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鑾殿唇槍舌劍 大名府持節出塞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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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時將正午,太陽慵懶的高掛天際。
    符昭信此刻正獨坐在書房中,一張精致結實的交椅上,憂心忡忡的望著麵前一摞高高的書信。有前線發來的戰報,有遼國使者帶來的戰書。這些書信雖發來的時間不同、寫信之人不同、代表的立場不同,但傳達的卻是同一件事,那就是遼國悍將蕭撻凜神勇無敵,大宋看似堅不可摧的邊關在他帶領的驍騎鐵蹄下幾欲崩塌。
    這時一個年輕的傭人端著杯熱氣騰騰的香茗,緩步朝符昭信走了過來。他見符昭信愁眉不展,便戰戰兢兢的問道:“將軍,您這是怎麽了?用不用小的幫您把宇文將軍請過來?”
    符昭信微微搖頭,接過茶杯卻一口不喝,目光仍停留在麵前這些書信上。傭人見符昭信仍悶悶不樂,再次提議道:“將軍,宇文將軍文武雙全,遼國狗賊們聞風喪膽,小的還是把他給您請來吧,也好給您出出主意,您一直這樣愁眉不展也不是個事啊!”
    符昭信聞言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狗奴才,本將軍說的話你聽不懂嗎?難道在你們眼裏,本將軍離了宇文延懿就打不了仗了?你們到底還記不記得,誰才是官家親口分封的北路都招討!”
    傭人嚇得忙跪在符昭信麵前連連叩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您……您才是北路都招討,您才是邊關的主帥!”
    符昭信冷笑數聲,“你知道就好,若是以後膽敢在我麵前提宇文延懿,小心你的腦袋!”他的話音才落,一人推門而入,竟正是身披戎裝的宇文延懿。隻見宇文延懿此刻內襯銀製輕甲,外披紫色戰袍,顯得比昨日越發英姿颯爽。
    他從容的緩步走到符昭信麵前,笑著問道:“義兄,誰又惹你生氣啊?”
    符昭信見宇文延懿來了,詫異道:“義弟,你怎麽來了?”
    宇文延懿一笑,“義兄,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眼下有件事必須勞煩你親躬。”
    符昭信問道:“何事?”
    宇文延懿聞言眉頭微微上揚,似乎有了什麽喜事,“義兄,八王千歲奉聖上旨意前來犒軍,現已離大名府不足五裏了!”
    符昭信有些不敢置信的道:“什麽!八王前來犒軍?他不一直都是個不問政務的富貴王爺嗎,怎麽忽然心血來潮,到我大名府犒軍?難道是在汴梁玩膩了,想來邊關尋樂子,回去好寫他那些狗屁不通的破詩?”
    宇文延懿聽符昭信口出不遜,卻也絲毫沒有介意,似乎早就習以為常,隻道:“義兄,你不僅是北路都招討,還身兼著大名府尹,千歲親來犒軍,義兄理應出城接駕。”
    符昭信搖搖頭,一撇嘴道:“我乃當朝國舅,八王就算再尊貴,也不配讓本國舅親自接駕吧?”
    宇文延懿一笑道:“話雖有理,可惜金鐧聽不懂。”
    符昭信聞言歎了口氣,不情願的點點頭,“也罷,我雖貴為國舅,可說到底也怕八王手中那柄金鐧。不就是接駕嗎,我接便是!”
    很快,符昭信便帶著一眾下屬在城門前列開隊伍,宇文延懿和雲子霄也赫然在隊伍當中,但一個站在符昭信身邊十分顯眼,一個則湮沒於人群之中了。
    等了半晌,也沒見八王的隊伍出現,符昭信早已站的腰酸背痛。他望著汴梁通往大名府的官道,一臉的不耐煩,“義弟,我們都等這麽久,他怎麽還不到,不會是你的消息有誤吧?”
    宇文延懿也望著官道,盤算道:“不會!千歲在京中養尊處優慣了,何況又帶著那麽多裝有犒軍物資的車輛,自然行動得慢一些,不過按照時間來看,應該快到了。”
    兩人正說話之際,突見官道盡頭塵土騰起,一位華服少年帶著數不清的大小車輛緩緩而來。符昭信見為首之人身著杏黃蟒袍,懷中抱著一把金燦燦的凹麵鐧,胯下騎著一匹同樣高貴至極的爪黃飛電,心想,“八王到哪都擺臭架子,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多有錢似的,這樣招搖下去早晚得遭賊惦記,若是被山賊搶了哭都找不著調!”
