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君埋泉下泥銷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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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迎親
轎簾一鬆, 從指間滑了下去。
伴著轎子外那個嘰嘰喳喳的小侍女的話聲,雲搖後知後覺地低頭,看向方才被她從眼前掀到一旁的東西
一張方形的燦紅軟綢, 鉤金墜玉, 銀線穿織,儼然是塊新嫁娘的紅蓋頭。
“她”成了位被送出來和親的公主
難怪連所乘轎子內鋪著的軟褥, 都是上好的絲質,入手如冰玉滑涼,質地上乘。手邊還立有一隻雕花木幾, 上麵放著妝奩盒子, 一隻龍紋銅鏡翻扣在鏤著鎏金烈陽花的紅木盒上。
她拿起鏡子,望向裏麵的“自己”。
華貴鳳冠銜著靛青色翠羽, 以玉扣收斂,旒珠璀璨,映著金紋花鈿點於眉心。
雲搖目光再掠向下柳眉, 杏眼,瓊鼻,與一弧天生帶翹的美人唇,膚質透著雍容華貴的帝王家慣養出來的細膩,真正的吹彈可破,拂托著銅鏡的指尖也盈滿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弱。
憑這隻手,怕是連奈何劍都握不住。
而且這幻境
她不是來取龍心鱗的嗎將她神魂送進個出去和親的公主身體裏算怎麽回事
總不會取龍心鱗前,她還要先逃一場大婚吧
雲搖越想越有撥簾先逃的衝動,然而轎子已經緩緩停下, 隻聽轎子外,方才與她搭話的小侍女正和宮門外的鐵甲衛通傳。
雲搖掀開了一溜簾子,從縫隙裏探出視線。
那隊鐵甲衛為首的軍士與小侍女說完什麽, 正側回頭,對身旁人道“入宮回稟龍君,長雍公主的送親衛隊已抵達宮城,這便請入沐年殿中。”
“是。”
他回身,揚聲“侍龍衛,接儀輦。”
“是”
轎身起得忽然,雲搖頭頂鳳冠沉晃了下,險些將她這副弱不禁風的新身體給晃倒。
這樣跌跌宕宕了一路,雲搖終於被送到了那個叫沐年殿的地方。
頭披金紗,打著卻扇禮下了紅轎,又過了裏三疊外三疊的宮闈院牆,雲搖總算是見到前麵領路的宮侍停下腳。
領路的宮侍向她這位“長雍公主”道了禮,囑了她隨身的小侍女幾句,便告禮離去。
等人一走,雲搖就隨便找了個幾個想花想草的由頭,將偏殿裏留下的宮侍們全都遣了出去。
隻剩那個陪她來的小侍女。
“殿下,您怎麽把她們都遣走了呀,”小侍女哭喪著臉,“咱們已經進了龍君陛下的宮中,大婚之禮不日就要昭辦,您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肆意行事了。”
雲搖坐到偏殿內的妝鏡前,小侍女很自然地上前來為她卸冠梳發。
雲髻懶偏,雲搖半支著額,倦輕著聲道“遣走他們,是因為我聽說送親衛隊裏,混進來一個魔族的細作。”
“啊”小侍女驚抬眸。
“為了查證,我隻能勞煩些了,”鏡中貴女懶洋洋挑開了纖長如鴉羽的濃睫,凝著鏡影裏自己身後驚慌的小侍女,“這樣吧,便從你開始。”
“殿下明察,如蔻跟在您身邊三年了,萬萬不敢叛主呀”小侍女嚇得往地上跪。
雲搖眼皮輕跳了下,有些不自在,想將人扶起來,隻是想套話,她後麵的戲就還得做下去。
於是隻能看著嚇得瑟瑟的小姑娘伏在地上,她抑著低懶調子,似信口道“如蔻自然是不會叛主,但我怎麽知道,你路上有沒有被人頂包呢”
小侍女一呆,臉色蒼白又茫然地看她。
雲搖扶托著腮,似乎想了想,才慵著聲道“這樣吧。那你便說說你所知道的,我的身份、來曆、身邊人的關係,為何來此,又欲何去”
小侍女茫然仰頭,想說什麽。
雲搖淡淡補了句“想好了再說,若是有一個細節對不上,可別怪我疑心。”
“”
起了一半的疑問跟著小侍女的腦袋慌亂摁了下去,雲搖就聽著她一邊哆哆嗦嗦一邊事無巨細地講起這位公主殿下的來龍去脈,篩起其中與自己相關的事情。
