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對於遠走高飛的提議，青雲也曾提出來的。畢竟他當時已經是劍道十重，想要帶王後走，王都這些人是攔不住他的。
    但王後並沒有同意。
    “我們都不年輕啦。”
    她常常這麽說。
    隻有青雲知道她的心結。過了青春歲月，有了自己的家庭，情啊愛啊的就要往後稍微靠一靠了，她骨子裏就是那種負責的態度，就算國王對她愛答不理，她也要一個人扮演好作為王後的角色。所以哪怕在後來，兩人常常在一起互訴衷腸，卻從未越過那條界限。如果一晌貪歡帶來的隻能是無盡的痛苦，那麽就讓這一切幹脆不要發生。
    她還是她的王後，他還是他的劍豪。
    並沒有任何不幹不淨的牽連，他和她也不必再有愧於彼此之外的任何人。
    青雲就在這個離她最近的地方，一呆就是以十年為單位的漫長歲月。
    利德曾問他為什麽不去遊曆天下，普度眾生，這個問題以前也有人問過。“青雲被什麽東西困在了王都”，這樣的傳說也比比皆是，隻有青雲自己知道，沒有誰困他，他是自己在這裏畫地為牢。
    用來還清他對王後的虧欠之情。
    將近二十載的歲月中，他為她采下早春第一支新發的桃花，別在她的發絲中；為她在清晨的鬧市中排好幾個時辰，去買享譽王都的那家的杏仁豆腐；為她收留了六隻流浪貓，三隻白，兩隻花，還有一隻是銜蝶踏雪的黑貓……很多事王後自己也能做，隻要她一個命令下去，自然會有仆人替她做好，可她唯獨喜歡青雲與她一起。
    而此時此刻，青雲總算得以釋懷。無數的回憶的終點，這段不算完美的人生，補上了最後一塊拚圖。
    ——放下了。
    這個念頭浮現在心中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身體一陣輕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刹那間天光炸裂，白練一般的劍氣灑滿人間。
    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他望向那銀灰色的巨龍，直視著它的眼睛，滿目是藏不住的冷冽的鋒芒。一如當年他剛剛越入十重境界，打算去找心愛的少女結婚時，那少年意氣洋溢在外的模樣。
    巨龍好像察覺到了什麽，拍了拍翅膀。大地忽然開始沒來由地顫抖，紅光籠罩了巍峨雄渾的宮殿，將連綿起伏、猶如小山一般的宮殿群落連根拔起，帶著它們朝天空中飛去。王宮之大遠非一般人能夠想象的，單是遊曆一圈就足夠花上一兩天的時間，此時此刻龐然大物一邊掉落著土塊一邊飛向天空，幾乎一瞬間就遮擋住了太陽，將整個王都籠罩在了一片黑影中。
    巨龍神念一動，宮殿朝青雲轟然砸下。
    漆黑一片，遮天蔽日。若山崩。
    青雲吐出一口氣，拎著手中的半截青竹，寫意一揮，那當頭砸下的壯闊宮殿便被炸裂成無數碎塊。
    這一劍名為開山。
    青雲垂下手，有一縷鮮血順著他的袖口流淌到指尖，再順著指尖流過手中的青竹，從竹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巨龍咆哮一聲，騰飛到了空中，甩動著腦袋，張開血盆大口。能夠將一切燒成灰燼的火焰在它的口中積蓄，然後毫不留情地驟然噴發。火焰的溫度幾乎瞬間將王都烤成粉末，地上的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幹淨，超高的溫度讓人的皮膚產生了劇烈的焦灼感，這還隻是離得很遠，若是近了，沒有人能幸免。
    浩浩蕩蕩，席卷天地。若海嘯。
    青雲的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反手一劍，漫天流火被攔腰斬斷，朝蒼穹褪去，把天邊的雲燒成可怕的血紅色。
    這一劍名為斷海。
    巨龍盤旋在天空之上，冷冷地俯瞰著這個在自己手底下走了足足兩回合的男人。
    十二重對十重，理應是絕對的碾壓才對。
    但是為什麽……
    哪怕耳朵、眼睛、鼻孔、嘴巴沒有一處不在流血，這個人也依然可以擺出那麽雲淡風輕的模樣。他不怕自己嗎？人類都是瘋子嗎？
    還有為什麽他能夠破開自己的火焰？毀了宮殿也就罷了，境界十重的人揮出的一劍也該有這個水準。但方才那可是龍火啊，是僅次於神火、能夠把人間燒個幹淨的龍火啊！！
    為什麽他還站在那裏，為什麽方才的劍氣仿佛讓天地退避三舍，為什麽那脆弱的身軀仍然不肯倒下，為什麽？！
    巨龍想不明白。
    青雲渾身到處都是崩裂的傷口，血大塊大塊地落在地上。
    他回過頭，對阿萊雅說道
    “看好了，年輕人。莫要以為十重就是天，人類的極限，遠不僅此……！”
    巨龍發出一聲震懾人心的吼聲，青色的眼眸中泛起一絲狂熱的神采。
    他聽得懂青雲再說什麽，哪怕聽不懂，那個混蛋嘴角的笑容也刺激到了他麻木不仁的神經。就好似在它的自尊心上重重地戳了一刀，它恨不得把這個人碎屍萬段。
    它拍著翅膀高高飛起，然後俯衝而下。
    掙紮吧，痛苦吧，然後死吧。
    螻蟻一樣的家夥！也配用這種目光看我？
    青雲已經回過了頭，染滿了血的手再一次握緊了青竹。
