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二章 鳳凰不會落到枯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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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法官說的不錯,到了夜間,戰事果然停了。
就像是與聖父約好了,戰事停止前後腳的功夫,下了一天的雨也停了。
不僅停了,甚至晚間還出了月亮。
貝瑟步兵團則分成了三撥人。
一撥傷兵返回費爾德海姆,一撥勤務兵留下打撈獅鷲炮,其餘的人都跟著車隊匯入了鐵鏽河東岸的臨時大營。
大營內戰馬喘著粗氣,皮膚和瞳孔不自然地抽動和發紅。
這是飲用藥劑的後遺症,為了這一仗,附近駐守的鐵拳戰團指揮官安德烈是把吃奶的勁都用出來了。
鐵拳戰團,就是墨莉雅提以山地騎士為主力和軍官,以安德烈作為戰團長在霍塔姆郡建立的新軍。
至於先前聖孫軍的另一名領袖,瓦倫泰勒如今卻是霍塔姆郡地區的司鐸長。
此刻的安德烈從法蘭逃兵一躍成為了鐵拳戰團的戰團長,舊日高高在上的紅杉公爵,此刻卻是狼狽地被人押著走入這間廢棄的村落大廳。
紅杉公爵穿著一身海狸皮的長袍,額角一塊瘀青,鼻孔處還有不少幹涸的血跡。
安德烈見到紅杉公爵進來,卻是笑嘻嘻地上前,為他解開了繩索:“公爵大人,三年一別,別來無恙啊。”
紅杉公爵刀削般的臉頰鼓動著,兩眼更是差點要從眼眶瞪出來:“當初應該直接把你殺掉的。”
“咱們可是一起去過技院的摯友,您怎麽能說出這種話呢?”
當初安德烈犯事時,就是當時還是貴族次子的紅杉公爵,放走了安德烈。
此後,紅杉公爵的大哥因病去世。
快五十的他,都已經快做到了高級軍官,但還是選擇退役回家繼承祖業。
此刻兩人在這裏相聚,一個貴族身份的戰俘,一個平民身份的勝利者,實在是諷刺。
解開繩索後,紅杉公爵摸了摸腦袋:“你的士兵和你一樣粗魯無禮,我已經投降,他們還是將我侮辱了一頓。”
“那是搜身,防止你攜帶武器。”
“我都投降了。”
“那沒辦法,操典就是怎麽寫的,我又不能改操典。”安德烈兩手一翻。
“你算是抓到我了,一個小小的遭遇戰,居然被你抓住機會變成了一場殲滅戰。”揉著手腕,紅杉公爵歎息一聲,“你要是能留在法蘭,說不定都能當上騎士長了。”
“我又沒有貴族身份,怎麽可能呢?”安德烈仍舊是得意的笑臉,“在這,我可是統領四五千人的高級軍官。”
紅杉公爵沒有說話,半天才繼續開口:“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你哪兒來那麽多空閑兵力能夠包圍我的?”紅杉公爵現在都沒能想明白。
“很簡單啊,把守備軍隊拉出來就是了。”
“那守備的哨所不就空虛了嗎?”
“隻要我打贏了你們,在對方發現我們空虛之前,把兵力還回去就是了。”安德烈輕描淡寫地說著。
可像紅杉公爵這樣的指揮過軍隊的人才知道,這一點究竟有多難。
他寫了十幾封求援信,希望附近的軍隊能來救援。
他們和戰場的距離,可比安德烈近得多,結果仗都打完了,他們都沒出現。
憋了半天,紅杉公爵才像是丟掉了所有力氣:“你他媽的真是個天才,安德烈。”
安德烈微微一笑,卻是沒有解釋。
天才的不是他,他隻是這個工具的使用者,而不是創造者。
“我還是不懂。”
“您還是不懂什麽?”
“你這麽一個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天才混蛋,不去諾恩混一個王公,卻要在這小小的千河穀待著?”
紅杉公爵早年在法蘭軍隊服役時,就曾經是安德烈的上司。
他既愛安德烈能準確把握戰機,擁有大兵團指揮的能力。
又厭惡他不聽號令,總是肆意妄為,罔顧軍令,更別提他手下那群軍紀散漫的士兵了。
這位安德烈骨子裏就是一個油滑的現實主義者。
在這個千河穀聖聯這個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國家裏,他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你看過《聖道救世訓》嗎?”
“你不會真信了那個勞什子的《聖道救世訓》吧?”紅杉公爵大驚失色。
安德烈半歎半笑:“《聖道救世訓》我背下來了,你要我演,我能比狂信徒還要狂信徒。”
“那你……為什麽?你得知道,萊亞收拾不了千河穀,法蘭人和諾恩人也要收拾。”紅杉公爵仍舊皺眉,“你既然不信聖道派,聖聯也明顯給不到你領主般的地位與尊榮,你為什麽還要為他們征戰呢?”
