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柔軟,堅韌,寫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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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川!
“再偏一寸命就保不住了。”
溫度適宜的單人病房裏,這個叫楚然的年輕男人定定地看著他,幽深沉靜的眼神像是能直接望進人心底。
剛剛死裏逃生,淩意精神和身體都還很虛弱,接收信息很遲緩。慢慢的他想起自己出事時與楊斌的纏打,想起那黑漆漆的槍口,還有槍響時鼻間嗅到的那股硝煙味。
隨之想起的還有彼時陷入危險的厲醒川。
醒川怎麽樣了?
剛艱難地動了動眼簾下的眸子,就聽見床邊的人淡而無味地道“別找了,他不在這兒。”
楚然立在一旁,抱臂冷靜地看著他有點焦急和想要追問的模樣。看了半晌,方才悠悠吐出一句“真是個傻子。”
有些怒其不爭的意思。
然後他就轉過身,走到這間單人病房的窗邊,從下麵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雙手撐在窗台上。
絲絲縷縷的花香飄入房中。
這裏是整個中心醫院條件最好的病區,樓下就是半月形的徒步花園,一年四季花團錦簇,而且鮮有人大聲喧嘩。以淩意的經濟狀況,當然住不起這裏,隻會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撐在窗邊的楚然做了個放鬆的深呼吸,活動了一圈脖頸。聽見推門的聲音,他轉過頭,見到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勾著嘴角點了點頭“開霽,你現在越發像樣了。”
進來的男醫生笑著將掛在胸前的圓珠筆取下,邊朝病床走邊道“怎麽,我以前很不像樣?”
他俯身查看淩意的身體指數。
對於這二人的出現,淩意仍是完全的一片混沌,可偏偏又身不能動有口難言,隻能是人走到哪他那對濕潤的眼珠子就跟到哪。
現在醫生來了,他當然就是盯著醫生。
白大褂胸前的名牌上有三個字程開霽。很霽月光風的名字。
兩人距離很近,呼吸罩下的嘴唇剛動了動,發出一個“大夫……”的音節,這位程開霽醫生就聽到了。
“我是你的主治大夫,你傷勢比較嚴重,昨天剛從重症撤出來就又陷入昏迷,現在在中心醫院的特護病房。這幾天盡量少開口說話,如果有什麽不舒服的就按鈴,我會第一時間趕過來。”
他的嗓音沉穩,帶著一種莫名的安撫力。
病人對醫生也有種天然的信任。淩意就那麽切切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倦倦的,囫圇的柔軟中又有點不安。
程開霽被他一望,反倒手壓嘴唇咳嗽了一聲,收起筆起身“你是不是有什麽想問的?”
帶著針頭的手背微微一抬,淩意手指動了動“他……”
他指向楚然。
程開霽回頭看了楚然一眼,見楚然抱臂靠牆,逆著光看不清眉目的側影。
這個人……明明是個熱心腸偏要裝個無所謂,也難怪病人疑心他的身份。程開霽心中一哂。
“他是受朋友之托來的,你住院多虧他安排。另外我跟他也很熟,你可以放心。”
朋友。
淩意啞聲重複,聲音微弱到聽不見。
楚然後背靠牆,修長的雙腿隨意地搭在地板上,迎著他疑問的目光,眼神中有種淡漠的冷靜。
“我跟厲醒川算是有一麵之緣,正好過來找人就順道來看看你。厲醒川人沒事,現在被暫時羈押在看守所,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出來,到時候自然會來看你。”
說到這裏他站直身體,走到方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修長的手指攥著水杯“叫他不要衝動,沒想到這麽不聽勸。”
淩意一邊聽,一邊喉結緊張地緩緩滑動數下。
“至於那個楊斌,他以後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楚然低低一嗤,“人廢了。等厲醒川來了你自己問他吧,當時我也不在場。”
那天本來是抓楊斌的大好時機,證據鏈隻差最後一環就能收集到位,連楊斌濫用槍支都錄有視頻證據,誰曉得淩意意外中槍,厲醒川就跟瘋了一樣失去理智,把楊斌打得親娘都認不出來,在場幾個人硬是拉不住。
“我先走了。”楚然放下水杯,對程開霽道,“思域來消息說在樓下,這邊的事你多照應。”
