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願不願意重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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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川!
“淩意——”
“淩意!”
酒店的員工、這座島上能雇到的,還有他們五個,所有人傾巢出動,沿海岸線將每塊礁石後都細細找過,仍然一無所獲。
失蹤時間還不夠報警,但陸行舟畢竟有些人脈關係。他與當地搜查隊搭上線,支付高額費用,將淩意的身份信息和身高樣貌細節給對方,讓他們加派人手在陸上海上各處去找。
天黑盡了,白天還恬淡平靜的大海此刻波濤洶湧,海水深不見底,像一個一望無際的巨大旋渦,能在頃刻間吞沒所有你在乎的、你珍視的人或物。
認識厲醒川這麽多年,謝思昀還從沒見他他像現在這樣。他麵色灰青發紫,聲音嘶啞壓抑,整個人在極度的提心吊膽中始終攥著拳頭,可偏偏除了淩意的名字其他什麽話也不說。
謝思昀害怕了,跑過去求陸行舟“陸總,船什麽時候才能到?”
其實不用他催,陸行舟一直在打電話調度搜救快艇,隻是現在時間太晚了,開船的都要從家裏臨時抓過來,所以不能立馬到位。
十分鍾後除了程開霽所有人都登艇,另有一輛救護車在岸上待命。陸行舟跟楚然一艘,厲醒川跟謝思昀在另一艘,他們從棧橋出發,一路往遠處拉網式尋找。
不知是氣溫驟降還是怎麽,夜裏的海風竟冰冷刺骨。謝思昀頭發被吹得翻風,身體微微打著顫,臉也被凍得僵硬。
他側過頭,見厲醒川一手撐著船沿一手打著手電,雙眼錯也不錯地盯著海麵,兩條青筋從額角徑直連到頸下,大半個身體完全探出艇外,衣服褲子早被海水淋得濕透。
沒過多久,忽然聽到向導在另一艘艇上朝他們奮力揮臂“這裏!這裏有發現!”
厲醒川渾身一凜,立馬讓開船的調頭過去。楚然先他們一步趕到,幾輛快艇並在一起,說話要靠喊的“有什麽發現?”
“那兒!那兒好像漂著一件衣服!”
順著向導的手指方向看過去,黑色的海麵上隱約漂浮著一件深色衣服。這裏早已超過了防鯊區,尋常遊泳的人根本不會來這兒,更何況還是晚上?
所有人第一時間靠過去,搜救隊員下水把衣服撿出來,照著手電筒一看,謝思昀頓時慌得六神無主,“這是……”
濕淋淋的藍色外套被海水一泡,冰得一絲溫度也沒有,指尖一碰就凍得生疼。謝思昀從灰暗的視線中抬起眼,看見厲醒川慘白的臉、驚懼的神情,那一句“這是淩意白天穿過的”,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緊緊把衣服攥在手裏,厲醒川抬起頭,隔著霧看向楚然,咬了咬牙,“這是他的。”
楚然扭過頭,代陸行舟發號施令“向導,讓搜救隊員全部下去找。”
所有人鱗次入水,找了二十多分鍾。
這二十分鍾對艇上的人來說,是絕對的度日如年。每一次海麵有身影浮現謝思昀都擔心是淩意找到了,又擔心是沒找到,焦心至極卻更不敢看旁邊的厲醒川。
二十分鍾過去,沒有發現,一個個又都從水下浮出來,攀在艇邊等命令。
向導看楚然“還找嗎?”
