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墜懸崖姻緣逝水 赴荒漠情義天成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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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張浦與萬劍鋒找了家客棧宿下,次日一早兩人便雇了輛馬車直奔銀州。一路上萬劍鋒都臥在車頂,一邊欣賞著沿途的風光,一邊不斷品嚐著沿途的美酒。
    不知不覺間,四周的景色慢慢的從綠水青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加上不時有雪花飄下,顯得愈發蒼涼。萬劍鋒躺在車廂上,腦海中都是羊肉拉麵與涼州美酒的味道,對越來越寒冷的氣候恍若未覺。
    經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馬車終於臨近銀州,隻需再向西行幾日便可到達夏州。萬劍鋒初來銀州,好奇的四下打量起來,隻見此地的城牆是用黃土壘成,城門口站著無數身著大宋軍裝的士兵,個個手中拿著長槍,頗有種嚴陣以待的感覺。
    萬劍鋒好奇的趴在車廂邊,把頭探入車簾,對張浦問道:“張兄,你有沒有搞錯!定難軍雖歸附大宋,可仍算是黨項族的一方天地,城門前怎麽一個黨項人都沒有,全是大宋的官軍?難道你們的李大首領已獻出了五州之地,徹底向大宋投降了?”
    張浦眉頭緊蹙,默然不語,臉上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突然,他們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滾滾而來的車輪聲。這種聲音說是軍隊出征,未免太過混亂,說是城中人的紅白喜事,陣仗又未免太大,萬劍鋒此時心中生出一種念頭——城中百姓正在宋軍的指揮下舉族遷移。
    果然,一大群衣著華麗的黨項人,在宋軍的指揮下十分混亂的走出銀州,向東南方向緩緩行進。人群中形態各異,有些臉上浮現著喜悅之情,有些卻一副愁眉苦臉,更有甚者竟抱著銀州城門嚎啕大哭,情形如喪考妣。
    這陣勢莫說萬劍鋒看得一頭霧水,就連自幼生長於銀州的張浦也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兩人心裏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定難軍甚至整個銀州一定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黨項族麵臨著百年未遇的危亡時刻。
    張浦連忙讓車夫停了車,隨即一掀簾子,快步下了馬車。他一邊飛快的打量著人群中每一張熟悉或陌生的麵孔,一邊努力的逆流而上,擠進了被人流和車輛堆得水泄不通的銀州城。萬劍鋒也一軲轆身,躍下了車廂,緊隨著張浦向城中擠去。
    兩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擠進城門,徑直到了街心,張浦道:“萬少俠,在下有些要事急於去辦,還勞閣下在此稍後片刻。”
    萬劍鋒一笑,道:“要事?莫不是方才擁擠,隨身錢袋被人摸了去,落了個兩袖清風,沒錢請本少俠喝酒就想腳底抹油——開溜吧!”
    張浦搖頭,正色道:“少俠,眼下黨項大難臨頭,在下實無閑暇與君玩笑,望乞見諒!”他說著朝萬劍鋒恭然一禮,隨即快步而去。
    萬劍鋒見張浦走了,有些不忿的瞧了他背影幾眼,正想隨口奚落幾句。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似是有人當街爭吵,他心下好奇,不禁信步走了過去。行了三四丈,轉過一個街口,迎麵就看到一個黨項輕年攔在輛馬車前麵,對著車上指手畫腳,“喂,我說!你這老東西,前些時日你家那雜種管我借了足足二十兩雪花白銀,你現在悄悄的拖家帶口套車就走,是想賴賬不成!”
    此刻,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正坐在車前,手中握著一根馬鞭,他身後則坐著一個老嫗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家四口看模樣俱是老實本分之人,要說那兩個年幼的孩子能管這樣一個長相凶惡,身材魁偉的輕年借二十兩銀子,就算打死萬劍鋒,他也絕不相信。
    這老者似乎十分懼怕這個年輕人,連連拱手道:“這位小哥,小老兒是大首領家的佃戶,如今大首領走了,小老兒這才不得已舉家離開銀州,絕非為了躲債遠走他鄉。再說,小老兒膝下隻有這兩個不成器的家夥,大的今年方才七歲,小的更是隻有三歲,如何向您借去那二十兩紋銀呀?”
    年輕人把嘴一撇,指著那個大一些的孩子,道:“我沒認錯,前日就是這個小兔崽子管我借的錢,還能冤枉你這個老東西不成!快點,把錢還回來,我就放你們走路,否則休怪我留下這小兔崽子抵債!”
