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章 趙受益微服私訪大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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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火車的煙囪噴出乳白的汽柱,在秋日湛藍的天空裏拖出長長的尾巴,像匹被剪斷的綢緞。鐵軌兩側的秋草泛著枯黃,被車輪卷起的氣流壓得貼向地麵,偶爾有受驚的野雀撲棱棱掠過,翅膀在陽光下閃著褐紅的光澤。
包間內,鎏金銅燈懸在穹頂,被火車行駛的震顫晃出細碎的光影,在天鵝絨沙發上投下流動的光斑。車窗玻璃擦得透亮,能看見遠處雁門關的輪廓在煙塵中若隱若現,關隘旁的烽火台早已傾頹,隻剩些殘磚斷垣臥在枯黃的草叢裏。
“新蘭你看,” 趙受益把半個身子陷進沙發,指尖劃過扶手上纏枝蓮紋的雕花,羊絨填充的坐墊陷下去一個舒服的弧度,“這叫沙發的物件,比宮裏的龍椅都得勁。李星群那小子,正經政務不見得多出彩,弄這些奇技淫巧倒是一把好手。”
煤煙味順著微開的車窗溜進來,混著車廂裏皮革與檀香的氣息。趙新蘭正對著車窗整理鬢發,鏡中映出窗外飛逝的白楊,葉片已染上半黃,被風卷著打著旋兒飄落。“父皇享用著人家的東西,還說三道四。” 她回頭瞪了一眼,鬢邊的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晃,“當初是誰在洛陽府第一次坐火車時,拉著鐵軌不肯撒手,說這是‘神物’來著?”
趙受益的老臉難得一紅,幹咳兩聲坐直身子。車窗外掠過一片蓧麥田,金黃的麥浪被風推得起伏如潮,田埂上的農人披著靛藍短褂,正彎腰拾掇著最後的作物。“朕那是…… 是驚歎於造物之奇。” 他望著窗外,“你沒算過這火車的運力吧?一節車廂能裝三十石糧食,十節就是三百石,抵得上五十輛馬車!若真修到開封,調兵運糧朝發夕至,這才是真正的利器。”
火車突然鑽進一段穿山隧道,轟鳴聲陡然放大,震得包間內的銅燈叮當輕響。黑暗中隻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輪廓,直到車頭鑽出隧道,陽光猛地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帶。趙受益歎了口氣,指尖在膝頭敲出輕響“可那些士大夫,總說什麽‘動土傷龍脈’,朕一提修鐵路,禦史台的奏折能堆成山。這次若不是從西京繞路,怕是還出不了河南府。”
“他們是怕亂了規矩。” 趙新蘭拿起桌上的玻璃水杯,杯壁上凝著細密的水珠,映出窗外飛逝的驛站。驛站門口的旗杆上,大同府的青色旗幟正獵獵作響,旗下的驛卒穿著統一的灰布短衫,正給過往的馬車換馬。“開封是帝都,一旦通了火車,北方各鎮必然效仿。到時候南來北往的人多了,宵禁、關卡這些老規矩都得改,他們自然不樂意。” 她抿了口溫水,眼底閃過笑意,“不過父皇您這次偷偷摸摸帶了三百護衛,整列火車就咱們幾個,倒也清靜。”
趙受益哈哈一笑,突然轉向角落裏撚著胡須的老者。窗外的風卷著幾片枯葉撞在玻璃上,又被氣流卷走。“劉仲甫,再過半個時辰就到大同了,快要見著你那徒弟,不激動?”
劉仲甫放下手裏的棋譜,書頁間夾著的楓葉標本輕輕滑落。“陛下說笑了。” 他彎腰拾起標本,“臣隻是受李星群師父王異所托,教過李星群幾日棋藝,算不得師徒。那孩子棋風淩厲,偏又愛走險招,倒是和他做事一樣,透著股蠻勁。”
“蠻勁才有實效嘛。” 趙受益指著窗外掠過的村落,土坯房的煙囪裏升起嫋嫋炊煙,一群孩童追著火車奔跑,手裏揮著各色布條。“四日前從洛陽出發時,朕還想著要顛簸半月,沒成想這鐵家夥日夜不停地跑,四天就到了邊界。新蘭你年年往大同跑,想必早就習慣了?”
