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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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在西格摔落在地麵的那一刹那,王族老將軍梵卿吐出一口氣,用他的草團蒲扇在胸口扇了扇,笑著說道
    “你做得很好了,西格。以後他們會笑你的愚忠,給國王賣了一輩子命,收過最大的獎賞居然是他年輕時隨手從貴妃頭上拔的簪子。不過我不會笑你,好歹你還摸過女人貼身的簪子,這一點就比我強。”
    話音落下,梵卿看向身邊的副將——不是他在排兵布陣時身邊跟著的那些,而是幾個其他士兵沒見過的生麵孔。梵卿總是一副跟誰都能相處得來的樣子,以至於很多人覺得他對於每個將領都一視同仁,其實不是的,作為永天國資曆最老的將領,他還是有許多自己的親信。
    梵卿慈祥地看著那些人,開口道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其中一個將領回答道
    “早就暗中布置下去了。”
    梵卿笑著說道
    “那就好。今天把我沒有寫進兵書裏的最後一點內容教給你們,這一節叫兌子戰術。靈武的士兵很厲害,是因為他們帶著數百年的傳承。我跟我們的士兵說,你們不比他們差在哪,可用腳想也知道怎麽可能沒有差距呢?如果陛下把禁衛全部交給我,這仗說不定還能打打,但這支軍隊是以老帶新組出來的,真正能打的人已經被稀釋了,在正麵戰場上缺乏一戰之力。自古用兵在正不在奇,正麵戰場都打不過,靠幾台弩炮能成什麽事。”
    梵卿居高臨下地看著正在交戰的部隊,望向靈武的軍隊時,他的目光中明顯帶著幾分欣賞。很多軍隊都能做到讓士兵悍不畏死,但這種“悍不畏死”本身也是有區別的,絕大部分軍隊都是對貧窮的士兵許以重利,讓他們在財富的誘惑下不要命地往前衝。但這種衝鋒又多半是無序的,想象一下士兵都失智了,相互之間自然也沒什麽配合,腦子裏已經隻剩下衝了。
    讓軍隊在保持理智的情況下還能悍不畏死,很難。
    難如登天的那種難。因為正常人在清醒的情況下,對死亡和疼痛一定都有著本能的畏懼。
    但靈武的士兵可以做到,因為他們有榮譽在驅動著,他們堅信自己做的一切是正確的,堅信靈武領主就是他們的獨一無二的君上。他們相信靈武領主的判斷,這不是靠單純的洗腦能夠做到的,一定是因為靈武領主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自己的正確,在這個過程中積累了無限高的威望。
    靈武的軍隊很強,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王族的新軍,加上錦衣衛指揮使,還是贏麵很小。
    所以在某個晚上,梵卿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放棄落鳳山,放棄這支被寄予厚望的新軍,甚至……放棄自己的命。
    唯有這樣,方能給王族爭取到一線生機。
    金色的火鳳銜著西格墜入地麵,靈武領主立刻皺起了眉。並不是因為這一擊的力道不夠,相反,是因為這一下產生的火焰爆燃現象遠超她的預想。那一刻靈武領主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迅速降落到了地麵,伸手按在了一棵樹上。
    她收回手,掌心中有著一層黏糊糊的油脂。
    寒風吹過,火焰開始迅速擴散,整個落鳳山脈成了一片火海。
    數百裏落鳳山,如果照這個勢頭燒下去的話,將會成為永天國有記載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森林火災。而目前還在山裏的軍隊,不論是靈武的士兵,還是永天的新軍,很可能將會無人生還。森林火災的傳播速度可以高達數十千米每小時,遠超士兵在叢林地帶的行軍速度,再加上梵卿提前安排了人手在多個地點同時縱火,現在的大火已經越發不可收拾。
    靈武領主重新升入高空,想要以一己之力強行控製住火災,卻在下一刻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了西格。他手裏拎著半截樹枝,自下而上地仰視著靈武領主,手裏的樹枝繚繞著厚重的劍氣,整個身體擺出了一個拔劍出鞘之前的蓄力姿勢。
    那雙眼睛充滿了決絕。
    下一刻,西格自下而上揮出一劍,輕聲道
    “問天。”
    這一式跟青雲所用的相差甚遠,但他那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卻和青雲有七八分相似。足以撼動天地的劍氣洶湧而出,幾乎吞沒了靈武領主,讓呼嘯的北風都戛然而止。大火進一步蔓延,永天國的新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陷入了一種慌亂。他們四下尋找自己的將領,將領又層層向上匯報,每個人都在等著這裏的最高首腦梵卿拿個主意,但這一刻除了梵卿的親信外,已經沒有人能找到梵卿了。
    靈武的士兵也發現了異常,他們雖然不至於慌亂,卻也暫停了往山頂的衝鋒——那裏同樣有大火燃燒,衝上去已經毫無意義了。他們在等待著靈武領主的命令,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就已經有許多士兵死在了熊熊燃燒的大火中。
    梵卿看著這一幕,把手伸進背心裏抓了抓肚皮,對身邊的人說道
    “差不多該結束了。都說靈武領主有一雙標誌的丹鳳眼,是天生貴不可言的女王。但這裏名叫落鳳坡,或許對她來說這就是命吧……時間不多了,你們最後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一個年輕些的將領執學生禮,詢問道
    “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我曾研究過滄州領主起兵的案例,他們一開始也是來勢洶洶,但後來我們硬撐下去取得了勝利,為什麽這次不能呢?”