冷風把楚然的嘴唇也凍白了。但他麵不改色,點頭“找。”
一個個又都潛下去,在水底拉出一張人網,直徑一兩百米內連一隻螃蟹、一棵珊瑚也沒放過。又是半個小時,依然沒有任何發現。搜救隊員的體能也已經到了極限,再度探出水麵時個個都在大喘氣。
這一次向導又問“還找嗎。”
楚然一頓,而後低聲道“繼續找。”
向導點點頭,轉身朝眾人吩咐。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當地語言回了幾句話,沒人動。
楚然舉著手電,光移到向導臉上“他們說什麽,翻譯給我們聽。”
聲音異常冷淡。
向導張了張口,正要出聲,卻被陸行舟攔住。這一個晚上陸行舟的話都很少,一切交由楚然來指揮。此刻他在昏暗的光線下,深眸微抬,看向另一艘艇上的厲醒川。
“醒川,今天的事,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對不住你。”
陸行舟跟厲醒川沒有正式說過什麽,但陸行舟心裏是把他當弟弟的。這一次出來散心原是一番好意,誰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
他看著厲醒川“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厲醒川也看向他,嘴唇凍僵了一樣動了動“讓他說。”
陸行舟這才朝向導微微點頭。
在場的都是開罪不起的主,向導喉結一滑,有些緊張“他們剛才說,找不到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人漂走了,要麽被鯊魚、被鯊魚給……繼續在這裏耗,沒用的。”
厲醒川那隻攥衣服的右手,越攥越緊,關節泛白,攥出的水順著指縫往下滴,黑夜裏看著像血一樣。
謝思昀嗓音幹啞“難道就不找了?”
搜救隊的隊長離得近,又仰頭說了幾句話。向導一句一句翻譯“他們的建議是今晚先這樣,回去以後想辦法調派直升機,天一亮就來海麵搜救,爭取盡快打撈。”
打撈。
這兩個字一出口,謝思昀恐懼地打了個寒噤。
楚然抬起眸,目光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移往另一個方向,“厲醒川,他的意思你聽明白了麽。”
這句簡短的話裏,有能將人心髒撕碎的東西。
海風刃一樣刮過皮膚。
厲醒川手緊緊攥著衣服,微低著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楚然看著他,說“我不想下定論,但是我想讓你明白,人很可能已經沒了。”
“楚然。”陸行舟皺緊眉,“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現在不說什麽時候說。”楚然的語氣肅穆又嚴厲,“你不說,我不說,淩意就能死而複生?這樣找下去就會有結果?”
“夠了。”陸行舟低聲喝止,“醒川,今晚咱們先回去,明天一早我——”
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
“醒川!”
謝思昀尖叫起來。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厲醒川扔下衣服一頭紮進冰冷的海水中。
沒有人肯找,他就自己找。
海水中空無一物,連一塊救命的浮木、一根可攀握的水草都見不到,有的隻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無邊的寂靜。身後的嘶喊越來越遠,直至潛入水中後完全消失,厲醒川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除了劇烈的心跳以外什麽都聽不見了。
肺部受到嚴重的擠壓,同時腦中有一個感覺一直在折磨著他,讓他幾乎喘不上氣淩意離他很遠。
他奮力向前遊。
這種失去是切膚之痛。你看見了他的衣服,你覺得他一定就在這附近,但你偏偏就是找不到他。甚至你感覺他的呼吸在一點點變得微弱,他的心跳一點點變得遲緩,但你束手無策。
厲醒川總疑心淩意在某個地方等著他,總疑心淩意冷得直抖,蜷縮在水底喊醒川,救救我。
但就是找不到他。
不顧一切往深處遊的時候,厲醒川全身肌肉都在抖,意識已經模糊不清,所有動作都是在靠著一口氣機械重複。
“醒川、醒川你回來!”謝思昀趴在艇邊失聲痛喊,“太危險了,你快遊回來!”
剛才那一瞬間就連楚然都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厲醒川居然能不要命,明知不可能有任何結果仍然瘋了一樣衝動。大約連厲醒川自己都沒想明白,這一刻究竟為什麽要下水,找的又是什麽。也許隻是有一種原始的本能,他不能就這樣失去淩意。
“快!”眼見那個身影越來越遠,陸行舟對向導吼,“快讓人過去把他弄回來!”
