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巨人的腳印,凡人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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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怒氣衝衝的碎石原使者離開後不久,邊境線上就傳來了消息。
    成堆的牧羊人的人頭被壘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除了那些鋌而走險的諾恩商人不再有人敢於在邊境線上販賣羊毛。
    在短短一個月內,碎石原輸入的羊毛減少了三到五成,價格卻上升了兩成都不止。
    對於碎石原的貴族們來說,損失卻並非那麽大。
    因為碎石原地理位置特殊,氣候和水文條件與千河穀幾個山地郡不相上下,隻在一些河穀盆地能夠農耕種植。
    其最大的優勢就在於,有著豐富的草場資源和適合養羊的溫濕環境。
    所以碎石原人分兩類,一類是在荒原上建立小屋養殖牛羊的牧羊人,另一類就是在河穀地區建立城市以及農耕的農夫。
    目前碎石原大部分的貴族都是農耕貴族,他們也都是最早皈依彌賽拉教的諾恩人。
    掌握了水陸要道和糧食的碎石原貴族,就是靠著一手糧食一手騎士強迫牧羊人們為他們勞動。
    用高價糧食與水源,換取低價的羊毛。
    也就是碎石原地區的稅,是以羊為單位而不是以現金。
    碎石原的羊毛能和金羊毛灘的羊毛抗衡,最大的一點優勢就是便宜。
    而這份便宜,就完全是建立在牧羊人們的苦難上了。
    先前封鎖千河穀,貴族們本來就不用靠著千河穀來消化羊毛,是民間牧羊人自發的貿易。
    他們隻是貪婪於這貿易的利潤,但被墨莉雅提一頓吊打後又不敢直接幫著萊亞人入侵千河穀而已。
    從霍恩甚至是一批高級僧侶的角度,無非就是日子難過了一些。
    可在南芒德郡,一些以此為生的南芒德郡家庭中,這簡直就是天塌了。
    暮光還未穿透南芒德郡的霧靄,老拉弗已經蹲在牛棚裏給那畜生擠奶。
    黑白相間奶牛低沉地嗥叫著,黑粉色的汝房在老拉弗粗糙的手掌間起伏,鐵皮桶裏泛起細小的泡沫。
    這頭花了他四個月紡織工錢的諾恩奶牛,此刻正用溫順的杏仁眼望著他,鼻孔噴出的白氣在寒風中結成冰晶。
    “再使點勁就能裝滿半桶。”老拉弗的妻子裹著褪色的羊毛披肩站在柵欄外,像是在安慰奶牛,又像是在鼓勵老拉弗,“集市上能換三磅黑麥。”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拉弗感覺她的聲音像被北風刮過的斷裂的枯枝,帶著細碎的裂痕。
    十五歲的小拉弗突然從柴垛後麵探出了腦袋,他的鼻子凍得通紅:“老爹,我能喝一口嗎?嚐嚐鹹淡……”
    “這是要賣錢的!”母親的聲音陡然尖利,驚得奶牛甩動尾巴,小拉弗更是嚇了一跳。
    “不給就不給,嚎什麽啊?”小拉弗自以為抱怨的聲音沒被聽到,卻感覺耳朵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等會還要去安塞爾修士那裏學算賬,你拉洛爾叔叔把名額讓給你,你倒是滿腦子隻想著吃!”
