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困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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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颯颯,在空洞幽長的宮甬裏穿梭來去。
    李建成的臉龐在煙火詭魅的光影下忽隱忽現,他的話那麽莫名且荒謬,卻令我心中無端一悸。有一瞬間我很害怕領會了他真正的意思。
    我垂下眼眸說:“抱歉,我不相信太極宮裏的任何人。”
    漫長的黑暗中一片靜默。
    似乎過了許久李建成才再次開口:“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或許是你之前未曾遇到真正值得信任的人。”
    他的語氣變得十分篤定。“本宮選擇的,從不背離。”
    我早已疲於選擇立場,聲音帶著倦意說:“對不起,我沒興趣。”
    李建成大抵是領會錯了我的意思,他加大了籌碼。“你從小在宮裏長大,應該明白按本宮今日的地位,能給予你的東西是旁人求都無法求來的。”
    我低頭笑了笑,看向前麵鱗次櫛比的宮殿朱瓦玉階飛簷,聲音染上些許幽暗和低啞。
    “以前這太極宮是我父皇的,我隻需向父皇一人俯首。如今太子殿下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我失去的,永遠都失去了。”我看向李建成,“這句話不是自怨自艾,而是宮裏這麽多人,你我的立場讓我寧願相信其他人,而不是殿下。”
    李建成有一瞬間的沉默,然後他走向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絕對,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他的迫近觸動了我方才最不願去麵對的念頭,這讓我輕易地心煩意亂起來。於是草草道別說:“夜色已遲,我先回去了。太子見諒。”
    轉身要走卻聽見李建成說“等等。”我腳步一緩,還是往前走去。李建成情急之下竟直接握住了我的手臂,我幾乎是立刻就揮開了他的手,後退幾步,帶著許多戒備。
    李建成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有些無奈地說:“罷了,以後本宮再告訴你。”
    恰好有掌燈的宮人經過,看到人影便立刻跑過來請安。
    “見過太子!見過齊王妃!”
    李建成的表情逐漸恢複了往日清冷,他淡淡“嗯”了一聲。小太監順勢說道:“奴才掌燈,送主子回宮吧!”
    “不用了。”李建成伸手去拿燈籠,“本宮送……”話語未半,李建成又緩緩將燈籠還回小太監手中。
    “太子?”小太監有些不解。
    “沒什麽……你送齊王妃回去吧。”李建成低聲說道。
    小太監急問道:“那太子殿下……”
    “本宮自己回去。”李建成轉身看著我,低聲說了句“我走了。”衣袂擦肩而過,他逐漸融入了如墨的夜色之中。
    “王妃!咱們也走吧?”小太監低聲詢問。
    我收回目光,低聲說:“走吧。”
    ……
    自端午那日之後,李建成頻頻造訪封陽宮。拒絕在李建成那裏似乎並不奏效,不堪其擾之下,我隻能到封陽宮外去避讓。李建成的心思,我摸不透。但有一點很清楚,和他糾纏,無異於引火自焚。
    夜色如潑。
    我方踏入封陽宮的宮門,一個麵生的內監就急忙迎了上來。
    “見過齊王妃!太子殿下已在宮中等候多時,請王妃立刻過去。”
    我拖遝著腳步到大廳時,李建成正握著手中的青釉蘭花瓷盞微微出神,看起來似乎已等了許久。
    內侍低聲傳報“齊王妃到!”他晃神看來,眼神還帶著些許迷靄,似乎尚未從方才的神思中抽離出來。看到我,他展現了一個極快的笑容,然後放下瓷盞對內侍說:“傳膳。”
    “坐。”李建成示意我在他旁邊落座。我凝眉站在原地。李元吉不在,李建成頻頻到我宮室裏來已是不妥。如今堂而皇之在我宮室裏用餐,實在有登堂入室之嫌。外麵的流言我已有所耳聞。我不在意,難道李建成也毫不在乎?
    李建成察覺到我的不悅,他的興致似乎也受到了影響。我以為他會一怒之下起身離開,沒想到他竟將姿態放得極低說:“我很餓,應該等不到回東宮再用膳了。”末了又補一句,“下不為例。”他無故服軟的態度倒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當著這麽多內侍的麵,隻得坐下來息事寧人。
    膳食很快就端了上來。李建成率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麵前。
    “晚上外麵冷。你剛回來,先喝點熱粥。”我道了聲謝謝。低頭喝了一口卻煞是食不知味。
    “以後出去帶著人,也好跟著伺候。”
    李建成事無巨細的關切讓我連勉強維持的平靜也無法持續下去。我決定跟他好好談一談。見我神色凝重地放下湯匙,李建成亦放下筷子問:“沒胃口?”