程開霽頷首,目送人離開病房。
他這一走,房間裏安靜許多,細微的塵粒在金箔一樣的陽光下躍動,輸液的聲音似乎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淩意剛剛從鬼門關走過一趟,這會兒醒來也很恍惚,聽到厲醒川沒事的消息,精神難免有些疲軟,又露出一種朦朧倦怠的神情,無法再思考更多。
程開霽轉身,扶正鼻梁上的半框眼鏡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覺得他這樣子莫名讓人想起一種紙。
柔軟,堅韌,二者並不矛盾,上麵還可以寫滿故事。
他走過去將輸液管的滴速略作調整,好叫淩意不至於太難受。
說實話,從學醫到入院,槍傷遇到得原本就少之又少,並且這是最棘手的一個。
他非常想治好淩意。
但平心而論,子彈在心髒上緣擦過,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萬幸。想要身體複原如初,或許不光靠當大夫的妙手回春。
對著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他撩開褂子叉腰,疲憊地捏了捏鼻根。
“程大夫……”
病床方向忽然傳來低悶的聲音。
淩意不知何時似乎又清醒過來,正看著他這個方向。
程開霽走過去短暫地拿下氧氣罩,“怎麽,哪兒不舒服?”
病房溫度高,棉被又蓋得嚴,淩意額上熱出了細密的汗,劉海濕軟地搭在前額。他先是喘了幾下,然後身側的五根手指無意識地收攏,把床單壓在手下借力。
“有沒有一個小朋友跟我一起送來?”
程開霽看著他,簡短地想了想,明白他在指誰了。
“是不是一個小男孩。”
淩意下巴緩慢地點了點,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他第二天就轉到腫瘤專科醫院了,目前的狀況我不清楚,估計有人在照看。”
聽完他的話,淩意顯得有些出神。這種出神不同於一開始的虛弱迷蒙,這是一種夾雜著悵惘的,無能為力的情緒。
“你怎麽這麽能操心。”
淩意聞聲抬眸,錯愕地看著他。
“他是你兒子?”
淩意緩慢搖頭。
“自己才從鬼門關回來,就開始關心起別人的兒子了,以為自己是有九條命的貓?”
他很少用這種口氣跟病人說話,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麵對這個病人顯得有些逾矩。非要追究,似乎是因為他覺得淩意有些眼熟,不過不敢確定。
身上的手機震了,他拿起來,見是副院長有事叫自己過去,就說“行了,你好好休息,我過幾個小時再來看你。”
淩意沒有多說,眼睫很聽話地垂著。
程開霽頓時覺得自己訓重了,有點不忍心。走到門口,手都摸到門把,他又轉過身,隔著一段距離看向淩意。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淩意緩慢側眼。
程開霽定睛看著他“大概三四年前,半夜,你是不是來急診看過手,那晚我也當班。”
之所以時隔多年仍未忘記,是因為——
“當時你的手是被銬著的。”
—
另一邊,看守所外。
傍晚時分,鐵門打開,厲醒川在律師的陪同下走出來。上了提前備好的車後,高薪請來的律師很盡責地囑咐“厲先生,楊斌那邊雖然已經立案,這段時間您仍然有配合調查的義務,建議您盡量在本市活動。另外像那天那樣的衝動之舉千萬不能再有了,再來一回連陸總都保不住您。”
就差直說你下手太重,把人打死打殘是要坐牢吃槍子的。
“替我謝謝陸總。”
明明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五天,可厲醒川坐在後排,渾身驍悍之氣絲毫不減。他低頭看著自己袖口殘留的、已經呈褐色的血跡。在看守所好幾天,一直沒有換過衣服。
律師也算見過不少狠角色,但這種差點打死人還能全須全尾麵不改色的,也能稱得上“鳳毛麟角”了。
他用拇指跟食指推推眼鏡,盡量讓自己顯得很職業“楊斌的貪汙證據都是您這兩年冒生命危險收集來的,這段時間他濫用槍支、經營會所也是您找局裏的線人拍下來的,能扳倒楊斌全靠您計劃周詳,陸總不敢居功。”
厲醒川肩膀鬆垮,沒有應付他的恭維。
“不過陸總也說了,有機會還想跟您再切磋射擊,這段時間他實在技癢得很。”律師賠笑,“您把陸總口味養刁了,現如今俱樂部的教練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一定。”厲醒川不卑不亢,“忙完這陣我一定登門致謝。”
“我代陸總恭候大駕。對了,今天送您回哪兒?”