粗略了解一番後,雲搖已經對這個幻境所處的時空有了個大概的輪廓。
這裏仍是乾元界,但應是上古時期,這方小世界剛混沌分離沒有多久的時候。
這會兒乾元大陸上還有許多上古異獸,妖族一方獨大,所有異獸與妖獸都歸屬於龍君麾下。
按傳聞裏,這位天下共主的龍君卻是個心性中正但又極懶散的性子,少理事務,最喜在人間遊曆。
除了他唯一的親族侍龍一族,自乾元開天辟地便世代侍奉於他,亦受真龍庇佑之外,其他族類都鮮少見其真容。
於是在他的“統治”下,妖族雖強大無匹,能“獸”輩出,但內鬥頗多,爭權奪勢,好在有龍君坐鎮,沒什麽妖族敢鬧大。而相對弱小的人族魔族也得以夾縫求存中土人間此時還沒有什麽成形的修真門派,隻有一個人族皇朝,而魔族散居八荒,亦無仙魔兩域之分。
而長雍公主,也就是她此刻進入幻境寄身的這具身體,正是如今人族皇朝最受寵的公主。
“我都那麽受寵愛了,還被送來和親”雲搖把玩著從妝奩裏隨手取出的簪子,對這說法很是起疑。
小侍女顫聲答“龍君作為天下共主,君臨乾元已有數千年之久,此前從未向天下三族要過任何族中女子侍奉。這次也是開天辟地的第一回。皇城內上下惶恐,是公主殿下您、您為天下大義,主動請求您的父皇,作為新嫁娘嫁入龍皇殿中。”
“”
聽這意思不像是來大婚的,倒像是來獻祭的。
雲搖又隨便問了幾句,掩飾目的後,終於拋出了她最後也是最關心的一個問題“你知道,龍心鱗嗎”
“這個,乾元大陸無人不知,”小侍女猶疑著,輕聲道,“龍心鱗乃龍君真軀的唯一逆鱗,也是真龍命力之源。”
“命力之源”雲搖輕念過,忽莞爾一笑,“那為何沒人想取走它,自己坐這天下共主呢”
“”
小侍女愕然仰首,神色驚駭,隨即惶恐低頭“怎麽可能呢殿下,莫說人族孱弱,即便是妖族人族魔族三族加起來,也不是龍君一合之敵他可是上古真龍,乾元開天以來的真龍族唯一血脈”
雲搖停了幾息,笑如金鈴悅耳“我說句玩笑而已,你嚇成這樣做什麽”
小侍女顯然信了,身子一委,鬆氣地伏回地上去。
能了解的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雲搖打算自己做番計較,便把這最後一個小侍女也支出去“我有些倦了,休息片刻,你先出去吧。”
“是,殿下。”
小侍女自覺脫離“細作嫌疑”,長鬆了口氣,忙不迭起身就要離開。
隻是關殿門前,她想起什麽,輕聲提醒“殿下,龍君陛下今日可能會過來,您要不要梳妝”
“不要。去吧。”雲瑤懶洋洋又沒餘地地截斷了。
小侍女隻好應是。
等人走後,雲搖目光一落,拋到妝鏡前的那隻妝奩上。
這也就是轎子裏的那隻。
方才臨下轎前,侍女差人將它帶來,路過時雲搖聽得分明這隻盒子,上了隻有她能開的禁製不說,旁人平日裏是碰都不許碰一下的。
“這麽看重,裏麵應該藏著什麽防身的寶貝吧”雲搖抬手,在鏤著烈陽花的木盒上隨手一拂,就見其上的銀色水紋禁製如冰融霜褪般消解。
打開盒子,雲搖往裏一看,頓了下。
她意外得輕一挑眉,將盒子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是本書卷。
沒看出來,這公主殿下還是位愛書如命的
連書卷都要放進盒子裏,還這麽珍之重之迢迢千裏地從娘家帶到未來夫婿宮裏
甫一看見書卷,雲搖已經有些意疏興懶,她從小就不喜歡這些東西,從前在宗門裏聽長老們講課,都要師兄師姐輪流看著才行。
不過出於對幻境的尊重,雲搖還是翻開了。
這一打開,她眼睛隨意瞥了下,然後就沒挪開
書卷裏並非枯燥的人間雜學,而是一行行簪花似的秀氣小字。
似是公主本人所寫。
「
癸卯年,壬申月,廿一
我隨父皇來到人族居地極北的寒山行宮,今年在此圍獵。行宮背倚落金山,山巔覆雪,山中湖如嵌玉,碧波萬頃,實是人間奇境。
明日我便與父皇說,去那湖邊看看。
癸卯年,壬申月,廿四
央了父皇幾日,我終於來了湖邊。