趙新蘭的臉頰騰地紅了,伸手去擰窗簾的流蘇。窗外的夕陽正斜斜墜向西山,把鐵軌染成一道金紅的光帶。“父皇又取笑我!大同府的學堂辦得好,女兒是去看新課本的……” 話沒說完,就被車廂裏的笑聲打斷。
正鬧著,一直盯著窗外的陳暘忽然指著遠處“諸位請看,那是什麽?”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鐵軌旁的黃土路上,一隊披甲士兵押著百餘戴鐐銬的漢子往前走。路邊的酸棗叢結滿了紅果,被隊伍撞得簌簌掉落,鐐銬的叮當聲順著風飄來,與火車的轟鳴交織在一處。
“這是剿匪隊押解俘虜呢。” 趙新蘭看得習以為常,車窗外的雁門關已越來越近,關下的古道上商旅往來不絕,駱駝的銅鈴在風中叮咚作響。“李星群這幾年一直在清剿周邊的匪患,雁門關內外的山寨,差不多被平了七成。”
陳暘扶了扶腰間的琴弦,琴弦在震動中發出細微的嗡鳴。“此地已算邊陲,朝廷向來鞭長莫及,他竟有精力剿匪?”
“他有法子。” 趙新蘭解釋道,火車正駛過一座木橋,橋下的河水泛著青黑,岸邊的蘆葦蕩裏驚起一群白鷺。“大同府有令,凡能端掉匪寨者,寨中財物全歸剿匪隊所有,官府分文不取。若是百姓舉報有功,還能領賞銀。”
劉仲甫聞言皺眉,指尖撚著的胡須微微顫抖“如此一來,豈不聞殺良冒功之事?前明就有邊將為奪賞賜,屠戮流民充作匪寇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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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他早想到了。” 趙新蘭拿起桌上的銅製哨子,哨身上刻著細密的花紋,在夕陽下閃著暗光。“現在各村各鎮都有聯絡點,每日卯時、酉時兩次報平安。若是哪個村子斷了消息,附近的武警隊 —— 就是李星群新立的兵種 —— 會立刻巡查。剿匪隊的行動範圍、路線,都要在陸務觀那裏登記,誰也不敢亂來。” 她晃了晃哨子,“這哨子是聯絡信號,一村有難,十裏之內的村子都能聽見。”
趙受益撚著胡須點頭,目光投向窗外漸濃的暮色。遠處的大同府城牆已清晰可見,牆頭的燈籠次第亮起,像串在黑絲絨上的明珠。“兵者不祥之器,須慎之又慎。這小子雖年輕,倒比朝中那些隻知喊‘仁義道德’的老頑固懂章法。”
火車鑽進最後一道山坳時,趙受益正摩挲著沙發扶手上的纏枝紋。忽然間,窗外的暮色被一片奇異的光亮劈開 —— 不是燭火的昏黃,也不是月光的清輝,那光帶著鐵鏽般的冷硬,從遠處連綿的屋宇間漫過來,把半邊天染成了灰紫色。
“那是……” 他不由自主地前傾身子,手指按在冰涼的車窗上,指節因用力泛白,下頜線繃得像張緊的弓弦,連平日裏總是帶些慵懶的眼角都吊了起來。
劉仲甫原本正撚著胡須閉目養神,此刻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然收縮。他往窗外探了探身,腰間的玉帶硌在沙發扶手上,發出細微的碰撞聲,那張素來平靜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孩童般的茫然,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說出一個字。
陳暘早已忘了擺弄琴弦,手指懸在半空,眉頭擰成個川字。他望著那些噴吐煙柱的高塔,喉結上下滾動,忽然抓住身旁侍從的胳膊,聲音發顫“那塔…… 是在燒什麽?竟有這般聲勢?”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連帶著琴弦都被帶得發出一聲走調的嗡鳴。
視線盡頭,城牆不再是夯土的褐黃,而是被一種青灰色的磚石包裹,磚塊縫隙裏嵌著細碎的銀白,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最讓他們心驚的是那些樓宇,竟有七八層高,不是木質的飛簷翹角,而是用鐵架撐起的平頂,牆麵上嵌著無數方塊,夕陽照上去,反射出刺眼的光,像無數麵小鏡子在閃爍。
趙新蘭側頭時,正撞見父親緊抿的嘴角。她悄悄鬆了口氣,指尖撫平裙擺上的褶皺,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 去年初見時,她何嚐不是這般模樣?隻是此刻再看,那些冷硬的輪廓裏,倒生出幾分煙火氣來。
鐵軌在腳下延伸,像條烏黑的長蛇鑽進那片城郭。遠處的空地上,立著十幾個黑黢黢的高塔,頂端噴著乳白或灰黑的煙柱,風一吹便散成遊絲,纏繞在半空,竟比雁門關的烽火台還要稠密。有幾座塔下傳來隆隆聲,間或夾雜著尖銳的哨音,穿透火車的轟鳴直鑽入耳。
