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船清夢壓星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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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雲搖走在天穹倒轉的黑暗中。
    星海遍布在她腳下,閃爍的星礫像長河裏細碎的珠貝,埋沒在漫漫無垠的漆黑流沙裏。
    它們似乎已經沉睡了許多年,此刻卻被她腳下點蕩開的漣漪驚醒,於是一個個光團從河底緩緩躍起,在黑暗裏,明滅不一地點綴過她走來的長路。
    雲搖想了很久,才記起她來了哪裏。
    在藏龍山殺之不盡的魘獸圍困下,她重傷了無麵。可惜手中的劍不是真正的“奈何”,她也不是當年的雲搖,強摧的奈何一劍沒能讓那隻血魔當場殞命。
    無麵借助魘獸掩護重傷逃離後,雲搖靈力失控,險些再次走火入魔。
    而她拚命鎮壓靈力暴走的結果,就是被那些壓製在周身經脈內的魘絲趁亂反撲
    終於還是跌入了她自己的“七情之海”中。
    七情之海,便是魘絲發威的憑借,進入七情之海,即是“入夢”。
    佛家講七情,作“喜、怒、憂、懼、愛、憎、欲”解。
    雲搖顯然不是慕寒淵那樣七情不顯的聖人,這七情之海中,每一個漂浮起的光團,都代表著她記憶裏牽係著她至少七情之一的一段回憶。
    光團愈大,則七情愈重。
    這其中,人皆以“懼”為最。
    魘獸便是以魘絲aa039誘人進入七情之海,尋得最大的那枚光團,再使人沉淪其中,至死不得醒。
    由此,四百年前才有“魘獸之絲,入夢者死”的說法。
    但乾門人已盡離,藏龍山內此時隻剩自己,而雲搖對自己並不擔心。
    作為司天宮裏一個閑職小仙,她不記前世,不追來生,生平最多的記憶就是看過的五花八門的話本,以及那些千年不變的三千小世界。
    若是原主雲搖的,那就更無所謂了。
    反正又不是她的喜怒憂懼,她隻是個旁觀者,有什麽好怕沉淪其中的
    這也是她放心自己留在藏龍山的原因之一。
    雲搖這樣坦然想著,走著,淡定地看旁人的走馬燈一樣,看著那些漂浮過身周的光團裏的情景。
    走了不知多久,她終於在那許多個指甲蓋大小的光團裏,等到了一枚巴掌大的。
    “終於到了”
    雲搖長鬆了口氣,差點以為要走個一天一夜。
    雲搖正要將指尖落上去,忽然,就在她身前遠處,黑暗裏再次升起一個光團。
    它比她麵前這顆還要大得多,約莫有一隻木盆的大小,也更耀眼些。
    在出現的第一刻,那顆光團就朝著雲搖飛撲而來。
    雲搖一驚。
    那一刹那裏,她心口內忽然升起莫名而難言的憂懼,幾乎是本能的,她飛快向近處的那顆光團握了下去。
    光團頃刻將她吞沒。
    眼前世界倏地一白。
    再睜開眼時,如霧靄散盡,山間桃花紛飛,被綴著粉花的翠綠枝葉織起的天空鋪滿了視野,漏過枝椏間隙,天頂白雲冉冉,日光炫目。
    雲搖有種靈魂出竅的奇妙感,慢慢坐了起來。
    她低頭,看見自己在一片青石上。
    “大師兄,三缺一就等你了”爽朗的女聲,帶起一串金鈴晃動的清脆聲響,從她身側跑了過去。
    雲搖下意識定睛。
    那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孔,五百年前乾門七傑之一,二師姐,蘇夢雨。
    她跑去的方向,不遠處的竹林屋舍前,仙風道骨神色威嚴的男子傲然負手,冷淡拒絕“師父說了,麻雀牌終究小道,耽於玩樂,不利我輩修行。今日作罷。”
    “嗯你什麽時候這麽聽師父的話了莫非”
    蘇夢雨繞到他身後,一把將司玄背在後的手牽出來,占卜龜甲赫然在握。
    “好啊,大師兄你又偷偷給自己牌運算卦”
    司玄被拆穿,咳了聲,一邊躲蘇夢雨綴著金鈴叮當的細白“魔爪”,一邊轉身朝向某處“三師妹,今日還是你陪他們吧。”
    雲搖循他視線望去。
    坐在溪旁竹製書案後,一身青衣無綴無飾的女子從書卷後抬眸,隻一根笨拙古樸的方形木簪束發,她不說話地木然看著司玄。
    蘇夢雨嘲笑“大師兄你別癡心妄想了,修心師妹怎麽可能碰麻雀牌”
    “啊三師姐”不知道哪個角落鑽出來的君乾,心疼地在修心身旁蹦躂,黑發間的發帶上夾著一串小粉花,“你你你怎麽又把我送你的簪子削成方形的了那可是我研究了三個月雙開迷蝶花花期才雕出來的”
    修心沒聽見似的低回頭,手裏書卷翻過一頁。
    “小六別鬧,快回來,你看小師妹都等急了。”蘇夢雨把君乾從書案前拽來雲搖在的樹下。
