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主什麽的無所謂啦！
    有了本地人的情報，河月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其實並不難找。
    利德陪著她在安生城裏走了走，很快就見到了那片焦黑的房屋殘骸。
    河月雙手合十地肅立在已成廢墟的故居前，許久之後，開口道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河月睜開眼睛，與其說是在對誰說話，倒不如說她隻是單純地在傾訴一些事情。
    就好像很多人跪在墓碑前的時候也會說幾句話，其中夾雜著傳達思念的美好期望，但更多的也許隻是一種自言自語。冬日的寒風吹散了河月的話語，除了利德外，這裏也沒有其他的人能夠聽到
    “那年被賣入領主府的時候，我也曾在心裏怨恨過你們。但後來我就釋懷了，生在這樣的世道裏，我也沒有資格向你們要求更多。每個人都想活下去，你們也不例外，所以周圍的人都在做著相同的醜惡的事情，大家相互影響，手拉著手步入深淵……然後，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差。”
    河月露出一個笑容，停頓了一段時間，繼續說道
    “不過現在，我終於可以做點什麽了。一年之內，我會讓天成的大部分人都能吃上一口飽飯，換上暖和的新衣。再也不會有人被賣入領主府，嗓子都哭啞了卻還是無人搭理。再也不會有人一身男裝在青樓裏唱戲，受盡白眼卻隻能笑臉相迎。我不會讓這種痛苦再一次發生在天成的百姓身上，因為我知道我在天成的百姓裏已經算是幸運的那一個，我離開了這裏，而留下來的人比我慘一千倍一萬倍。”
    河月的嗓音略微有些發顫。
    其實比慘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如果連慘都要內卷的話，那這個世道也太悲哀了。
    河月到現在記得那一天，父母給她買了新的衣服，河月覺得自己終於不再是醜小鴨了，在小河邊捧著水不停地搓洗著臉頰，把小臉搓得紅紅的。可換上新的衣服，還來不及去跟身邊的小夥伴炫耀一下，就被送進了領主府那扇漆黑的大門中。
    也多虧當初的河月很聰明，察覺到不對之後，立刻換上了男裝，隨後從花壇裏偷偷拔了幾根羅東草，用草汁把臉和手塗得蠟黃蠟黃的，這才在天成領主和天成公子們逡巡的目光中保全了自己。
    許多年幼的姑娘第一時間來不及反應，還有很多姑娘覺得被貴族老爺選中是個飛黃騰達的機會，有意識地表現著自己。
    於是，河月在領主府的許多個夜晚，都能聽見淒慘的哭泣聲和求饒聲。
    人命對他們來說隻是消耗品而已，甚至在消耗品中連奢侈品都算不上，屬於非常廉價的那一類。那時候河月有了一個想法，她希望在天成再不會有人像她一樣提心吊膽地活著，於是她選擇了改革，但改革在天成注定是行不通的。
    再後來，她去了雲陽。這段時間看似很長，但仔細算下來，不過才兩年半。
    兩年半之前她說天成撐不過下個三年，今天她幫助雲陽親手終結了天成領主的暴政。
    故地重遊，昔日的夢想如今已然實現，昔日的家園如今已成廢墟。
    恩與怨都散在風中。
    利德默默地摟過河月的肩膀，與她並肩站立著。
    河月的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她吸了吸鼻子，忽然露出一個笑容，聲音柔和地說道
    “以前你們總念叨著，自家孩子最後不知道會便宜了誰。在天成領主府打雜的那些年，我任打任罵地幹著雜活，在青樓裏唱戲的那些年，我裝瘋賣傻地被人恥笑，如今苦盡甘來，也算嫁了個好人家。”
    斷壁殘垣自然無法給予她任何回應，但河月還是默默地把該說的話說完
    “雖然並非正妻，亦無名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在這個國度統一之前，我甚至沒有辦法公開關於我的事情，但至少現在我是開心的。天成亂局結束的時候，我也曾感到過迷茫，但如今我決定為過去的人生畫上句號，抬起頭堂堂正正地活著。養育之恩沒齒難忘，幸存之身當許家國，換取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河月這話既像是說給已經不在的父母，也像是說給利德，或許也是說給自己。
    利德靜靜地聽完，陪同著她在風中肅立良久，才握著河月的手一同離開。
    路上，河月說可以帶利德去小時候自己經常去的河邊看看，利德欣然答應。
    但是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刻，利德卻忽然回過頭，他看見那漆黑的牆壁後麵，有一片衣角一閃而過。利德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正是剛來安生城的時候遇到的那個小孩子。對方似乎不想露麵，等確認利德和河月走遠之後，才悄悄從牆壁後麵探出身，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利德和河月剛剛站立的地方，確認沒有任何毀壞後，才鬆了口氣地坐下，從懷裏摸出利德丟過去的那半個燒餅，放在圍牆的一個豁口上。
    從位置來看，應該是河月家旁邊的那戶人家。
    “娘，我要到吃的了。”
    小孩子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繼續說道
    “娘，你回來好不好。我聽他們說，壞人被趕跑了，以後不用餓肚子了。”
    屋子裏沒有任何回應，隻有空蕩蕩的房間回蕩著他的聲音
    “娘，我好想你啊……我不該調皮搗蛋，不該不聽你的話。娘，你回來好不好，你不要走好不好……”
    小孩子把餅使勁往圍牆裏推了推，半塊燒餅從圍牆上落下，落到一堆發黴的食物中。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隻有他還在自言自語
    “娘，你吃，我不餓，我已經可以自己找東西吃了……”
    他踉踉蹌蹌地跑遠了。
    在天成，像他這樣的人，在任何時候死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引起任何波瀾，因為太常見了。
    但是這一次，當他餓著肚子奔跑的時候，他冷不防撞上了一個人。
    小孩子抬起頭，看到對方人高馬大，又穿著軍裝，立刻掉頭就跑，完全不管那個人在後麵大喊大叫。
    “那孩子應該就是小騾子了……根據我們查到的消息，他父親被抓去充兵，隻有母親撫養著他。他母親也不是個好東西，讓他出去找吃的，找不到就打他，後來好像傍上了幾個軍戶，丟下他跑了。”
    被撞了一下的士兵跟身邊的同伴解釋了一下，同伴發出一聲無可奈何地抱怨
    “他媽的，天成怎麽淨出這種破事。”
    被撞了的士兵也歎了口氣
    “誰說不是呢。不過我們也沒有資格說他們，要不是領主大人和首輔大人，咱們這邊的破事也不少……還是快點把他接回孤兒院吧，不然要惹雅玉姐不高興了。”
    同伴也活動了一下脖子，說道
    “害，也是。幹活幹活，多救一個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