沒有辦法,誰也阻止不了。
    拉開門,淩意沒有馬上去街邊坐車。他漫無目的地在小區周圍繞路,踩著幹燥的落葉繞了整整兩圈,靜靜聽著它們碎掉的吡剝聲。
    再不回宿舍就過門禁了,但他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是不願啟程。
    繞到第三圈的時候,路過小區出口,他像踩了電門一樣,腳下倏然往回一縮——
    厲醒川靠在一棵樹下,反複打著一個打火機,藍色火苗亮了又熄。
    早春天氣,他居然隻穿一件襯衫,左手插袋,看起來像在等人。
    微風徐徐,鬆枝沙沙回應,打火機哢噔作響。
    淩意猶豫片刻,走過去,走到很近的一個位置,鼻間聞到淡淡的薄荷沐浴露香味。
    厲醒川抬起頭,四目相對的一瞬直起背來,緩慢地移開視線。
    地上草綠新發,淡淡泥土氣息,聞起來格外安心。
    “哪來的打火機?”淩意選了一個最糟糕的開場白。
    垂眸看著襯衫下隱約露出的精窄腰線,他默然地想,醒川不冷嗎?
    又是半晌沒人說話。
    然後就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將打火機輕巧收起,不動聲色地放回褲袋。
    “買蛋糕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這句話聽到耳中,低啞模糊。
    好幾秒後淩意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慢慢抬起頭,微張著嘴看著眼前的人。
    “生日快樂。”
    厲醒川認輸一般看著他。
    淩意從他眼中看到驚愕的自己,然後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
    二十三歲了。
    或許是他的樣子看起來太傻,或許是沒見過有人能記不住自己生日,厲醒川喉結微動,臉色也不好看,“你真是……”
    胸腔像湖,心一動就漾起波瀾。
    “算了。”
    他轉身走進小區,走得很快。
    頎長的影子斜在地上,無聲掠過一棵又一棵白玉蘭。
    不出五秒,身後腳步聲追來,淩意驀地跳上他的背,脊骨跟胸膛撞出響聲。
    “你——”
    厲醒川毫無準備,要不是身體素質過硬,恐怕已經當場跪地。
    不過他兩隻手卻用力撈住身側的腿。
    淩意繞頸掛脖,用很細微的聲音喊“醒川、醒川。”
    透過後背的震動,能感覺到有人心跳得厲害,一下一下海浪拍擊礁石。
    “嗯?”厲醒川站穩雙腳,不冷不熱。
    “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吧。”
    厲醒川把他一顛“這不叫背你?”
    淩意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別放下我。”
    離終點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在那之間別放下我,即便我是你的包袱。
    地上影子重疊,一個掛著另一個,很穩當地往家的方向走。因為還有很多話要說,所以誰也沒注意到路邊停了輛警車。
    楊斌在車裏坐著,目睹了剛剛的一切。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