    我搖了搖頭,正斟酌著該如何開口。站在旁邊的侍女忽然說:“王妃當然沒胃口啦!哪個宮裏有這麽多嚼舌根的也吃不下……”
    我沒料到侍女會忽然插這麽一句話,阻止已經太晚了。隻好亡羊補牢地嗬斥道:“住口!”宮室裏向來沒有怎麽嚴加管束過,才導致那侍女變成今日這般魯莽大膽。那侍女才明白自己僭越了,立刻低頭噤聲。
    “退下。”我不想無端生事,於是命令道。
    李建成卻阻止了我,他斂容看著那個侍女說道:“接著說下去。”
    那侍女六神無主地看向我。我意有所指地警戒她:“好好地說,不要惹太子生氣。”
    李建成看了我一眼,用不容辯駁的語氣說:“不。本宮要聽她完完整整講清楚。”
    那侍女低頭囁嚅著開口說:“回太子殿下……其實、其實沒什麽。就是宮裏的人總說,太子殿下到我們王妃宮裏來得勤快,跟齊王妃感情好……”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當著眾人的麵這樣說有多麽不妥,於是又立刻改嘴道:“不是!是跟齊王殿下感情好……”
    話已至此,李建成卻毫不避忌,也不給自己留任何情麵地說:“如今齊王並不在宮裏。”
    那侍女不知該如何作答是好,隻得勉強答道:“不是、不是跟齊王殿下感情好!是、是……”
    李建成墨色的眸中漸漸沉澱了一層陰鷙。隨他來的領事太監察言觀色,立刻上前想要安撫。“太子殿下!這侍女不會說話,奴才下去代您好好教訓她一頓。殿下您還是……”
    “其他人誰都不準開口,讓她自己說。”李建成平日裏清冷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格外冷肅迫人。那領事太監隻好退到了一旁。
    任由這場麵發展下去隻會愈加難堪,我試圖解圍說:“是臣妾平日疏於管教,今日冒犯了太子,有損太子清譽。臣妾願代她賠罪!”
    李建成卻直接回絕了我。“你也不要護著她。”
    那侍女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這件事的嚴重性,驚惶失措之下又說:“不關奴婢的事!太子殿下!是如妃宮裏的人到處在傳,說齊王妃和太子來往過於密切……從此封陽宮和東宮帷……帷箔不修。”
    大廳裏死一般的寂靜,帷薄不修四字像重錘敲在心頭。我閉了閉眼,已經不想去看李建成作何反應。
    一片僵冷的氣氛中,李建成緩緩起身。“本宮先回去了。你休息吧。”他的聲音甚至不帶一絲情感起伏。我生硬地起身行禮。“恭送太子!”李建成冷然點頭,往門外走去。
    隨侍李建成的大太監到我麵前停下,麵色如土地說:“齊王妃!這次您宮裏的人可捅大簍子了!”說完表情惶恐地跟著跑了出去。
    我在原地怔了片刻,轉身高聲嗬斥道:“以後沒有本宮的允許,誰都不準擅自開口!”
    眾人大抵是第一次見我發火,紛紛慌亂地跪在了地上。那侍女帶著哭腔說:“奴婢知錯了!奴婢不該自作主張!奴婢……隻是想為王妃出口氣!奴婢是聽別人這麽說的,並不知道帷薄不修是什麽意思……”
    我瞬間感覺到一陣心神無力,看著所有的侍從跪了一地,個個都是驚慌失措。我頹然說:“都下去吧。”侍從們如臨大赦地走了。
    我剛扶著桌子緩緩坐下。一個小太監卻在門口探頭探腦,不敢進來。
    “什麽事?”
    小太監匆匆跑進來回稟道:“王妃!武德殿秦王妃求見。”
    我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麵,已是如墨深夜。
    我凝眉對小太監說:“宣。”
    長孫無名一身夜露進入大殿。
    她對我說:“世民出事了。”
    我一下子滯住,晃神之間似乎已經看到他絕望的眼神和沐血的身影。
    長孫無名雙眼泛紅地望著我,我眼中隻剩下她蒼白憔悴的臉。
    “他怎麽了?”
    “世民被困在虎牢關!已經好多天了!元吉再不打開關口,就完了……”長孫無名的眼神中充滿難以名狀的驚慌,我逼自己冷靜下來才問:“虎牢關是大唐的地界,易守難攻,怎麽會困在那裏?”
    長孫無名牢牢盯著我,眼神中交匯著悲痛、焦急和……憤怒。
    “是元吉。他等世民出兵後下令閉上了關口。對外宣稱要借此裏應外合,一舉消滅敵軍。若不是哥哥排除萬難傳信給我,隻怕宮裏得到消息時,世民已經……”淚水在長孫無名的眼中閃閃發亮,她走近幾步,一字一句問我:“你和世民的事,元吉知道多少?”