向導一聲令下,幾個隊員箭一樣入水,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將人拖回艇。
被救回來的厲醒川嘴唇蒼白,躺在艇中沉重地喘息,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生氣。
“醒川、醒川?”謝思昀緊緊抱著他,感覺不到他任何溫度。楚然讓快艇靠近,不顧危險一步跨過去,立即蹲下查看,“厲醒川,厲醒川!睜開眼睛。”
漫無天際的黑暗中,厲醒川額頭青筋盤錯,勉強睜開雙眼,又被手電筒的強光刺得緩緩閉上。他重重咳嗽了幾聲,從肺裏咳出幾口冰冷的海水,嘴唇微微翕動。
謝思昀抱緊他低下頭,聽見他低微的嗓音“找不到……”
找不到淩意,他整個人都垮了。
這三個字就像是一把匕首,從在場每個人的耳膜穿透進去,直直紮進心底。
“厲醒川、厲醒川,”楚然蹲在他身邊,眉眼沉寂片刻,低聲說了一句,“振作點,我帶你去見他。”
—
夜風微涼。
淩意回去的時候,偌大的酒店空無一人。
他最終沒有找到原來的貝殼,不過又撿了一些,似乎比昨晚的還要特別。
今晚經由楚然牽線,他坐車去島上一個隱居的英國畫家家裏開了一番眼界。手機被楚然借走了。楚然說自己的壞了,臨時借用一晚,晚上回來就還他。
那名英國畫家在島上已經住了七個年頭,家裏堆滿了這七年的創作結晶,並且他也崇拜大衛霍克尼。雖然語言不大通,但身邊有楚然派的翻譯隨行,淩意與他很聊得來,看畫、聊畫直到深夜。
大約一點左右,畫家還在滔滔不絕,淩意卻不好意思再打擾了。他起身告辭,上車以後司機才說楚然吩咐他去通宵營業的進口超市買點東西帶回去,需要繞一段路。淩意當然也是同意。
對於外麵發生的一切,他渾然不知。
直到兩點,他才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四周靜悄悄的,其他房間都黑著燈,一個人也沒有。
房門虛掩。
他洗了個澡,換了件簡單的短袖和樸素的棉質睡褲坐到床上,又開始嚐試下筆。
昨晚那幅畫得實在太差。
削過的鉛筆劃過紙麵有沙沙聲,因為是草圖,他甚至用的是橫格本。五分鍾後,厲醒川的輪廓出現在紙上,比昨晚的要有神韻一些。
雖然拿筆的時候偶爾手還是會抖,但心定了許多,大約也有今晚聊天的功勞。
又畫了一會兒,外麵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衝上樓來,猛地推開房門,然後在視線交匯的那一刻渾身巨震。
淩意抬眸,與厲醒川四目相對,愣住。
“你——”
你怎麽渾身是水。
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厲醒川撲過來死死抱在懷裏。
力道太大了,淩意的紙跟筆都被撞落在床上。他感覺自己是被一個冰做的人抱緊的,從脖子到身體全被勒住,一時間呼吸都有些不暢。
厲醒川粗重地呼吸著,全身劇烈顫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滴水。
淩意被迫張開雙臂摟著他,聞見他一身的海水味道,感覺他心跳強烈,帶動胸腔都在震。他把頭埋在淩意頸間,牙關輕微打顫。
淩意怔愣“醒川?”
這是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了,你去哪裏搞的這一身水?”
厲醒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是兩條胳膊收得更緊,將他整個人越抱越緊,最後兩人都支撐不住倒進鬆軟的床榻裏。
許久許久,房間裏除了那種壓抑到極點又釋放出來的喘息沒有一點動靜。時鍾滴答滴答在走,窗外的黑夜悄無聲息,門開著但沒有人過來。
淩意感覺到厲醒川幹裂的唇在吻他的脖子,一下一下,灼熱的氣息滾動在頸間,跟從前的感覺完全不同。厲醒川的顫抖很長時間沒有平複下來,淩意隻得慢慢撫摸他的發,心裏焦急迷茫但又怕說錯話。
鼻息相貼,厲醒川把他圈抱在懷裏,小小一團,心跳貼著心跳。
淩意睜著眼,但光線被遮擋掉了,所以也不能看清厲醒川的表情,隻見到他的喉結一直在很慢地動。
淩意縮在他的懷裏,感覺自己是被完全保護起來了。
心神悸動了好一會兒,淩意小聲說“醒川,我有點喘不過氣。”
厲醒川胸膛鬆了一點,一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打磨過,“你去哪兒了?”