    宇文延懿則與符昭信不同,他的注意力全在趙德芳胯下這匹寶馬身上,隻見此馬通體潔白勝雪,四個蹄子卻宛如黃金,全身上下都透著高貴非凡與不可一世。莫說馬上端坐的是同樣氣派的八王趙德芳,就算是個蓬頭垢麵的乞丐坐在馬上,隻怕也會被這匹馬襯得貴氣逼人。
    “好馬,此馬比之我的白玉嘶風也不遑多讓!”宇文延懿心中讚歎,在他眼中,似乎天地中除了那匹神駿超群的爪黃飛電外再無旁物。
    兩人正各想心腹事,趙德芳的馬已來到近前,身後數不清的車輛也都陸續停在大名府前。宇文延懿此刻回過身來,一推身邊的符昭信,低聲道:“義兄,該上前施禮了。”
    符昭信被他一推,這才把撇著的嘴正了正,萬分不情願的躬身施禮,聲音和蚊子一樣,“末將符昭信,見過八王千歲!”
    趙德芳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非但沒有下馬還禮,還騎在馬上東瞧西望,似乎在找什麽人。符昭信見趙德芳不理自己,隻得把聲音放大了一些,“末將符昭信,見過八王千歲!”
    趙德芳似乎仍然沒有聽見,眼光越過符昭信,在他身後的人群中掃了一遍。符昭信見趙德芳如此無禮,不禁怒火中燒,可攝於金鐧的威勢,臉上隻得強露笑意。
    半晌符昭信見趙德芳仍是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隻得大聲喊道:“末將符昭信,見過八王千歲!”他的聲音大得簡直可以用振聾發聵來形容。
    這次趙德芳終於笑著下了馬,快步向符昭信的方向走了過來。符昭信本以為他會雙手扶起自己,哪料到趙德芳非但沒有伸手相攙,竟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笑眯眯的向自己身後的人群中走了過去。
    符昭信忍無可忍的扭過頭,詫異的看向趙德芳,卻見趙德芳高興的拉起一個人的手,正親密無間的說著什麽。他連忙打量那個人,想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讓尊貴無比的八王殿下歡喜至斯。可當他看清此人竟是前日讓自己大為不快的雲子霄,險些氣得當場噴血。
    他緊握雙拳,心中忿忿不平的道,“趙德芳,好歹你是個王爺,你手中還有金鐧,欺侮本國舅也就忍了。可雲子霄算什麽東西,竟也敢再三觸本國舅的晦氣,以為有八王做靠山本國舅就奈何不了你,做夢!我若不設計將你鏟除,本國舅就不姓符!”
    宇文延懿見狀也仔細打量起雲子霄來,起初他對雲子霄的印象隻能說略有好感,不過隨著此番打量之後,頓覺此人非同小可,於是臉上露出一抹諱莫如深的微笑。
    趙德芳全不理會兩人的想法,隻拉著雲子霄問道:“表兄,這幾日過得可好?國舅封你做什麽官了?”
    雲子霄淡然的道:“掌書記。”
    趙德芳聞言氣得一跺腳,“表兄,你奉官家旨意前來輔佐他符昭信,他居然隻封你個從八品,我定要找他理論理論!”
    雲子霄搖搖頭,淡然的道:“重用也好,不重用也罷,終歸也算報國有門了。隻是妹妹這幾日過得如何,以她的性格隻怕……”
    趙德芳笑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慕容姑娘近日過得非常好,汴梁城的大街小巷都快讓她瘋遍了,每日不在街上逛上四五個時辰,是說什麽也不肯回宮的。”
    雲子霄微微一怔,問道:“她最愛逛的是哪條街?”
    趙德芳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汴河大街,就是我們初次相遇的那條汴河大街!每次她都會去茶棚裏坐一坐,而且必點菊花茶。茶博士見她為人豪爽,總會想方設法管她要賞,雖說她每次都會打賞,卻偏偏隻肯給十個銅板,多一文都不肯出呢!”
