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以我命換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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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怎麽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刺客呢?
    各家有各家的辦法。
    淮王領主信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所以他的暗部組織夜曲內多為身材婀娜,嫵媚風流又精於刺殺的蛇蠍美人。紫軒領主感覺應該“師夷長技以製夷”,所以她找來了許多擅長夜裏活動的江湖大盜來填充她的暗部組織落辰。再比如雲海白鳳,不管在哪個領域都遵從“以德服人”,他很少培養自己的刺客,振臂一呼就有不知道多少四方名士來投奔他。
    而作為三大以刺殺聞名的暗部組織之一,靈武的隱衛,一直以來信奉的都隻有四個字。
    “無情無義”。
    在靈武看來,這是做刺客最基本的條件。無情無義,甚至連感官都變得遲鈍,就能吃常人吃不下的苦,哪怕被抓住,被嚴刑拷打也不會透露任何消息。
    那麽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隱衛自有隱衛的辦法。
    取三到四歲的孩童一個,以銀針刺入他們的後腦,針尖沒入顱骨一寸,破壞掉一部分大腦機能,讓他們從此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人類該有的情感。這個過程極其痛苦,而且風險很高,十個孩子裏大概能活下一個就算幸運的了,大多數孩子都在針尖入腦的刹那一命嗚呼。
    而活下來的孩子,都變得很聽話。
    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一個都不留;六欲,眼耳鼻舌身意,麻木得像石頭一樣。無情無義,無欲無求,這才是真正的刺客,才有資格繼承隱衛大都統的位置。
    希洛小時候,不知道是因為那銀針刺偏了一些,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她的情感並未完全丟失,而是保留下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那一點情感就像是黑夜裏的螢火蟲,沒法照亮什麽,但因為其存在,希洛也沒辦法完全融入黑暗中。
    比起同期的刺客,她就像是一個殘缺品。
    當同批次的刺客已經可以宛如庖丁解牛一般熟練地殺人時,希洛卻遲遲沒法動手。
    希洛每一樣事情都做得很好,訓練裏能拿很高的名次,理論知識也不輸給任何人。
    她從小穿著單薄的身子在風雪中苦熬,從小捏著鼻子將各種毒蟲嚼得嘎吱作響,從小被劃出一身傷口也麵無表情地站起,任由鮮血流淌消融了腳下的冰雪。她單腳站立在數米高的木樁上一動不動,她越入冰冷刺骨的湖水屏氣凝神數小時,她用尖牙利齒撕扯著生肉茹毛飲血,她在布滿星辰的夜晚一個人置身荒野,匍匐在地上練那藏匿氣息的本事。
    這些她都做到了,甚至於比同期的刺客做得更好。
    那時,大都統也對她寄予厚望,私下裏說她可堪大用。
    要說唯一的缺點,就是希洛對殺人這件事很抵觸。
    剛開始大家都以為是她不習慣而已,習慣了也就好了。做刺客的,誰手下沒有個幾十上百條人命?剛開始人人都不習慣,現在每個人都習以為常,甚至有人以此為樂。十殿閻羅為什麽強?就是殺上去的,他們經常搞殺人競賽,也經常去討論怎麽殺人更快更刺激。所以大家都覺得希洛也會是這個樣子,也一定是這個樣子。
    可漸漸的,他們發現希洛確實是一個異類,四十九個人中唯一的異類。
    她的老師之一,十殿閻羅之一的二殿楚江王曾問她說
    “笑話,殺得了猛獸,殺不了人?一刀子進去剜掉心髒,切了下酒!又嫩又鮮,嚐過一次,你也會愛上殺人。”
    希洛回答道
    “人命與猛獸不同。”
    二殿楚江滿臉鄙夷,哂笑道
    “有何不同?殺人殺豬都是殺!等你殺的多了,自然也就習慣了。你不去殺人,人自會來殺你。無情則無憂,無憂則無痛,好生記著吧。”
    希洛低頭不語。
    她從小被教導了太多正確的事情
    殺人是正確的,卑鄙是正確的,不擇手段是正確的。
    必要時以命換命是正確的。
    為隱衛而死也是正確的。
    每個人都被這麽教導,每個人也都是這麽做的。
    那些都是正確的事情,隻是自己不知道正確在哪裏。
    每次想到這些事,就有一種寒意透骨的感覺。明明鋪天蓋地的霜雪都無法讓寒冷刺入內心,但這種人世的冷漠卻仿佛可以一直深入骨髓。
    漸漸地,沒人再把希洛當做一個天才,而是將她視為一個笑柄。
    一個刺客連殺人的刀都握不穩,還當什麽刺客呢?回家吃奶去吧。
    事實上,就連希洛自己也無數次對這種殘留下來的情感感到厭煩為什麽隻有自己與眾不同,為什麽隻有自己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如果自己也變得和周圍的人一樣麻木,會不會好一些?
    大部分人在成長中都曾丟棄過美好的品格,卻把這一切歸類於世俗磨平了棱角。但其實回過頭想想,每個人都厭惡著世俗,但每個人又會擁抱世俗。隻因為這是最省心省力的生活方式。變得與其他人一樣,是每個人不得不做的妥協。
    那如果不妥協會怎樣?