    梵卿笑著回答道
    “很簡單,當初滄州領主起兵,內部矛盾重重,一旦不能迅速打下王都,很容易自家先亂起來。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次靈武領地鐵板一塊,反而是我們這邊很快就要亂起來了。”
    年輕的將領疑惑地問道
    “亂?”
    梵卿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朝王殿下要做一件大事……烏米也沒辦法阻止他。烏米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對王族過於忠誠了,這件事已經發展到了國王和朝王必定要死一個的地步,烏米嘴上說著會給我們一個安定的後方,其實他給不了,因為他不敢殺朝王。”
    梵卿的聲音帶著幾分感慨
    “朝王繼位,我就是三代老臣了。朝王能信我多久?就算他相信我,我這個空降的老將帶著牽涉了諸多利益的新軍,又能從貴族手裏爭取多少資源?我現在能站在這裏,是因為烏米把軍權交給了我,可如果有一天,烏米自身難保了呢?最後無非兩條路,要麽臨陣換將被打得落花流水,要麽我抗旨不遵在前線死戰,最後被後方的壓力拖垮,含恨而終。與其這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給自己選個體麵點的結局,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事情了。”
    年輕的將領垂下手,一旁蓄著胡須的中年男性又開口詢問道
    “既然如此,老師為什麽還要出山?就算這永天國真的易主了,也不會有人動您的。更何況現在的國王刻薄寡恩,憑自己的小聰明拿捏臣下,實在不是個明主。”
    梵卿沉默了一下,再度笑了起來,回答道
    “他與我無恩,但他的父親有。將來我死了,到了地下,他爹問我為什麽不幫他的兒子,我答不上來。更何況,那個勞什子白衣卿相,在我家門口跪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讓我覺得這永天國雖然殘破不堪,但還有很多人願意為了它四處奔走,甚至獻出生命……那這仗就不是完全沒得打。”
    梵卿看向眼前的親信們,笑了起來,溫和地說道
    “人終有一死的,我們都逃不過。王朝終究有覆滅的一天,沒有哪個國家可以例外。但坐在我們的位置上,不能就這麽乖乖地認命,不管對上什麽怪物,都得不斷地去思考戰勝對手的方法。好了,話就說到這,你們攀著這藤蔓下山,順著山腳的河水漂出去,還有一線生機。”
    一位紮著頭發的男裝麗人詢問道
    “老師,那您怎麽辦?”
    梵卿找了塊石頭坐下,拍了拍灰白背心上麵的塵埃,回答道
    “我就不走了。你看,很多被蒙在鼓裏的娃娃們因為我的計策死在這裏,我得陪他們一起下去,給他們一個交代。”
    親信們又幾次相勸,梵卿不為所動,親信最後隻得自行離開。
    梵卿靜靜地坐在石頭上,直到一陣風吹過,熱近,眼前的地麵上映著赤色的火光。
    他抬起頭,靜靜地注視著那撲麵而來的烈火,瘦小而單薄的身軀瞬間被火焰吞噬。
    ……
    高空之上,靈武領主終於從那洶湧澎湃的劍氣中掙脫後,眼前已經是一片火海。
    到處都是鬼哭狼嚎。
    西格已經不見蹤影,隻有地麵上還落著半截斷了的發簪。
    靈武領主沒有受什麽特別嚴重的傷,她以金色的火焰護住了自身,硬撐過了西格的全力一擊,隻是一頭青絲稍顯散亂,麵紗從鼻梁滑落到了紅潤的唇邊。她冷冷地看著這似乎要把整個落鳳山燒盡的烈火,靈武的士兵在這裏幾乎折損過半,剩下的人在大火中抱起團來,憑靠著軍陣的加護勉強支撐著,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倒下。
    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這裏或許真的會成為她命中過不去的坎。
    在那一刻,靈武領主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來了去年在海底的場景。
    那時候利德曾笑著對她說,我帶著我的人去投靠你,你能實現他們的願望嗎?單說河月要天下太平,你就給不了,永遠都給不了。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就像是看到了不久之後的未來。靈武領主第一次有些不服輸地反駁,說我能把靈武從萬人規模變得可以和王族分庭抗禮,能從荒無人煙的塞外開辟出廣袤的空間,自然也能夠讓這個國家更加強大。
    難道說天命既定,她數百年的努力終究還是會化作泡影,必須要繼續在那不見終日的苦寒之地等下去?難道這世上真有命中相克,苦苦追尋卻依舊求而不得?
    憑什麽!
    靈武領主猛地睜大了眼睛,抬起手,金色的火焰化作咆哮著的龍卷,開始嘶吼著於天地間移動。她一身長裙隨風飄蕩,帝王的威嚴再度籠罩整個落鳳山。
    普通的火焰一開始還在隨風蔓延,但逐漸開始往金色的龍卷處匯聚,整個龍卷就如同龍吸水一樣,將林中的火焰慢慢抽幹。
    靈武領主唇角的麵紗上開始有了殷紅的血跡。
    對王族來講,對梵卿來說,火攻落鳳山或許算是個不錯的計策。
    但他們忘了一件事——
    鳳凰是不會死在大火中的,鳳凰會在火焰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