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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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後半夜,村莊裏燈火通明,分別行走在屋舍街巷間的三人點燃了自己看見的每一盞油燈和每一根蠟燭,讓昏黃的光芒癌症般蔓延,蠶食著周圍的黑暗。
比起不久前的喧鬧,現在的何家村要安靜許多。蘭仕文沉默著從一具具倒斃路旁的屍體邊走過,施玉人在他身旁,腳步輕盈得像是在跳舞。
“除了我們和梅友乾外,現在的村裏已經不剩一個活人了。”蘭仕文說。
施玉人搖搖頭:“那不一定,梅友乾那邊的情況我們還不知道,他的能力應該不擅長殺戮,也許現在還在忙著四處找人呢。”
“那你要去幫他麽?”蘭仕文問。
“我不去。”施玉人果斷拒絕,滿臉都是嫌棄:“這個人很危險,我不想靠近他。”
蘭仕文聳聳肩:“黎易比他更危險吧,你為什麽會願意靠近他?”
施玉人沒有回答,哼哼輕笑一聲,單腳點地,在蘭仕文麵前轉了個圈,還在往下滴血的鮮紅衣擺展開成一個漂亮的圓。
然後就濺了他一身淋漓的血滴。
蘭仕文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我又哪裏惹你生氣了?”
“誰叫你問這麽壞心的問題。”施玉人走上前來,用手肘戳戳他的側腹算是報複。兩個人的身體貼得很近,她將鮮豔的嘴唇貼在蘭仕文耳邊,說道:
“與梅友乾不同,黎易這個人雖然危險,但他的心思是可以預測的,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卻能猜到驅動他做出行動的原因,那個原因對我們沒有壞處。”
施玉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唇間吐出縷縷熱氣,讓蘭仕文耳朵有些癢癢,但又不好意思把她挪開。
青年男女之間這樣親昵顯然是不正常的,但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蘭仕文已經習慣了,施玉人這沒有距離感的相處方式。
“所以,是什麽原因?”蘭仕文問。
“是升格。”施玉人從他身旁走開,兩隻手負在身後。
升格?
蘭仕文懶散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
“如果我沒有聽錯,而你也沒在開玩笑的話,你要表達的意思是——黎易正在籌備自我升格,他之前所有行動的目的都是為了殺死那能夠竊取身份的鬼,掌握它的規則,是嗎?”
施玉人微笑點頭。
看著自己發小美麗動人的笑臉,蘭仕文卻笑不出來。
“也就是說,黎易極有可能是一名凡人……”
“就是凡人啊。”
施玉人臉上的微笑帶上了幾分戲謔:“雖然小蘭你從小就不怎麽聰明,但是連這麽明顯的事情都沒看出來,太不應該了吧?”
“就說別那樣叫我了……”蘭仕文隻覺雙頰發燙:“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多少尊重下我的自尊心?”
施玉人笑笑不說話,於是蘭仕文知道,自己白問了。
蘭仕文心累地歎了口氣。此時在知道黎易的自我狀況後再去回頭思考,之前從他身上表現出的一些不協調的,古怪的地方,就都解釋得通了。
“他自稱找到了對付那隻鬼的方法,卻不告訴我們具體原理,這樣做明明會產生更多的猜忌……”
“他寧肯交出不知從哪裏得到的空白車票,讓我們對他產生更多的警惕與猜想,也不願意在這方麵做出任何妥協。”
因為殺死詭異的方法,同時也是殺死以詭異升格的升格者的方法。
沒有升格者願意向他人透露自身掌握的規則,那是他們的命門所在。
“黎易的動機很簡單,他尋求著升格,而殺死那隻鬼對我們來說隻有益處。”
施玉人說著,走著,她的腳步依然輕盈,莫名讓蘭仕文想起了在穀場上蹦蹦跳跳啄食穀物的小雀兒。
隻聽得她繼續說道:“我知道黎易在做什麽,那也正是我想做的,所以我決定支持他。但梅友乾不一樣,梅友乾的動機是不明的,明明是初來乍到,他對這裏卻很了解,甚至比我們都要了解。我不知道他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這樣一個不可捉摸的家夥卻擁有著堪稱超格的能力,你不覺得很可怕麽?”