    我霎時明白了長孫無名的憤怒從何而來。若李元吉真的是因為我才對李世民痛下殺手,長孫無名此刻應是恨極了我。
    李元吉當日冷硬的話語,今日驀然化成一片淬有鴆酒的冰地。冷,且毒。
    “我不知道……”我失神地說。
    “你不知道?”長孫無名顯然無法接受我的說法。“那世民怎麽辦?他是因為你才被……”長孫無名牢牢盯著我,眸中被各種交雜的情緒輪番占據。我早已做好準備去承受任何難堪的話,長孫無名卻說:“請你救救他!這次……怕是他的生死劫數了。念在他以前對你的情分,幫他一把!”
    我抬眼看著長孫無名,她噙著淚說:“我去找過太子,可是太子並不見我……太子和元吉應該早就聯合在一起了。”
    “皇上呢?”我急急追問。李建成和李元吉可以不念手足之情,難道李淵會虎毒食子?
    長孫無名搖頭,“前些日子突厥進犯,四方失守。現在這麽混亂,皇上在乎的隻有輸贏……”
    我心中一沉,隨即告訴自己,李世民是不會死的。他今後會登上皇位,平安無虞。我試圖讓曆史的必然性來說服自己冷靜下來。
    “先不要慌!也許敵軍的將領並不是他的對手……”
    長孫無名苦笑了一聲,“換做其他人也許可能,這次圍堵世民的鄭軍將領是屈壽……”
    我怔在原地,世界如此之大,卻總喜歡把有恩仇的人糾纏在一起。李世民對屈壽有弑祖殺母之仇,屈壽的性格之偏執,我是見過的。如今他投奔了王世充,圍堵了李世民,又豈會放過?而李元吉封鎖了前線的信息,李建成也對此暗自縱容。事情遠比我最初所想的嚴重。
    我反複告訴自己,李世民會活到貞觀二十三年,即使這是他的生死劫,也一定會化解。忽然又有一個想法迸入我的腦海,我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一部分,如果這個化解的人是我,我不出手相救,他會不會無法挺過?
    我按捺著心中氣血湧動,疾步往書房中走去。
    “我這就給屈突通將軍寫信,屈壽是他的兒子,他會有辦法的。”
    長孫無名激動地攔住了我,“若是屈壽肯聽他父親的話,兩年前也不會投降唐軍!況且世民當日幾乎屠戮屈氏滿門……”
    我無力地站在原地,心中明明知道寫信給屈突通也無濟於事,可是身處萬裏之遙,我能做些什麽?李元吉那麽恨,他又怎會輕易放過這個報複的機會?有李建成為他護航,就算這次李世民真的死在虎牢關,我也什麽都做不了……
    李建成……
    我深吸了口氣,對長孫無名說:“我去找太子。”
    ……
    東宮肅穆,夜闌俱寂。
    雍紅的檀木門終於從外打開,李建成跨步而入。他沒束頭冠,衣衫也有些淩亂。跟隨而來的內監低聲詢問:“明妃娘娘問您待會兒還回不回玉宇殿?”
    “不去了。”李建成低聲說了一句,示意內監退下。內監從外帶上了門,書房裏隻剩下我和李建成兩個人。他在椅子上坐下,緩慢地轉動著手上的翠玉扳指。
    “你半夜來找本宮,有什麽事?”
    我斂容正色說:“是虎牢關的事。元吉閉了關口,太子知道嗎?”
    李建成表情未變,卻憑空有一陣陰鷙涼意。他兀自倒茶喝了一口,我卻察覺到他的心情並不是他所表現的那樣波瀾不驚。
    他以前,從不喝涼茶。
    “這件事跟你有什麽關係?”李建成蹙眉放下手中的茶盞,將目光定在我身上,話音頗有些淡漠。“若是你想告訴本宮自己是受秦王妃所托,那就不必開口了。”李建成審視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的回答。
    李建成果然是知道的,如果他真的與李元吉暗自謀和,那李建成又豈會幫我?更甚至,虎牢關的事也是李建成一手主導。李建成若是存心針對李世民,那我更加不能讓李建成握住把柄,於是我即刻換了一套說辭。
    “元吉對敵經驗淺薄,此次輕率閉了關口,恐怕會釀成大錯。太子必定比元吉英明睿智許多,希望太子能勸元吉及時懸崖勒馬。”
    李建成嘴角現出一絲淺薄的笑意,還未展開就已消失。“元吉閉關雖然草率,也未必不能如他所謀劃的那樣全殲敵人。到時候功過相抵,加上本宮保全,他會平安無事的。”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不加掩飾地回答,心急之下追問:“如果用這樣慘勝如敗的方式,困在關內的將士豈不是……”
    李建成抬眼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說:“等你先想清楚來找本宮到底為誰再說。”
    我看向李建成,他亦不躲不閃地回視我。從他的眼神中,我直覺對於我和李世民之前種種,他是知道的。所以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麵前,才如此不堪一擊。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起身告辭。“深夜來訪是我唐突,打擾了太子休息,還請恕罪。”李建成看著我,什麽都沒說。我往門口走去,長風撲麵而來,帶著沁涼的意味。
    李建成的聲音從後傳來,“明天戌時到這裏等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