    “你這混賬東西,怎的背著我借了那麽多銀兩,還不給這位小哥賠禮!”老者說著板起臉,回頭瞪了長子一眼,旋即又扭過身來道:“實在抱歉,小老兒教子無方,這才致使犬子犯下大錯!還望小哥看在小老兒的麵子上,暫且放我們過去,日後定當雙倍奉還!”
    豈料,老者的話音才落,那孩子卻受不了委屈,大嚷道:“爹,我沒有!我壓根不認識這個家夥,他那二十兩銀子沒了,關咱家什麽事,憑什麽讓我給他賠禮!他就是個潑皮、無賴、醃臢,我才不會向他道歉呢!”
    老者聞言心中猛地一顫,有心當街教訓兒子一頓,又恐那人趁機發難,將二十兩變作四十兩,四十兩變作八十兩,似那般越發還將不出。然而,那輕年到底抓到了把柄,大聲道:“老東西,我看在咱們都是老鄉的份上,沒好意思管你們要利息。可你兒子不顧情分,當街罵我是什麽潑皮、無賴、醃臢,看來這筆利息咱們還真有必要好好算一算了!”
    老嫗望了一眼自己不懂事的孩子,歎息著從懷裏取出一個成色極差的鐲子,走到那年輕人麵前,雙手捧著鐲子遞了上去,“這位小哥,我們是窮苦人家,實在沒有那麽多錢!我們身上唯一值錢的就是這個玉鐲子,如果您不嫌棄,就……就拿了去吧。”
    年輕人瞅瞅那個鐲子,嘴都快撇到後腦勺了,“哼!什麽破爛東西,也拿來蒙事!就這麽個破東西,連還個利息都不夠,還妄想讓我高抬貴手,放你們離開銀州,做夢!”他說著一把拿過鐲子,朝街邊狠狠的摔了出去。
    玉鐲怎經得起如此猛摔,落地隻發出一聲脆響,當即被摔得粉碎。這個鐲子雖然成色極差,卻是當年老嫗出嫁時,唯一一件值錢的彩禮。這麽多年,老嫗連帶都舍不得帶,如今卻被潑皮輕易摔碎,她眼前一黑險些昏過去。
    老者忙一把扶住妻子,指著那潑皮道:“這玉鐲你……你不要就算了,何苦摔它!如今我們身上一樣值錢的物件都沒了,你再想勒索,我們也不怕你了!”
    潑皮冷笑幾聲,道:“一個破鐲子,我摔就摔了!怎麽,就憑你這老胳膊老腿的,還想和我打一架嗎?有本事,你一拳把老子打趴下,打不趴的是孫子!”
    老者眼見這個潑皮越來越放肆,氣得全身發抖,忍無可忍之下一記老拳直打向潑皮胸口。潑皮不料老漢真敢動手,忙向旁一閃,隨即輕輕一推,就將老漢推得仰麵翻將過去。“誒喲!打人了!”老者倒在地上,呻吟一聲,隻覺背後脊骨都快摔斷了。
    潑皮踏上幾步,掄拳要打,老嫗連忙死命抓住他的胳膊,不教他的拳頭落下。那個大一些的孩子,也終於坐不住了,三步兩步的跑到潑皮麵前,一雙小手抓住潑皮的大腿,張嘴就朝潑皮大腿上咬去。那個隻有三歲的小孩,則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個人坐在車上哇哇大哭。
    “你們要尋死嗎!”潑皮目露凶光,一甩胳膊就輕易掙脫了老嫗的束縛,掄拳直打向身前小孩的頭頂。他這一拳又快又狠,莫說六七歲的小孩,即便是不會武藝的大人,頭頂挨上這樣一拳,不死也勢必重傷。此刻城中不少百姓都被喧鬧聲引來,圍著馬車四周指指點點,義憤填膺。饒是萬劍鋒向來不愛管別人的閑事,目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上前幾步,要教訓教訓這個潑皮。
    忽聽人群外麵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麵容和藹,發髻斑白的中年走入人群。他身上穿著一襲便衣,腰間挎著一柄佩劍,一手牽著匹褐色的軍馬,一手拉著個天真活潑的小孩,神色間不怒自威。圍觀的百姓見到這位老者,全都鬆了口氣,紛紛給他讓路。那個潑皮也收斂了凶性,有些畏懼的向後倒退了幾步。
    中年行至切近,點指那潑皮道:“冉牛,你仗著身強體壯不務正業,在銀州專門欺壓良善,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往大首領對你不聞不問,嶽某也不好出手,如今大首領走了,銀州城中無主,你便越發肆無忌憚,當真可惡!如你真有本事,可敢和嶽某一較高低!”
