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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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曾照小重山!
    謝昭寧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場漫長的睡夢。
    不同於在禁庭時,所做的全是噩夢。
    這場漫長的睡夢裏什麽都沒有,她像一個初生的孩子,酣睡在一個溫柔的懷抱中。
    直到夢裏漫漶的色彩漸漸褪去,謝昭寧突然睜開了眼。
    她看著自己正躺在床上,四周有許多的丫頭婆子,她們三三兩兩坐著,守著她,有的在做針線,有的在剪花鈿。她不能說話,但卻能聽到她們輕柔地說話、討論。
    “這兩天寒食節,府中處處都沒有煙火,大娘子不愛吃這些冷的糕餅,如今又病了,可怎麽好。”一個圓臉的丫頭不過剛留頭的年紀,歎氣著拿起一塊做成金魚模樣的棗糕。隔著半掩的紗幕,遞到了謝昭寧的麵前“大娘子,您可要吃一些”
    謝昭寧很驚奇,因她不僅聽得到她們說話,還聞得到這棗糕散發的淡淡棗香。
    夢是聞不到香氣的,她深知這一點。
    她想吃。
    她可能有十年沒有吃過寒食節的棗糕,那囚於禁庭的十年,趙瑾唯一能保證的,不過是讓她活著罷了。又怎舍得施舍她任何好的東西。
    何況謝家的棗糕,是做得最好的,將幹棗細細舂碎,與綿糖、黃米麵同蒸,做成各式各樣的形狀,出鍋後還會點綴果幹,綿軟香甜,她想念過很久。
    可惜,她仍然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她想吃,可是怎麽都動不了。
    旁邊的年長女使瞪了她一眼“你作什麽呢,大娘子本就不愛吃糕餅,讓她好生歇息。快去提些熱水來”
    圓臉丫頭隻是吐了吐舌“奴婢馬上就去。”
    說著一溜煙地跑掉了,手裏的棗糕都沒有放下。
    謝昭寧非常的失望,她生怕自己下一個夢,就再也夢不到這樣的棗糕,再也聞不到這樣的香氣。但是她怎麽都動不了,即便是再著急,也沒有辦法。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丫頭跑遠。
    旁邊有別的女使歎道“大娘子昏睡許久了,也不知道何時才醒。郎君也太狠心了些。”
    因隔著半重的紗幕,謝昭寧能看到她們,她們卻未看到謝昭寧已經睜開了雙眼。
    正說著話,一個高挑的少女走了進來。
    她手裏抱著件鬥篷問“青團怎麽跑得這樣快”
    看到她的麵容,謝昭寧震驚地張大了眼睛,丫頭的名字在她嘴邊,她怎麽都喊不出來,這樣的憋悶讓她胸口起伏。
    剛說話的年長女使就歎“年紀小不穩重,擾了娘子休息,我讓她出去了。青塢姑娘怎麽去了這麽久”
    少女就說”天氣太寒,大娘子的鬥篷怎麽也幹不了。”
    女使則說“寒食節不能點爐子,否則也可烘幹了。”
    少女卻道“悄悄熱一個手爐來烘吧,娘子最喜歡這件鬥篷的顏色,說是最稱春日了。這幾天倒春寒,娘子醒了怕正要穿呢。”
    有人立刻悄然點了個手爐來,屋內的丫頭們藏著掖著般,小心地閉了門戶,讓少女可以烘鬥篷。
    少女的一雙手生得又柔又長。抱著件藕粉色團花暗紋的鬥篷,小心地翻動,將它的每一個地方都細細的摸索,濕潤的地方都近手爐烤幹。像是對待嬰孩一樣地對待它,鄭重而溫柔。
    謝昭寧看著她的那一雙手,想起那人含著笑說“她的手這樣又柔又長,這樣的靈活,天生就是做織娘的。”
    但緊接著閃現的畫麵裏,那個人又是如此堅決地讓侍衛按著這雙手,不顧她的哀求。語氣冰冷漠然“為你做了這麽多壞事,她活該被砍了這雙手”
    “不要”她聽到自己尖利地大喊,“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饒了青塢,跟她沒關係,沒關係啊”
    青塢哀求的哭聲,血濺出來,模糊了謝昭寧的眼睛。
    “不要”在謝昭寧沒注意時,她居然喊出了聲。
    火爐的暖,棗糕的香味,窗外拂過的柔風,瞬間凝滯,仿佛某個咒法消失,她衝破了禁錮她的無形力量,竟瞬間能動了。她大口地喘氣,渾身發抖,此時屋子裏所有人都被她驚到了,十多個人,大大小小都圍了上來。旁近的人連忙抱住了她的肩,“大娘子、大娘子”
    謝昭寧渾身發抖,嘴唇蒼白,她怔怔地盯著黑漆的柞木地板,好久好久,突然幹澀地咽了口吐沫,說道“青塢、青塢你快過來”
    青塢怔住了,其他人卻趕緊將她推到謝昭寧麵前。
    謝昭寧急切地捉住了她的一雙手,細細地摸索,好的,完整的,好好的青塢的手。
    皮膚的溫度,幹燥的炭爐氣息。掙脫了那樣無形的桎梏,眼前的一切越發的真實。這些消失的這些人們,又風華正茂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她的動作實在是太奇怪,將周圍的人都嚇得怔住了。