“這不是城池……” 趙受益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發緊。他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像是被這景象生生刻出來的,目光掃過那些橫平豎直的街道時,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要驅散什麽難以置信的幻覺。
劉仲甫終於找回了聲音,卻帶著幾分幹澀“陛下,那些房子…… 連飛簷都沒有,如何擋風遮雨?” 他指著最高的那座樓,指尖微微顫抖,“這般高度,便是神仙也難立穩腳跟。” 素來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胡須,竟有幾縷散亂下來。
陳暘的臉色比窗外的暮色還要蒼白。他聽見街道上鐵輪碾過石板的脆響,夾雜著人們短促的呼喊,這些聲音與他熟悉的絲竹管弦截然不同,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急促,讓他下意識地按住了心口。
更讓他們費解的是那些人影。男女老少都穿著短衫,不像農戶的粗布,也不是士紳的綢緞,布料挺括,顏色卻單調得很。有人推著鐵製的架子車,上麵堆著黑黢黢的石塊(後來才知是煤),腳步匆匆;還有些孩童,背著方方正正的布包,沿著路邊的白線行走,隊列整齊得像軍伍。
“這些房子…… 不怕塌嗎?” 趙受益忽然問,喉結上下滾動,目光死死盯著那些嵌在牆裏的鐵架,仿佛要看出個窟窿來。他鬢角的銀絲在燈光下格外顯眼,平日裏的從容被一種陌生的惶惑取代。
趙新蘭在旁輕聲道“李星群說,這叫‘磚石裹骨’,牆裏摻了鐵筋,比夯土牢十倍。去年雁門關地震,大同府的房子竟沒塌幾間。” 她說著,眼角的笑意漫開來,帶著幾分篤定 —— 這是她親眼見過的,無需置疑。
趙受益沒接話,目光落在城門口的牌坊上。那牌坊不是木質的,而是整塊青石雕琢,上麵刻的不是龍鳳,而是些奇奇怪怪的圖案 —— 齒輪咬著鏈條,鐵犁托著稻穗,還有個圓輪圍著輻條,倒像水車,卻又不是。他忽然嗤笑一聲,笑意卻沒達眼底,反而讓嘴角的紋路更顯深刻。
劉仲甫的臉色越發凝重,他摸著袖中揣著的《論語》,指尖在封麵上反複摩挲,仿佛那書頁能給他些底氣。“奇技…… 終究是奇技。” 他低聲道,聲音輕得像怕被誰聽見,可微微顫抖的指尖卻出賣了他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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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漸漸減速,站台的輪廓清晰起來。那站台是用青灰色的大塊石板鋪成,邊緣鑲著鐵條,幾個穿著灰布短褂的人正推著鐵製的小車搬運貨物,動作麻利得像操練過的士兵。遠處傳來蒸汽的嘶鳴,另一列火車正噴著白霧進站,鐵輪碾過鐵軌,發出震耳的鏗鏘聲。
趙受益緩緩坐回沙發,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扶手上的雕花,把那纏枝紋摳得越發模糊。他忽然抬眼看向趙新蘭,眼底的迷茫像被風吹散的霧,漸漸聚成一絲銳利“新蘭,你說…… 這天下,當真要變了?”
趙新蘭望著窗外掠過的路燈,燈光在她眸子裏明明滅滅“父皇,不是天下要變,是已經在變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落進平靜的湖麵,在眾人心裏蕩開圈圈漣漪。
陳暘忽然低頭調弦,指尖卻幾次滑錯位置。他望著那些亮如白晝的街燈,忽然明白,有些聲音,或許真的要被這鐵與石的轟鳴取代了。劉仲甫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裏,有惋惜,有困惑,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鬆動。
趙受益沒再說話,隻是望著那片越來越近的青灰色城郭。暮色漸沉,更多的燈亮了起來,沿著街道連成線,織成網,像張巨大的、發光的蛛網,將這片土地牢牢罩住。他忽然覺得,那些噴吐著濃煙的高塔,倒像是些沉默的巨人,正冷冷地俯瞰著他們這些來自舊時代的訪客 —— 而他緊攥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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