    他身邊那小孩也幫腔道:“是啊,爹爹的武藝雖然不如李叔父,可想教訓教訓你這樣的無賴卻也綽綽有餘!怎麽樣,敢不敢和我爹爹比啊!”
    冉牛握了握拳頭,有心與這中年較量一番,卻有深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半晌才開口道:“嶽大人,我冉牛也是個窮苦人家出身,爹娘死得早,空有一身氣力卻沒旁的本事。去做夥計吧,人家嫌我心粗,去做匠人吧,人家嫌我力大,您說我不欺壓老實人,我怎麽活啊,總不能活活餓死吧!”
    中年點頭,道:“如今五州之地乃是多事之秋,如你有心改邪歸正,不如隨我去見繼遷公子,或許他有用你之處。”
    冉牛一聽,登時笑了,“你……你說的是真的!讓俺冉牛,去跟著繼遷公子,那可太好了!俺也沒個家,沒個業的,輕便得很咱們這就走吧!”
    中年道:“你摔了人家的玉鐲,打了人家的丈夫,不賠償人家就想一走了之?”
    冉牛猶豫著把地上的老漢扶了起來,又在懷裏摸了半天,摸出一塊小指大小的金錁子,心疼得塞在老漢手裏,“對不住,對不住,方才是俺冉牛混賬,得罪了老人家,這金子權當謝罪了!”
    老漢拿著金子,想收卻又不敢,遲愣愣的望著冉牛,不知該說什麽。嶽姓老者一笑,頗為和藹的道:“老哥哥,在下銀州指揮使嶽淳,給您見禮了!這枚金錁子您莫嫌少盡管收下,此去東京甚遠,路上好歹做個盤纏。至於這個潑皮,嶽某自當帶到繼遷公子處做個驅處,絕不再讓他為禍鄉鄰!”
    “多謝嶽大人!多謝嶽大人!”老漢連忙拉著家人跪在嶽淳麵前,叩頭謝恩。嶽淳卻不受禮,雙手把老漢從地上攙了起來,“老哥哥不必如此,速速帶著家眷出城去吧!”
    老漢點頭,再次深深一揖,趕著馬車帶著妻兒離了銀州。嶽淳正欲帶著冉牛離去,忽見一位輕年緩步走了過來。但見此人做漢家打扮,生得高大威武,兩道劍眉渾如漆刷,一雙虎目不怒自威,宛如黑瀑般的長發穿過頭頂的發箍傾瀉而下,兩縷青絲飄散鬢邊,整個人威武中透著霸氣,雄壯中不失溫柔。
    嶽淳貴為指揮使,又有一身好武藝,見到此人也不免笑著一抱拳,“賢弟,你怎麽也來了。這才幾日不見,怎生消瘦了?待愚兄把這潑皮帶去見了繼遷公子,咱們便一道回家,讓你嫂子為你好生做上幾道好菜,給你補一補!”
    那小孩見到來人也張開雙手,笑著跑了過去,“李叔父!李叔父!你上次教我的劍法,我已經練熟了,你什麽時候回家教我下一招啊!”
    “小弟聽聞此處喧鬧,料到定是出了糾紛,便想管上一管。如今既是嶽兄已經料理停當,就無需小弟出手了。”那輕年笑著又摸了摸小孩的頭,伸手接過嶽淳握著的韁繩,牽著馬與兩人出了人群。
    冉牛、嶽淳等人說得都是漢話,萬劍鋒倒是聽得明白,可後來那個輕年說得卻是一口流利的黨項話,萬劍鋒就摸不著頭腦了。他心下好奇,一拉旁邊看熱鬧的衣袖,問道:“喂,我說這個輕年是誰呀!本少俠看他年紀輕輕的,居然和堂堂的指揮使稱兄道弟,而且看這嶽大人的模樣,似乎這人的官職怎麽比這個嶽大人還高?”
    被他拉住衣袖的中年頗為嫌棄的一甩袖子,不耐煩的道:“你問他?他叫李若雲,那可是繼遷公子的朋友,聽說兩人還是一起長大的呢!你一個要飯花子,也配打聽他,難不成還想跑到他府中要飯嗎!”
    “李若雲。”萬劍鋒輕聲喃喃了一句,望著李若雲遠去的方向,微微有些出神。不知不覺間,張浦已帶著一個身著黑衣,身材挺拔,麵容英朗,腰間配刀的輕年來到麵前,“萬少俠,你怎麽了?可是等在下,等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