確實,很可怕……蘭仕文看著施玉人婷婷嫋嫋的背影,那種令人膽寒的絕望感依然殘留在胸腔中。
他被梅友乾困住過,知道那條看似纖細薄弱的血線有多麽難以跨越。一旦被他困住,任什麽升格者,有多少手段,也難以施展。
而梅友乾就用那樣一條線,圈住了整個村莊。
如果不是黎易強迫他必須與鬼交易的話,梅友乾一旦成功達到目的,脫身離開何家村,他們這些困在圈內的升格者,都隻是待宰羔羊。
……除了夏涼安。
蘭仕文回憶起夏涼安出現在梅友乾身後偷襲他的場景,雖然不知道其中原理,但是毫無疑問,她的能力可以突破被扭曲嫁接乃至折疊的空間,不會被梅友乾畫下的血線所束縛。
“但她好像隻聽黎易的話,對其他人的態度都很……虛偽。”蘭仕文越發感覺到自己的無力:“無論怎樣,都繞不過他啊,兜兜轉轉又會回到黎易身上。”
施玉人臉上是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開解道:“那種如果、假設、該不會,之類的事情,你最好還是別去想太多,容易把心態搞壞。”
她自己就被玩壞過。
“謝了。”
蘭仕文點點頭,感情很好的兩人並肩穿過街道,背後是一路蒼涼的死寂,前方是一片狼藉的祠堂。
在村裏轉了好幾圈後,他們又回到了這裏,蛇神的居所,一切的起點。
現在的祠堂與他們初到這裏時已經大不一樣,門口的台階上還能看見一大灘幹涸的血跡,那是被夏涼安毆打的梅友乾留下的,白晨晨和兩名男子的屍體倒在門內,兩根柱子上貼著的對聯映出血紅的光,給人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
“小蘭,你聞到了嗎?”
“就說別那樣叫我了……”蘭仕文隻覺心累:“你聞到什麽奇怪的味道了?”
“木材變質的黴味,還有血肉腐爛的腥臭味道,很濃鬱,是從祠堂裏麵傳來的。”施玉人說道。
蘭仕文看了看祠堂門口的積水和帶著潮濕黴斑的大門,又看了看倒在門內的三具屍體,覺得施玉人在說廢話:“會聞到這些,很奇怪麽?”
“不一樣好吧,我能聞到這兩種味道,和你想的根本不是同一個性質的事情。”施玉人在蘭仕文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忘了嗎?我從小就患鼻炎。”
“嘶……對哦。”
蘭仕文停下腳步,他們正走在大街上,所站的位置是街道的中心,距祠堂大門還有一段距離,他自己能聞到那些腐朽的味道並不奇怪,但施玉人不應該,她連水仙跟薰衣草有啥區別都聞不出來。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放在升格之路上,那就是詭異了。
“味道越來越濃了,咳…咳……”施玉人低下頭用衣袖捂住口鼻,天氣冷的時候她的鼻子本來就很難受,現在更不舒服了。
沒有低下頭的蘭仕文呆若木雞地於原地,在她的咳嗽聲中,他看見了最為匪夷所思的一幕。
“蛇神……”
祠堂屋頂的瓦片嘩啦啦碎落下來,支撐著瓦頂的竹木框架吱呀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扭曲形變,像是一曾柔軟的蛋殼,正在被裏麵孕育的幼崽掙紮著拱破。
隻是從這祠堂裏出來的絕不是什麽幼崽,而是一條分叉的舌頭。
一根不停擺動的分叉舌頭撞破瓦頂伸了出來,緊隨其後的便是一陣黴味與腥味混雜在一起的惡臭,那根舌頭並不健康,上麵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暗紅色斑點,似乎感染了什麽疾病,看得蘭仕文毛骨悚然。
施玉人痛苦地癱坐在地上,眼淚都出來了,淚眼婆娑間她能夠看見,舌頭後麵連接著的是一顆小山樣巨大的頭顱,從祠堂的屋頂上探了出來,上麵覆蓋著細密的鱗片,長著一對琥珀色的渾濁眼睛,兩根彎曲的長角,那是一顆蛇頭。
蛇神的頭。
這是相當難以理解的一幕,因為祠堂本身的占地麵積並不大,在蘭仕文看來還不如一些城郊的小別墅,而蛇神光是一根舌頭便比得上有百年樹齡的老樹,頭顱更是龐大無比,堪稱一座小山。
就是這樣的一條龐然大物,卻從祠堂屋頂上那個不算太大的破洞裏鑽了出來,如同連綿不斷的山脈從地殼中生長出來。
蘭仕文很快注意到,那濃烈得不正常的腐臭味道便是從蛇神身上散發而出。
蛇神龐大的身軀上,隨處可見不斷蠕動的黑色黴斑,如同某種糾纏在大樹上的附生植物,密密麻麻長滿了蛇軀上每一條鱗片之間的縫隙,連根爛掉的鱗片在它爬出祠堂的過程中不斷剝落,裸露出鱗下跳動的汙濁血肉。
它的兩隻長角有一隻斷了一半,從斷裂麵處冒出乳白的菌絲。琥珀色的透明眼球裏流轉著渾濁的血水,甚至看不見瞳孔,一副行將就木的衰敗模樣。
就是在這樣一副腐朽不堪的身體上,蘭仕文看見了無邊的憤怒與瘋狂。
蛇神爬出祠堂,布滿紅斑的舌頭在空氣中上下擺動,沒有瞳孔的眼球望向河對岸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