這個問題讓車廂瞬間沉寂。
從看守所出來,天地驟然變了一種顏色。小樹入院,有母親厲微在照顧。淩意中槍,昏迷不醒,僥幸保住一條命。
一種後怕的感覺順著脊椎往上爬,想到當時的畫麵,他的太陽穴就炸鞭般亂湧。
“勞駕你送我去中心醫院。”
“好的。”
律師見他合眼,估摸著是要補眠,因此也就不再打擾。可沒過多長時間,卻見他又把眼睛慢慢睜開,上前拍了拍司機的椅背“勞駕,開快一點,我趕時間。”
自此轎車開得飛快。
窗外的夕陽是淡紅色的,通往市區的路荒蕪又寂靜。他側過頭,降下車窗後微微仰起下頦,沉默地看著已經快要露形的月亮。
與此同時淩意也從長長的一覺裏醒過來。
護士進來替他收起窗簾換過藥,他把頭扭過去,一邊聽著小推車磕托磕托的滾輪聲,一邊看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
房間極靜。
在他的注視下,原本森冷的天幕泛起一抹青色,落在眼中很有些熟悉。硬幣大小的月亮邊緣朦朧,像是眼淚在深色紙張上暈開的一塊印子。死裏逃生後終於完全清醒的第一夜,本該是慶幸且歡愉的,但因為房間太大,月光都裝不滿,這份歡愉中又難免帶上了一點淒清,甚至就連那儀器的聲音也顯得過分冷靜,缺乏一些人味。
其實淩意是很不安的。
對於事情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沒有人來向他交待。對於厲醒川究竟為什麽會被羈押,那個楚然也隻是一筆帶過。甚至對於自己的身體,他都有一種失去控製的感覺,好像今天還在,明天眼睛一閉也就走了。
另外還有程醫生傍晚時說的話,也叫他不安。
程醫生說,他身體底子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今後想要完全恢複難度很大,眼下比較切實的目標是重新變回一個能工作、能養活自己的普通人。
當然,這不是程醫生的原話,但淩意已經聽出了這層意思。
他多少覺得有些灰心。
真要是成了個廢人,今後怎麽照顧自己和媽媽?
多大的磨難都不能夠打垮一個人,真正將人打垮的是看不到盡頭的磨難,一山翻過還有一山,一河渡過還有一河,什麽時候才算終點?
他就這麽望著窗外,不知道望了多久。護士進來看到了,說“休息一會兒吧,老想事情也傷神的。”
這麽昏暗的光線,她居然也看出他是在想事情而不是放空。
淩意輕輕嗯了一聲“好的。”
話音剛落,隔壁傳來儀器的尖鳴,護士聞聲說了句“壞了!”,緊接著就放下東西跑了出去。
在淩意神智不清那段時間,其實這種搶救提示音聽到過很多次,因此他現在一聽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護士離開的時候沒關門,走廊一陣兵荒馬亂,腳步聲紛至遝來,幾個醫生衝進隔壁搶救,連換人做心肺複蘇時的呼喝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淩意心裏也害怕,但多少還算穩得住,抿緊唇默然地在心裏為素未謀麵的“鄰居”祈禱。
要是今天自己剛轉危為安,隔壁的病友就意外離開,想想總覺得不是滋味。
大約過了幾分鍾,忽然有一陣格外急促的皮鞋聲音奔襲過來,停在隔壁頓了不過一秒,就開始高聲又急切地喊“他怎麽了?淩意!”
“現在在搶救你不能進去!”
“讓我進去!淩意!”
嗓音嘶啞又幹燥,喊他名字的人似乎已經焦急到了極點,焦急到都……都有點昏頭了。
淩意微張著嘴,怔愣望著門口。
作者有話說
跟大家解釋一下,楚然和陸行舟是一家的,是另一本書的主角,沒看過也不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