    “娘子,您不是讓夢魘住了。”青塢先反應過來,“可是夢到奴婢了”
    謝昭寧也並不明白是怎麽了,隻知道這一切並不像夢境。可為何因她而死,已經逝去的人又重新出現在了麵前。這周圍一切的陳設,又像極了年少時,在東秀謝家時的模樣。就連棗糕,也是數十年未曾見過的熟悉模樣。
    她的目光遊移在屋中,這屋中布置十分奢華,家具都是上好的黃花梨,在天光下泛著淡淡金色,十二扇圍屏展開,上麵或是繡花鳥或是珠翠妝點的山水,巧奪天工,精致絕倫。不遠處還有一架紫檀木五屏疊鏡,略黃的鏡麵裏,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她自己的臉。
    禁庭十年,曾從水中倒影裏,看到過自己形銷骨立的臉,枯瘦蠟黃。時光真的太過漫長,漫長得連她自己都忘了。原來,年少的她,是長得這般模樣的。
    她的五官生得好看,白生生如荔枝般豐盈的臉,眼睫如鴉羽般濃密,又是一雙明亮的貓眸,還有些稚氣。是剛回汴京時,連汴京都會驚歎的美人。可她總嫌自己不夠冷豔,刻意描摹五官,壓了這份稚氣。何況她品性惡劣,為人毒辣。久而久之,也無人記得她的容貌,隻剩下她那劣跡斑斑的過往。
    謝昭寧正在出神。此時,屋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的蠻蠻可醒了”
    謝昭寧抬頭看去,隻見一穿沉香色萬字不斷頭紋薄襖長褙子,半白頭發挽了盤髻,隻戴了對寶結的老婦人,在眾女使婆子的簇擁攙扶下走了進來。她五官端正,臉色蒼白,眉心因常蹙而留有細紋,唇下還有一顆小痣。
    一見來人的樣子,謝昭寧的眼前便是一片模糊。
    這模樣她怎能不熟悉,眉眼都是烙進了她的心裏的。
    是她的祖母,早已逝去十多年的祖母
    在祖母死後的十多年,她曾反複地夢到祖母,但永遠都看不見祖母的臉,隻有模糊的背影。無論她多麽的想念她,在她背後哀喚她回頭,都是徒勞。她曾以為,是因為祖母氣得,連她的夢都不想入來。所以禁庭的十年,她曾反複地想,要如何才能讓祖母原諒自己。
    可如今,她看到了活生生的祖母出現在她麵前
    屋子裏的人都跪下了,青塢忙解釋道“老夫人,大娘子方也不知怎的,突然驚嚇了起來。”
    女使將老夫人扶上了榻,她便坐在謝昭寧身旁,攬住了她的肩頭。語氣流露出心疼“蠻蠻,怎麽了是不是魘住了,沒事,祖母在這兒呢。”
    蠻蠻是她的小名,隻有祖母一個人這麽喚她。
    祖母說,蠻蠻有比翼鳥之意,望她一生恩愛和順。
    謝昭寧沉寂多年的心仿佛被溫暖水潮淹沒,祖母死後,她再也沒有聽到誰,用這樣哄孩子的聲音和她說話。身邊有人算計她,有人憎惡她,卻再沒有人來疼愛她。鼻尖酸意彌漫,她緊緊回抱住祖母,突然控製不住地流淚起來。
    這更是把祖母周氏嚇了一跳。
    謝家大娘子謝昭寧是什麽人,她自幼在西平府長大,帶著幾個丫頭護衛便敢為非作歹。無論遇到什麽事,她都是桀驁不馴、不受管教的,怎會突然哭成這樣
    周氏連忙哄“是不是因你父親罰你委屈了”老太太立刻站在她這邊,“你打傷女使縱然有錯,但罰你跪三日祠堂著實過了。況你風寒並未好全,怎能如此罰你。”老太太捧著她的臉細看,臉上滿是心疼,“瞧著都瘦一圈了,祖母叫人做了你素日愛吃的三色肚絲羹,你現在可要吃些”
    謝昭寧的神台卻漸漸地清明了。
    祖母說,她打傷了女使,父親罰她跪三日祠堂這事聽起來似曾相似,又想起方才丫頭說郎君也太狠心了些,她才漸漸想起來,竟是在這時候
    她記得這件事
    那是她從西平府回來的第二年寒食節,她聽說賬設司做了套極好看的頭麵,正好是趙瑾喜歡的玉蘭花的花樣,隻想著能在宴席時戴上,好生打扮了去見趙瑾,誰知這頭麵卻是給謝宛寧做的,她想取的時候已經送去了謝宛寧處,便帶了女使去強闖東院。
    謝宛寧並不在院中,她遇到謝宛寧的女使阻攔,生氣打了女使幾耳光,隨即離開了。偏偏這女使被人發現的時候,卻倒下芭蕉樹下,渾身是血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此時,來家中暫住的堂妹謝明珊指認了她,說親眼看到她將女使打成重傷。
    父親大怒,罰了她跪祠堂。
    這也是她名聲的轉折點,自此事之後,她在汴梁的豪紳士族裏名聲就越發的壞了,人人都知她惡毒頑劣。而家中人也從此事後對她十分的厭惡,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刀光劍影,暗中算計,都沒有人再信她。
    而這一切,眼瞧著是她因為趙瑾做了渾事。卻不知道,這背後是她的兩位妹妹搗鬼。
    謝昭寧眼睛微眯。
    當年,若非她們的利誘,她不會對趙瑾窮追不舍。若非她們的利用,她也決落不到後來被天下人辱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