    不會怎樣,隻是會變成別人口中那個長不大的廢物而已。
    當其他的刺客都遠赴世界各地去曆練的時候,希洛也總算接到了自己的命令。
    到那座遙遠的西邊城池,去蟄伏,並阻礙其發展。
    是不用殺人的事呢。
    希洛小小地鬆了口氣。
    然後,在那裏,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放火時被那位城主大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去了麵罩,刺殺時又被他緊緊抱在懷裏。雖說是自己主動,但初吻莫名其妙地送了出去。其後無數次刺殺都落空,刺客的尊嚴本來就碎成一地的殘片,還被他不斷地投喂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不知不覺就淪陷在這溫柔中沒法自拔。起先是用“反正也殺不掉”來安慰自己,但漸漸地希洛自己也意識到了,不是殺不掉,而是已經不想殺了。
    在遇見利德之後,她忽然覺得,幸虧自己與眾不同,幸虧自己是一個異類。她苦熬了這麽久終於等來了回報,在那一刻,以前的痛苦也一下子變得無所謂了。
    “這種感覺,其他人體會得到嗎?”
    每當這麽想的時候,希洛就會像好勝心強的小孩子一樣有點驕傲的感覺,盡管這些情緒從來不會流露在她的臉上。
    來禦西城的刺客是希洛,這是利德的幸運,否則他至少要失去一個方十三。
    而來禦西城也是希洛的幸運,普天之下不會再有第二個非親非故的人這麽嬌慣著她。
    這是屬於兩個人的幸運。
    所以,希洛做了一個決定。
    她一個人腳步沉重地離開了禦西城。
    她一個人順著標記去了那陰沉的房間。
    鉚釘城內一間開闊房屋,本是大戶人家的住所。但前段時間方十三差點打下了鉚釘城,許多大戶人家嚇破了膽,賣了房屋田產往東邊遷走了。空出來的房屋,被幾個外來的人租下,也不會引起誰的注意。
    屋內隻有幾盞燈火搖曳,光與影斑駁在一起。
    傳命官霜雙手攏在袖中,靜靜地立在一旁。兩男一女三人坐在椅子上,敲著二郎腿,一前一後地晃著椅子。一殿秦廣王、二殿楚江王、九殿平等王,三大刺客身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刺客的模樣,平靜地像普通人一樣。
    當然,這也隻是在普通人眼中。
    對於跪在屋子中央的希洛來說,冷汗止不住地淌落在地上,明明是冬天卻好似三伏酷暑。
    在她麵前,三位刺客唯一的女性——九殿平等王挑起眉毛,問道
    “你要做什麽?再說一遍,我沒有聽清。”
    希洛吞下一口口水,重複了一遍方才說過的話
    “……以我命換他命。”
    九殿平等王哈哈大笑,仿佛聽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指著希洛問道
    “你的命?你的命算得了什麽?真把自己當少當家了麽?你一天坐不上大都統的位置,一天就隻是隱衛中最末等的刺客!你的命本來就是我們的,何談換什麽東西?!”
    二殿楚江王是個絡腮胡大漢,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希洛,說道
    “君上的為人你也清楚。那利德,本來用不著死,但他幾次試圖策反你,犯了隱衛的大忌。這次的命令是君上特批的,就連大都統也保不住你。”
    一殿秦廣王麵色陰鬱,聲音冷淡
    “時辰差不多了,動手吧。後麵還有很多人要殺。”
    九殿平等王笑起來,聲音如同夜梟一般刺耳
    “殺人?我最喜歡了,特別是年輕女子的血,最是美容養顏,你們可不要跟我搶!”
    二殿楚江王歎息一聲,站起身,對希洛說道
    “為師曾問你,要當刺客還是要當聖人,現在你有答案了麽?”
    希洛抬起頭,張了張口,說道
    “刺客也是有感情的,七情六欲固然是一種負擔。但我不願意放棄……也不後悔。”
    話音一落,殺意猶如潮水般湧出。希洛的袖口中滑出一把雪白的短刀,她迎著三位站在刺客頂端的人衝了上去。
    是啊,她怕的。親眼見到過師父們的實力,親眼見過師父們殺人的場麵,那一幕幕血腥恐怖的場景就刻在她的腦海,刻在她的靈魂。這恐懼早已根深蒂固,但此刻她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敢拿著刀去刺殺比自己強得多的刺客。
    可僅僅是跑了兩步,四肢就被匕首貫穿,釘在地上,鮮血灑滿了腳下的青磚。九殿平等王偏了偏頭,“嘁”了一聲,說道
    “黃毛丫頭,也想著欺師滅祖。你那點本事,都是我們玩剩下的啊。”
    一殿秦廣王點點頭,冷漠地說道
    “希洛叛出隱衛已是事實,對我等動手罪加一等。平等王,行刑。”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少婦模樣的女人伸出手,一把青綠色的匕首浮現在她的掌心。平等王獰笑著走近希洛,在她的眉心比劃了一下——
    然後猛地將匕首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