    俗話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德芳說得高興,如話家常。雲子霄聞言卻幾欲落淚。他向汴梁城的方向望了望,目光重又移回背後的大名府,不忍的神色轉瞬即逝,目光再次變得十分堅定。
    趙德芳見他神色有異,正想開口詢問,這時符昭信卻怒不可遏的道:“趙德芳,我符昭信好歹也是堂堂國舅,你莫要仗著自己是先帝之子就如此目中無人。小心本國舅一封書信奏到官家那裏,讓官家治你一個欺慢邊關守將之罪!”
    趙德芳聞言轉過身,神情間有些無辜的指了指自己,說道:“我目中無人?本王一向最平易近人,哪裏目中無人了?符將軍,你可千萬別誣陷好人!”
    符昭信怒道:“平易近人?難道本將軍和我的屬下都不是人嗎!你為何遲遲不還禮,竟連讓我們平身的意思都沒有,這不是目中無人又是什麽?”
    趙德芳搖搖頭,有些委屈的道:“本王並非目中無人,而是與我這位表兄多日未見,甚是掛念,一時竟沒注意到你們。想必諸位都想直起身子,那就都別撅著了,一個個都跟煮熟了的大蝦似的,也著實很煞風景!”
    符昭信正想發怒,可隨即驚訝的道:“千歲,您說這位雲公子是您的表兄?您此言當真?”
    趙德芳點點頭,反問道:“你覺得本王會無緣無故認一個陌生人做表兄,並在這麽多人麵前公開聲明嗎?本王身為太祖之子,官家的親侄,無故和一個從八品的小吏攀親,是件特別光彩的事嗎?”
    符昭信聞言有些無語,半晌才點頭道:“千歲所言有理,是本國舅錯怪您了,還請千歲進城犒軍吧!”
    趙德芳一笑道:“符將軍,你身為國舅,可不比尋常將領,開闊視野是十分有必要的。待過些時日,你就回洛陽,讓令尊多帶你長長見識吧,不然本王早晚得被你這一驚一乍的給嚇死!”他說著絲毫不理會符昭信憤怒的目光,一揮手帶著身後車輛緩緩進了大名府。
    符昭信派宇文延懿暫管車輛,自己引領趙德芳進了都招討府。趙德芳一邊好奇的東張西望,一邊不斷口中嘖嘖稱奇。
    符昭信見狀心想,“人人都說八王是大宋第一紈絝,見多識廣,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活像村漢進城。”他想著目光斜睨向趙德芳,皮笑肉不笑的問道。“千歲,我府中布置怎麽樣?不知比起您的南清宮如何?”
    趙德芳聞言一怔,隨後大笑起來,“哈哈,不知國舅是想和南清宮哪裏比啊?若是與小王宮中的更房比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不過若和銀安殿比,卻如同家雀比之鳳凰了。”
    符昭信身為國舅,平日裏那真是呼風喚雨呀!就連皇上也得給他幾分麵子。此時遭八王奚落,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強忍著怒火問道:“八王千歲久居京城,視野倒是開闊,可進了我大名府還不是東瞧西看個沒完,莫非我府中的布置有何不妥?”
    趙德芳點點頭,“不妥,大為不妥!若尋常將軍住在此處,倒也算是祖墳冒了青煙,可堂堂國舅住在這樣的地方,還不得讓人笑掉大牙?”他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大遝飛錢,慷慨至極的塞進符昭信手中。
    符昭信不明白趙德芳葫蘆裏究竟的賣的什麽藥,萬分詫異的問道:“千歲,你此舉何意?是要賄賂我嗎?”
    趙德芳笑著搖搖頭,“非也!趙普身為開國元勳,因為貪汙受賄都已被貶出京城,小王哪敢賄賂國舅啊?至於這些錢嘛,是讓你拿去修房子的,不然實在有損我天朝威嚴!”他說著不再理會符昭信,徑直向會客廳而去。
    符昭信拿著這遝飛錢,心中又氣又恨,本想把這遝飛錢都扔了,可手卻似乎不聽使喚了,竟不爭氣的把錢都塞入懷中。
    片刻後,兩人到了都招討府的會客廳。
    符昭信一進會客廳,本能的想一屁股坐在正中那把高高的交椅上,可他無意間瞥見了趙德芳懷中抱的金鐧,腳下立刻一滯,沉吟著道:“千歲,這主位……”
    趙德芳一笑,“這主位自然是本王的!”他說著幾步走到座位前,無比自然的坐了上去,符昭信見狀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符昭信忍無可忍的道:“千歲,我好歹也是大名府尹,你一個隻知吃喝玩樂的富貴王爺,卻搶坐主位,就不覺得如芒在背嗎?”
