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都是一個顏色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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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卷柏已經親眼目睹過無數人栽倒在地上的場景了。雲陽沒有天成那麽糜爛,但收成不好的年份,凍死餓死一些人還是常見的事情。
    卷柏以前就見過鄰居家一位看上去還算壯碩的老哥,被當做苦工去用,在某一天突然一邊吐血一邊慢慢跪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身上沒有一點外傷,但突然就死了。後來聽搬運屍體的人說他身上有不少肌肉,但常年的勞苦讓內髒脆的跟紙似的,早就已經是一具空殼子了。
    還有一些礦工,在地下徹夜不眠地挖礦,有的人經常輕飄飄地睡過去,腦袋裏的血管突然就無聲無息地破裂,永遠醒不過來。那些工人也都被過度使用到了幾乎麻木的地步,有的時候一個人死在角落裏,好幾天都不會有人發現,等開始腐臭了才會被抬出去埋了。
    雖然看過很多類似的情況,但身邊有人倒下去的時候,卷柏還是立刻朝他伸出手,想要拉他一把。恰在此時利能回過頭,看到了這一幕,皺著眉頭走過來。
    卷柏沒注意到利能接近,迅速幫那人摘了頭盔,發現他一頭黑發已經全部都黏在了臉上,頭盔下仿佛是個蒸籠一樣,一打開熱騰騰的水汽直往外冒。這名士兵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明明瘦的要死,麵色卻反常地紅潤,已經是昏迷不醒。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利能冷冰冰地問了一句,卷柏趕忙回答道
    “大人,有人昏倒了,必須立刻送到陰涼的地方,喂給他一些水,否則……”
    “不用了!”
    利能打斷了他的話,一臉嚴肅地打著官腔
    “士兵就要有士兵的樣子,別說他還活的好好的,就算隻剩下了一口氣,也必須優先服從將軍的命令!如果開了這樣的先河,那以後一天昏幾十個人,我們這隊伍還練不練了?架著他站起來!我們雲陽的男人,還沒有這麽脆弱!”
    那一刻,卷柏隻覺得渾身氣血上湧,想要大聲質問利能吃不飽飯的不是你,在烈陽天下穿著鎧甲一站就是半天的也不是你!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人都不是鐵打的,難道要我們全都死在這片荒野,你才會回心轉意嗎?
    可話到了嘴邊,卷柏還是艱難地咽下去了。
    他慢慢平複著呼吸,雙手插在那名昏倒的士兵的腋下,扶著他站起身,用身體幫他擋住炎炎烈日。利能看了他一眼,在侍女的跟隨下離開了,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撂下一句警告
    “別讓我抓到你們在偷懶!”
    卷柏自然不會偷懶,他默默地站在陽光下,聽其他校官們對他指指點點。普通一點的大概就是說他想在利能麵前表現一下結果沒有成功,誅心一點的則是說他有意靠這個收買人心。反正大多評論都不是什麽正麵的,這也符合這個世界一貫的道理,當黑色成為了主色調的時候,些許的白色就顯得有些紮眼了,於是所有的人都自願發動起來,為同一化做出自己的貢獻。
    訓練結束後,卷柏深一腳淺一腳地扶著昏迷不醒的人去休息,剛剛勉強走到樹蔭底下,自己也昏了過去。
    他是被涼水激醒的。翻身坐起的時候,發現身邊都是自己治下的普通士兵,所有人都圍攏在他身邊,一言不發。之前昏倒的的人也在,比他醒的要早,此刻正一臉自責地低著頭,說道
    “連累校官大人了。”
    卷柏搖了搖頭,回答道
    “我是你們推舉出來的人,得帶著你們活下去才行。”
    周圍的三十來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原先昏倒的男人苦笑著說道
    “可校官大人,活下去為了什麽呢?在我倒下去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爬起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在那時候,其實我是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的。這樣的生活根本沒個盡頭,簡直就像是被關在牢獄之中,不停地折磨、不停地折磨,直到我們在痛苦中死去為止——”
    卷柏猛地攥緊了拳頭,說道
    “這種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大家既然來了軍隊,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賺些軍功。隻要我們能立了功,誰都會高看我們一眼。”
    人群當中另外一個人說道
    “真的嗎?校官大人,我聽外麵的士兵說,今天下午的演練,其實就是在為以後的攻城略地做準備。那個什麽一隊,一開始就是核心的戰鬥力。我們這些人,就隻是衝在最前麵的替死鬼而已。”
    卷柏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別說什麽辯解的話,說出來自己都不信的。
    可他最後仍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替利能說了幾句話。不是因為他相信利能,而是因為如果他都陷入絕望的話,這些人就徹底崩潰了
    “沒有那麽嚴重,放心吧。我這邊有準確的消息,到時候誰打頭陣,應該是抽簽決定的。我這個人,雖然運氣不是很好,但這麽多年幾經生死,卻還是活下來了。說明我的運氣,也沒壞到那個程度。別的我不敢保證,如果真有生離死別的那一天,我卷柏肯定死在各位前頭。”
    士兵們都低下頭,沒有什麽表忠心的話,但也沒有一個人離開。
    過了很久,有人輕聲感慨了一句
    “其實吧,像我們這樣螻蟻一樣的人物,活著還是死了,會有人在意嗎?”
    卷柏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抬頭看了一眼毒辣的太陽。
    “有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別管別人怎麽說,自己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我每次想死的時候,都會跟自己說,這輩子就這麽死了,也太窩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人死如燈滅,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什麽下輩子可以期待一下,但如果沒有的話,我這一生未免虧到姥姥家去了。所以我一直留著這條命,不肯輕易丟掉。你們也一樣!如果說以前世界上沒人在乎你們的生死,那從現在開始,起碼我在乎你們……所以都別死了。”
    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們都緩緩點頭,卷柏遮掩好臉上的倦意,重新打起了精神。
    等待他的,是一場看似公平的抽簽。卷柏第一個走入了軍帳,抽出了決定自己命運的一根簽。上麵清晰地刻著幾個小字,在看到的那一刹那,卷柏的臉上沒什麽神色變化,隻是默默地將簽子放回了盒中,在其他校官的注視下孤獨地走了出去。
    頭陣,有死無生的位置。
    從軍帳中出來的卷柏抬起頭,一瞬間被陽光奪去了所有的視野。他忍不住就想起來士兵中流傳的那個傳聞。據說禦西城的那位敵軍將領很愛惜自己的士兵,每頓飯都能讓士兵們吃飽。可這個傳聞也隻是在卷柏的腦海中掠過短短的一刹那罷了,他很快就苦笑著搖了搖頭。
    怎麽可能有那樣的人,不過是動搖軍心的拙劣計策罷了。
    這世界上的烏鴉,不管看過多少,最後都是一個顏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