此地奇景甚美,所謂鍾靈毓秀,大抵因此,湖邊垂釣的那人也甚美。
若沒凍成冰塊,那就更美了。
我怕留他活不過今夜,就叫人把冰搬了回去。
如蔻不讚同,勸我說,別帶回什麽奇奇怪怪的人去。那怎麽會呢,他生得這樣好看,心地必然也是極好的。
癸卯年,壬申月,廿六
落金山的冰凍得是真緊實啊。
我烤了他兩天兩夜,才把他烤化。如蔻說再烤下去,就該熟了,可他還是沒醒。
今日父皇忽然來殿中,我怕生事端,未曾與父皇說過,隻好又讓人將那人搬到我榻上去,藏起來才行。
癸卯年,壬申月,廿九。
他終於醒了。
但我覺得他不是人。
他有雙妖族的眼睛,藍色的,比天玉湖午時最澄澈的天藍還要亮,像父皇前年賜給我的那塊藍鵲瑪瑙。
他看著我不說話。
真可憐。
人話都不會說。
癸卯年,癸酉月,初一
他說他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姓燕。我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燕涼。
因為他身上總是涼冰冰的,就算是在酷暑的皇城中也一樣。
哦對,我將他帶回來了。
偷偷的。
癸卯年,癸酉月,初九
我把燕涼變成了我身邊的一個小侍衛,宮裏的人總是欺負他,興許因為他生得太好看了。
妖族都是這樣好看的嗎我忽然想去妖域看一看了。
燕涼說他能帶我去,我才不信呢,他那麽弱。
癸卯年,癸酉月,十八
今日宮中來了刺客。
燕涼救了我。
整個皇宮大內侍衛那麽多人都未攔住的,他隻動了動手指,那些刺客就全都倒下了。
他好厲害,可他似乎騙了我。
他到底是誰呢
」
還挺厚的一冊書卷,雲搖倚在圈椅中,百無聊賴地翻著。
按她在仙界看了那麽多年話本的經曆,公主這本小冊子實在算不得新奇。
尤其她如今頂替了這位殿下,作局外人看這公主的處境,就更是分明
君臨乾元數千年的龍君,從不曾要三族女子入龍城侍奉,為何忽然點上了人族
顯而易見,那個燕涼便是他了。
天下共主的龍君遊曆乾元大陸,不知是不小心中了招,還是無聊在湖邊凍成了冰又懶得醒,恰巧被一位到人族疆域極北的小公主給“救”了下來。
龍君覺著無聊,找點樂子,小公主則以為自己救了個小可憐,放在身邊貼身嗬護照顧,兩人日久生情,按後來記載,那小公主更是不知龍君厲害,在他“遇險”時豁出性命相救,受盡折磨,險些為他死了。
如此一番來來往往,龍君動了凡心,情根深種,非她不娶。
“實在是有些老套了。”
雲搖嘀咕著,翻過一頁。
話雖如此,窗外天色倒是見晚,雲霞瀲灩,不知不覺薄了西山。
窗外垂柳的長影兒落入窗來。
手裏書冊也隻餘兩頁。
她垂眼掃過。
果然如她所料
「
甲辰年,甲子月,初三
龍皇殿下令,要我人族選一位公主,入龍城侍奉。
傳聞中龍君數千歲,一頓能喝盡人間江流,翻掌便能叫人族覆滅,定是個麵猙目獰的白胡子老頭。皇城大驚,上下惶惶,姐姐們瑟縮不肯出宮。
為了人族,我自請遠嫁。
告別了皇城。
」
雲搖看得有點頭疼。
“一年了還埋在鼓裏,這位殿下也是。難道我見了龍君,還得演一出竟然是你你騙了我我傷心欲絕不嫁了的大戲”
雲搖嘀咕著,又翻一頁。
然後她愣了下。
這一頁隻有一句話。
「我知道,龍君就是燕涼。」
“”
黃昏暮色入窗,妝鏡前的嫁衣少女一怔,像黃昏的涼意浸上薄衫,她從方才的懶倚慢慢坐正了身。
托著書冊的掌心僅剩兩頁,她翻了過去。
最後一頁四行血字。
「這一切是我為你謀劃了三年的局。
燕涼,我可憐的龍君陛下,他並不知道。
我不是來嫁他。
我是來殺他的。」
“”
雲搖胸口一窒。
手中書冊驚落,翻扣在地。
皮質冊麵猶如血色,染浸殘陽裏。
而她驚魂未定時,身後殿外,隻聽得宮侍高聲,驚飛了宮簷下的鳥雀。
撲簌簌的烏影遮過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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