    ——“我膽小？我一點都不膽小好吧，我是怕我一出手，把他們打死打殘了，多不好啊。”
    ——“別纏著我了，反正跟著我這樣的人，也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你如果感到難過的話，我會彈劍給你聽的。你聽過嗎，就是錚~錚~的聲音。啊？？你不喜歡啊，我還覺得蠻好聽的呢……嗯……那我下次唱歌給你聽吧，雖然我唱的不怎麽好聽。”
    ——“……抱歉。我來晚了。”
    ——“那就這樣吧，這樣也好。我會留在離你最近的地方……”
    ——“……反正，一輩子也沒有多長。”
    無數聲音在腦海中響起的時候，青雲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俯衝下來的巨龍。
    那是許多士兵犧牲了性命也未能傷到的堅固鱗甲。
    那是對人類有著絕對碾壓之勢的超高境界。
    那是光存在就要人心裏發顫的可怕存在，那是憤怒時連天地都會變色的絕對力量。
    風雲起，雷光炸響。
    沒錯，對於弱小的人類來說，它的存在，就如同“天”一般遙不可及。
    當天塌落的時候，誰也無法幸免，是戰是逃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生死隻在一瞬間。
    青雲眯著眼睛，嗓音沙啞地開口道
    “我青雲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於人世間輾轉太久太久，已經是一身的塵埃。”
    “正因如此，我才明白禪劍本身便是個錯誤。人有七情六欲，所以才是人類。我青雲練劍，是為天下蒼生練的，是為心愛的女人練的，唯獨不是為你天道練的。若是天道無情，我便替天行道。”
    “因此哪怕是血肉之軀，也敢揮出這劍。以此——”
    青雲揮下一劍，好似要將頭頂的天空一分為二。
    阿萊雅吐血不止，手掐著自己的脖頸，隻覺得呼吸無比困難。
    明明在青雲的背後，明明大部分的氣浪都被青雲擋下了，她卻還是覺得胃裏翻江倒海，腦子一片漿糊。巨龍帶來的威壓暴漲到了似乎要匠人魂魄震碎的程度，沒法思考任何東西，隻能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耳旁仿佛又響起來青雲對自己說過的話我有三劍，不過隻能教你前兩劍。
    一劍破開山嶽。
    一劍斬斷滄海。
    還有一劍，名為——
    “問、天！”
    我想一劍開天門，入神界，問這漫天諸神，為何對人間如此涼薄。
    為什麽要讓苦寒之人流離失所，讓相愛之人擦肩而過，讓努力之人鬱鬱不得，讓有誌之人頻頻受挫。
    為什麽讓惡人身居高位，為什麽讓善人善有惡報。什麽前世今生，都說天道酬勤，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夠掙開命運的枷鎖一往無前？人類從出生起就被定義為下等的種族，這下等二字是誰去定義的，這十重的上限又是誰設置在那裏的？
    沒人知道。
    但現在我青雲告訴你。什麽人類的上限，人類的上限根本不在這裏！
    不過是脆弱的肉身隻能承受的住十重以下的境界罷了，不過是帶著你們強加的鐐銬很難再進一步罷了。不代表就不能在那一刹那步入更高的領域，見到更遠的風景——
    阿萊雅瞪大了眼睛，一身雞皮，汗毛倒豎，冷汗順著臉頰滴落在地上。
    在她眼前，是無人敢想也無人敢信的一幕。
    那一劍將巨龍召來的數百裏烏雲直接劈成了兩半，硬生生開出一道天幕。而在這劍劃過的軌跡上的巨龍，仿佛時間停滯了一樣，在空中一動不動。
    片刻的停頓後，龍血飛濺。
    什麽高深的境界，還不是一劍破之！
    什麽無敵的鱗甲，還不是開膛破肚！
    它的爪子憤怒地在空中抓著，翅膀不斷地升騰著，在那一刻，王都每個人的腦海中都出現了它憤怒的嘶吼與惡毒的詛咒。
    隻可惜，無用。
    阿萊雅有些不敢看青雲，但視線遊移很久，還是小心地望向了那個方向。
    在那裏，青雲垂下了手，手裏的半截竹子碎成一縷一縷的纖維，化在風中。竹子消失後，青雲抬起手，注視著自己的手心。而他的身體也從指間開始，一點一點地化為沙塵。
    青雲回過頭，朝王後笑了一下。
    阿萊雅側過臉看王後，發現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兩隻手捏在一起，有絲絲的鮮血從她的指間流淌而出。
    她回給青雲一個笑容。
    三位劍道十重之一的存在，困守王都二十載的家夥，青雲，就這麽化為塵埃消散在空中。
    或許是人類的身軀真的承受不住這般可怕的力量，或者是他忤逆天道受到了懲罰。後來，人人都知道他揮出這一劍的時候遠非十重的境界，卻也沒人知道那一刻他到底到達了怎樣的高度，見到了怎樣的風景。
    隻知道他死的這天，流光滿人間。
    那一身縹緲難尋的劍氣，半數散入王都，半數送給了阿萊雅。
    千裏快哉風，送我一程吧。讓我能直上九萬裏，一展青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