    老拉弗看著發出嘶啞殺豬叫聲的兒子,他的臉蛋圓圓的,卻滿是風霜與凍裂的傷痕。
    乳白的液體在桶壁晃出細浪,他突然把鐵桶推到少年跟前:“喝吧。”
    當小拉弗貪婪的吞咽聲響起時,母親卻是別過臉去,牛棚頂漏下的夕陽紅光正好照在她顫抖的肩膀上。
    那些原本用來買新紡錘的銀幣,那些深夜裏紡織機唧唧的響動,此刻都化作牛飲少年唇邊的奶沫。
    他們先前攢下的錢,還向外貸了一些,這才買下了這頭奶牛。
    如今羊毛漲價,貿易量減少,安塞爾修士甚至是虧本用原先的價格來料加工,可畢竟隻有極少數人能分配到這個資格。
    老拉弗並沒能從布袋中摸出那個紅球。
    暮色染紅茅草屋頂時,鑄鐵鍋裏的燉菜正在沸騰。
    從牛棚返回的母親從橡木櫃最深處取出用油紙包裹的鹿肉——這是去年聖靈節剩下的,邊緣已經泛著青灰。
    她撒上最後一點迷迭香,油脂在鍋底滋滋作響的聲響,與鄉村小教堂的晚鍾聲交相輝映。
    “吃吧。”母親將餐盤遞到丈夫的麵前。
    當金褐色的肉排端上桌時,小拉弗的喉結立刻劇烈滾動,像隻小狗般看向父親。
    母親的銅勺帶著破風聲落下,少年手背瞬間浮起紅痕,正如晚間的月牙。
    “這是給你父親的!”女人的聲音像繃斷的琴弦。
    老拉弗卻是沒看到般,用豁口的小刀切下半塊肉排推給兒子,油星濺在粗麻桌布上,暈開深色斑點。
    “碎石原的禿鷲叼不走我的骨頭。”他粗大的嗓門震得陶碗裏的醃菜湯泛起漣漪,“等我從邊境崗哨回來,不僅能還掉欠的錢,還能再買三頭奶牛。”
    原先還在揪著兒子耳朵的母親,突然用圍裙捂住了臉,抽泣聲從粗麻布後麵漏出來,混著灶膛裏木炭爆裂的劈啪聲:
    “墨莉雅提這隻白眼母狼,我們被欺負成這樣,她居然還否決了進攻碎石原的提案……
    碎石原人這麽欺負我們,她屁都不放一個。
    她當了多久的專製公,最後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的還是聖孫……
    早知道還不如選冕下當專製公呢,諾斯郡人說沒香料醃不了香腸,他馬上就去把黑蛇灣打下來了……”
    “蠢婦!”老拉弗的拳頭砸得木桌搖晃,“你以為香料醃肉能填飽肚子?”
    怒吼驚飛了屋簷下的寒鴉,夜色中傳來翅膀撲棱的聲響。
    “有本事你去和墨莉雅提吼啊,就知道欺負我了!”
    “那是你能談的問題嗎?我們能有現在這樣,都是聖父開恩了……”
    趁著父母吵架的間隙,小拉弗急忙把耳朵從母親手中掙脫,把肉塞進嘴裏。
    油脂順著嘴角流到下巴,豬八戒吃人參果一般,肉排被他嘩地吸入肚子中,口中則滿足地發出一聲“嗝——”。
    吃完了晚飯,一家子仍舊無言。
    小拉弗和老拉弗在壁爐前演練著短劍,而母親則坐在打包好的行李旁流著淚縫紉衣服。
    當月光爬上冬青樹梢時,拉洛爾提著陶罐晃進院子:“堂哥,我給你把酒帶來了。”
    聞到酒香味的老拉弗立刻竄出了房門,看著幹瘦的拉洛爾,他不無嫉妒道:“你這條幸運的狗,安塞爾修士你搭上關係了,這回抽簽你又中了。”
    拉洛爾苦笑起來:“該死的碎石原人把羊毛價格炒得比天鵝絨都貴,我隻能勉強支付貸款,進屋聊嗎?”
    “在外麵聊吧,就像小時候那樣。”
    兩個男人蹲在磨盤旁,拿著木頭杯子喝著橡果釀製的蜂蜜酒。
    “這次我去邊境,家裏就靠你了。”
    “放心,不會有任何人欺負他們的。”
    “我要是三年都沒回來,你就睡到塔塔莉的床上去。”
    拉洛爾猛地轉過了頭,仔細辨認一番,確認了老拉弗不是在開玩笑後才搖頭:“她會用紡錘戳瞎我眼睛的。”
    “她會明白的。”老拉弗望向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欞,小拉弗背誦乘法表的呢喃聲隱約可聞,“就像你老爹把你們家最後一袋燕麥塞了半袋給我阿媽。”
    “當時我阿媽氣炸了,還過來理論。”
    “是啊,最後還是你老爹把她拉走的……”
    啟明星升起時,牛棚傳來奶牛反芻的聲響,運兵馬車輪碾過凍土的聲音驚醒了整個村莊。
    塔塔莉把丈夫的羊毛襪塞進帆布包,突然摸到藏在襪底的鐵戒指。
    這是他們成婚時老鐵匠送的,戒麵上的鳶尾花紋早被歲月磨平。
    當睡過了的小拉弗追到村口時,晨霧打濕了他的亞麻襯衣,緊緊貼在背上。
    他看見父親把酒壺拋給拉洛爾,看見母親攥著那枚戒指直到指節發白,看見車轍在霜地上刻下兩道漆黑的傷痕。
    就像碎石原使者袍子上的金線滾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