“因為領主是沒有出路的。”
望著紅杉公爵疑惑的眼神,安德烈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公爵的對麵。
“先前為了組建新軍,我去聖丹吉戰爭學校進修了三個月。”安德烈微微抬頭,仿佛在回憶,“有一次,那位聖孫親自來給我們上了一堂課,叫做‘我們為什麽要驅逐魔鬼?’”
“我以為,他又要說些什麽領主壓迫農夫的陳詞濫調,但他說的話,卻是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坐在紅杉公爵麵前,安德烈仿佛回到了那堂課上。
“……領主或者說地主,他們自己是不勞作的,他們從事的並非農業,而是收租業,甚至可以說是金融業。
對於地主來說,收獲如何他們並不關心,唯一的目的就隻有農民按時交租,更沒有改進的意願和必要。
像庫什人因為土地被大量侵吞,為了維持生計還有親戚關係,所以才有對土地進行投資和改良的意願。
恩裏科伯爵就是典型的例子。
一般來說,不管是伯爵還是騎士甚至是大一點的地主來說,他們並不關心糧食的產量和農業的情況。
或許對於他們個人來說,這條道路是最安穩最合適。
但對於所有人來說,就是永遠地故步自封,你知道為什麽嗎?”
紅杉公爵和當初的安德烈一樣,問出了同一個問題:“為什麽?”
“你知道騎士靠戰爭占領一畝田地後,需要多少年來恢複成本嗎?”
“額……”把家裏事務全部交給管家,隻知道到處參加宴會和交際的紅杉公爵自然是瞠目結舌。
安德烈無奈地搖搖頭:“一畝好田隻需要三年就能收回成本,一畝差田則需要五到十年。
以目前的稅率來計算,一畝好田的年化率有30%多。”
“年化率?30%?”一個接一個從未聽過的艾爾語詞匯從安德烈口中蹦出,讓紅杉公爵的腦子有些超頻了。
“年化率你可以簡單理解成每年收益增長了多少,百分之三十就是三成。”安德烈拿起樹枝在沙盤上畫出幾行看不懂的公式。
“換句話說,領主的日常已經變成了兼並土地,收租攢錢,發動戰爭,兼並土地……”
紅杉公爵越聽越不對勁:“這有什麽不好的嗎?千年來不都是如此嗎?”
“問題就在於此。”拋掉樹枝,安德烈擦了擦手,“人口在增長,田地卻有限,來自王庭的貴金屬與廉價糧食更是衝垮了糧食市場。
騎士們和人們對土地與金錢渴求更加強烈。
帝國遍地都是流民,時不時就要鎮壓。
不事勞作的領主把金銀藏在地下,或者拿給聖座銀行放高利貸。
糧倉裏麵擺滿了糧食,彌賽拉上億信民在流浪挨餓,這和火獄有何不同?”
從屁股角度來說,安德烈的話對於高級貴族紅杉公爵來說異常刺耳。
這種赤裸裸的利益拆分,讓作為貴族的他難以招架。
但如果作為曾經的貴族次子以及受過高等教育的法蘭大學生來看,紅杉公爵卻不得不承認,安德烈是對的。
不管是帝國的哪一處,哪怕是富饒的法蘭王國,仍舊需要騎士們不斷血腥鎮壓流民,以減少人口。
就像是咆哮走廊上自相殘殺的旅鼠,不殺大家都沒有活路。
“隻占全帝國人口5%的人拿走了全帝國95%的財富,他們能消費什麽呢?他們能消費多少呢?
聖聯降低農業稅和壓製高利貸,把領主與教會手裏的錢平攤給了大多數人。
手裏有了錢,占大多數的平民的消費是那一小撮人口的百十倍不止。
隻有大多數人的消費,才會誕生足夠的需求,有需求就會誕生足夠的工作崗位。
有了工作崗位,勞工和市民就有了活幹。
有活幹就有錢,有錢才能買糧食,然後這個錢又回到了農民手裏。
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所以聖聯要打壓一切年化收益高於工業以外的產業,兩個刺頭就是土地收租和高利貸。
這是完全出於現實與理性的結果,而不是出於他個人的喜好。”
看著紅杉公爵那嘴巴囁喏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直起身體,安德烈直視著紅杉公爵的眼睛:“領主是必然被淘汰的,而我有一種預感,千河穀未來一定會成長為令帝國都顫抖的怪物。
鳳凰不會落到枯枝上,雖然這是一株新苗,但我相信它會是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