    趙德芳晃晃手中金鐧,“國舅,你覺得它配嗎?”
    符昭信見狀隻得忍氣吞聲的道:“配,很配,這個位置隻有千歲您才配坐。”
    趙德芳哈哈一笑道:“本王方才淨和國舅開個玩笑了,差點忘了正事!”他說著緩緩站起身,竟從袖中取出一道聖旨,笑吟吟的道:“國舅還不跪下接旨?”
    符昭信見到聖旨,連忙跪在地上叩頭,“末將符昭信,恭請聖安,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德芳神情變得略微嚴肅了些,朗聲念道:“朕膺昊天眷命,特下此旨,以示昭信。自黃巢暴亂始,天下群雄並起,寰宇無處不見刀兵。天幸太祖文韜武略,承世宗之遺誌,奮三代之餘威,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於將傾,天下始置成平。然遼、漢等國對我朝虎視眈眈,以至四海常聞金鼓,天下時有狼煙。朕實不忍見百姓受刀兵之苦,故決意蕩平漢國,以壯大宋國威,使遼邦不敢正視我天朝上國。然漢與遼勾結日久,遼絕不甘輕舍漢而從朕意,故欲滅漢則必先撫遼,使遼無近漢之情,而生親朕之意,如此方可一舉平滅。朕久聞昭信治邊有方,麾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且多習熟遼文之輩,定可堪當大任,故朕特下此詔,望卿家等勿負朕望!”
    符昭信恭敬的道:“末將遵旨!”隨後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看向趙德芳,“千歲,兩國合議事關重大,官家為何不親自派人前往,而是將這副千斤重擔交到我的肩上?”
    趙德芳攙起符昭信,把聖旨雙手遞給他,笑著反問道:“國舅,你為官已久,難道連這點事兒都想不明白嗎?”
    符昭信微一遲疑,猜測道:“莫非朝中諸公無一人願意前往?”
    趙德芳點頭,“沒錯,我大宋看似人才濟濟,可堪當大任者卻寥寥無幾。如今盧大人稱病,趙大人被貶,滿朝文官中誰能有這本事、有這膽量呢?所以在本王的保舉下,重任就落在國舅的頭上了。”
    符昭信略一思索,隨即愁眉不展的道:“千歲,連官家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本國舅又到哪兒找人去?千歲若看我不順眼,盡管一金鐧打死我,何必如此算計於我?”
    趙德芳一笑道:“哈哈,現在除非你抗旨,不然說什麽都晚了。至於你上哪找人,本王也不知道,你自己看著辦吧。”他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國舅,這是皇後托小王帶來的家書,你也一並收下吧。”
    符昭信見到家書,心想,“家姊自從做了皇後,十多年來給我寫過的家書少之又少,怎麽突然心血來潮給我寫信了?”他此時神色間雖有幾分喜悅,可更多的則是不明所以。他正要問問詳情,可趙德芳卻已徑直向大門行去。
    符昭信再次怔住了,“千歲,意欲何往?”
    趙德芳頭也不回,兀自向外行去,口中道:“本王的使命已經完成,還留在這裏幹什麽?明早就啟程回京,最後這點兒時間自然是去找表兄嘍,沒空和你閑扯!”
    符昭信見趙德芳走了,立刻原形畢露,把手中的聖旨重重的摔在地上,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他強忍著心頭怒火,拆開了皇後寫來的家書,不待看完,他眼中的怒意竟突然化為喜色,臉上也露出一抹陰險的笑容,“哼哼,大名府有宇文延懿一個,已經把本國舅壓得喘不過氣了,怎能再容下一個雲子霄!既是家姊讓我時刻留意這個該死的家夥,一旦發現他懷有二心就立刻借遼國的刀取他小命,那就休怪本國舅絕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