    蘇夢雨坐到了雲搖右手邊,喜洋洋地擺弄著竹牌,“趁師父這兩天都不會歸山小雲搖,你今天要是再胡幺九牌,以後我看就幹脆叫你雲幺九好啦”
    “師父是不在,你當我死的嗎”
    一道冷沉聲線從天而降。
    砸在了麻雀牌牌桌上,砸得蘇夢雨晃著金鈴的手都僵住了,她顫巍巍扭頭“四,四師弟你不是去九思穀傳、傳道去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一柄泛著寒光的鐵戒尺壓下,如千鈞重緩緩落在了蘇夢雨肩頭上,將她起身的動作壓了下去。
    雲搖身後,一身刻板得隻著單色素衣的年輕男子走出來,神色嚴厲“師父才剛離山一日。”
    “救救”蘇夢雨被戒尺壓得扭頭就爬,“大師兄救我”
    對麵竹林前不知何時早沒了人影。
    溪旁書案後,司玄正皺著眉,托著占卜龜甲,一副一心向學的模樣向修心討教著什麽。
    修心木然轉了身,將他話音屏蔽在外。
    蘇夢雨“啊啊啊大師兄”
    “二師姐,六師弟,”杜錦冷冽聲線如山壓頂,陰影覆蓋在青石前瑟瑟發抖的三人身上,“你們就是這樣教小師妹的嗎。”
    “”
    在這片桃林間的嬉笑怒罵裏,在這些曾鮮活生動的故人間,雲搖的神魂緩緩戰栗了下。
    她感覺得到心髒縮緊,切骨的痛意泵出,淌進四肢百骸裏。
    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活著啊。
    那時候她什麽都不知道。
    後來。
    仙魔兩域之戰拉開,大師兄以命問天,祭陣殉道,二師姐攥著染滿了他鮮血的龜甲,淌盡了她此生最不甘的淚,在師父懷裏斷絕氣息。
    一生好潔苛於整齊的三師姐,死在最肮髒的魔域血河裏。對雲搖最苛刻的四師兄,那把從不離身的鐵戒尺打她最多,卻也是為了護她,金罡陣前力戰三夜,血竭而死。
    六師兄最喜花也最怕疼,總是被他們取笑說他才是乾門最嬌氣的小師妹,仙魔之戰最後一役,他死在兩界山前無歸河畔,身受萬箭,死無全屍。
    埋葬他的唯有那片杏花林。
    若眼前這一幕才是終局就好了。
    若他們沒有死,若他們都還在,若一切都停留在最初
    雲搖,回來吧。
    無盡的黑暗裏,忽有一個聲音,從很遠很遠的河畔響起。他拂過七情之海的漣漪,直抵她心底。
    雲搖驚栗。
    一道血色撕破黑暗蒼穹,在她戰栗卻聲啞裏,眼前的山間桃林定格,褪色,那些故人身影上一道道裂紋攀起,他們望向她,帶著無盡的懷緬與難過。
    最後一切碎作無數光點,落入漆黑的長河。
    雲搖,回來吧。
    身後萬千光團在雲搖睜眼的那一刻齊齊落下,如驟然天崩星墜的雨。
    腳下星海砸起萬千波濤,洶湧將她一瞬吞沒
    是誰
    洶湧長河裏,雲搖苦苦掙紮,在幾乎窒息的逼仄與無數記憶光團的衝刷裏,她驀地僵住。
    她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可她上次見到那個人,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那天雪下得極大,大得蓋過了兩界山的長夜,蓋過了凝涸的血骨,也蓋過了地上冰冷的薄甲。雪粒綴在他靜謐長垂的眼睫上,像凋零的花。
    他被埋葬在那裏了。同那場風雪一起,終年不化。
    他一定還在等她吧。
    等她去帶他回家。
    山神廟前,一地魘獸屍身間,雲搖驀然睜眼。
    “慕”
    脫口而出的話聲被山間如濤似海的洶湧靈力潮聲蓋過。
    雲搖驚愕回眸,也就錯過了,廟側屋簷下,懸著的褪了色的祈願紅繩被一道身影無聲撥動,藏在昏昧裏的那人轉身,隱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轟隆”
    如潮的靈力翻湧,這一次更近。
    雲搖終於看見了不在身旁的魘獸去了哪裏像被如紙薄利的刀撕碎過全身,一隻幾乎分辨不出本來麵目的魘獸重重摔在了她的麵前。
    山間落葉與魘絲飛揚,還未近身,已被無形靈力絞得粉碎。
    撕碎了無盡的塵與霧,在月色與魘霧之間,雲搖看見了淩空拂琴的人。
    銀絲蓮花冠在月下清冷。
    雪白綢緞覆目長垂。
    慕寒淵。
    但雲搖幾乎不敢確認。
    他一襲白衣被血色侵透,星星點點,如梅瓣綻破夜色,灼灼如火。
    而那清俊如神明的五官間寒徹、猙獰。那個從來悲憫如聖人似的寒淵尊,又怎麽會有這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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