“我去了馬蒂斯教授家裏。嗯……他是個英國畫家,這幾年一直在島上畫畫,我覺得,我覺得他畫得真好。”
他聲音輕輕柔柔的,因為被抱在懷裏,聽著又有點模糊不清。說了幾句以後,沒聽見醒川搭腔,他聲音低下去,“我光顧著自己說了,你不感興趣吧。”
“感興趣。”厲醒川聲音黯啞,“你說。”
“嗯……”淩意覺得今晚一切都很反常,但他不想去追根究底,隻希望這一刻能越長越好,最好長到他們兩個人都白發蒼蒼、背駝齒落。
他在醒川懷裏動了動,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實際上就是像嬰兒一樣蜷著。
明明醒川全身都是水,但他卻覺得異常暖和。他說“醒川,我英文真的好差。教授說話我基本都聽不懂,特別丟人。”
他聽見厲醒川深深吸氣,“我教你。”
“你教我?”他微微仰起下巴,從縫隙裏看到醒川青黑的眼底、冒頭的胡渣,“你肯教我嗎?”
厲醒川說“你讓我做什麽我都肯。”
淩意靜默下來。
樓下有腳步聲,隔壁房間也有,顯然是楚然他們都回來了。他有種從夢境回到現實生活的感覺,好像下一秒醒川就要醒了。
“你不要說這種話。”他變得有些低落,“你這樣說我會當真的。”
厲醒川靜了一瞬。但這一瞬的沉默不像是猶豫,更像是反思。這一瞬淩意有點緊張,想了好多措辭,還沒組織好語言,就聽見厲醒川低聲道,“我是認真的。”
淩意微愕。
“我是認真的,淩意。”厲醒川的背抬起一段距離,很鄭重地,很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你想要什麽,想做什麽,我盡我的全力。”
他的表情太過認真,以至於沒有人會去懷疑話的真假。淩意怔忡片刻,看見他眼中的自己。
自己是個普通人,這一點淩意一直都知道。可在厲醒川的瞳底,他好像染上一層薄薄的光,變得不再那麽普通了。就是這一點光,給了淩意勇氣,讓他對厲醒川說“我想要你告訴我答案,我知道你已經想好了。”
好的壞的都可以。
厲醒川抱著他僵了一會兒,然後才說“答案在我房間。”
從床上起來,其實兩個人都很緊張,但也都裝出一副平常的樣子。到了厲醒川的房間,他說,“在我桌上,本來打算明天再給你。”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說完又接著道,“我去洗個澡。”
淩意咬著唇點點頭,等浴室的門關緊,才鼓起勇氣慢慢走到桌邊。
以厲醒川的性格,如果想好了要明天給的東西,一定不會提前,但今天是個特例。
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有一支鋼筆,一摞紙。桌邊還有一個紙簍,裏麵全都是寫廢的紙團。
淩意拿起最上麵的那頁紙,看見了一段話。厲醒川寫的,字很工整,墨跡很深:
我曾經擁有過一個人
他教會我愛,他定義何為勇氣
他是我乏味生活裏的點睛之筆
我沉溺過一年,直到他突然離開
我嚐試過逃避和遺忘
我以為他愛我勝過我愛他,我以為自己一定能忘了他,但我以為的隻是我以為
那一年的每分每秒都刻在我的腦海裏,像紋身一樣,脫掉一層皮依然沒有洗掉
我的雙腳走遍邊陲疆域
我的眼睛看過無數的人和景
但五年過去我依然記得他,依然珍藏他的畫,他的笑,他叫我名字時的語氣
我開始無法想象沒有他的生活
我開始恐懼失去
我的雙臂並不為保護他而存在
但他有任何危險我總義無反顧,他的安全比我的命更重要
掙紮了這麽多年,我終於決定誠實麵對自己的內心
淩意,你願不願意重新跟我在一起?
作者有話說
我看過《那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也很喜歡楊昭寫給陳的那封信,結尾的信有受到它的影響,不過跟t大比我還差得太遠,連致敬都不夠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