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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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這年秋天,葉欽動了個小手術,把左腿用來固定的鋼板拆了。
程非池二話不說先給他安排了半個月的單人病房,斷腿的時候沒住的院這次全補上了。從手術室裏出來之後,葉欽就過上吃飽睡睡夠吃的生活,不到一星期,就覺得自己胖了一圈。
傷在腿上,按說不能大幅度活動,葉欽就在有限時間裏見縫插針地下床溜達。
有一回趴在窗戶前曬太陽吹風,聽見腳步聲立馬猴一樣竄上病床。程非池推開門的時候他還在喘,問他幹什麽了,他從枕頭底下掏出劇本:“背台詞呢,吵架的台詞,特激烈。”
程非池放下東西,伸手去接:“我看看有多激烈。”
葉欽硬著頭皮把劇本遞給他,程非池作勢翻了翻,不知看到了什麽,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嗯,是挺激烈的。”
葉欽拿回來一看,頁麵停留在男二號熱烈追求女主角又是送花又是送早餐的情節,讓他不由得聯想到一些往事,臊得臉頰發燙,扭捏道:“這是演戲,不是真的追。”
程非池挑了下眉:“你還想真的追?”
“哪有!”葉欽激動之下把擋住臉的劇本往下拉,然後視線就不知該往哪裏落了,眼珠滴溜溜到處轉,聲音也變得微弱,“我隻追過你一個啊……特特特激烈。”
程非池麵上笑意更濃,轉身回來揉了揉葉欽被風吹亂的頭發:“知道了。好好休息,別到處亂跑。”
葉欽覺得自己在程非池眼中說不定就是個猴,用途就是逗他笑,從前是這樣,現在仍然如此。
尤其是回想起當年第一次約會,那麽搞笑的電影都沒能把他逗笑,還沒自己隨便說的一句話好使。想到這裏葉欽心中既高興又複雜,高興的是自己的獨一無二,複雜的是自己的言行舉動背後的意義都被程非池看得透透的。
雖然也沒什麽不好,可能是最近太閑了,他沒事瞎琢磨一番,就覺得有點虧。
因為他從來都看不透程非池在想什麽,除非程非池願意直白表露。
比方說最近一周,程非池明顯比前陣子忙,在病房待一會兒就要走,也不留宿了,問他幹嘛去他就說有工作。
葉欽又不是傻,大晚上能去哪裏工作?
昨天幹脆沒來,吩咐助理來送骨頭湯,葉欽旁敲側擊地問,助理姐姐守口如瓶:“程總工作以外的動向不在我負責的範圍內。”
葉欽麵上笑嘻嘻應了,回頭眯起眼睛想,果然沒在工作,果然有事瞞著我!
第二天程非池來了,仍舊是坐了一會兒就要走。葉欽坐在床上目送他離開,在心裏默數十秒,噌地跳下床摸出去,躡手躡腳地跟在程非池後麵下樓梯,拐彎,再拐彎,然後……看著他進了對麵的住院樓。
等到確定程非池離開醫院,葉欽返回他剛進過的那間病房,兩名護士正推著裝滿藥品的小車出來。
站在門口張望裏麵的情形,同樣是一間單人病房,床邊架著呼吸機和心率儀昭示著病人狀況不佳,蓋著被子也看得出在病痛的折磨下整個人形銷骨立。
那人被護士叫醒稍稍側過臉,葉欽看見那張臉瞳孔微張。
沒想到不過半年沒見,程欣就成了這副樣子。
半年前,程欣曾找上門來一次。
那會兒她已經從s市轉院到首都治療了,許是算準了時間,當時程非池在外麵工作,葉欽下課早剛從學校回來,又是在電梯口撞個正著。
葉欽盡量鎮定地把人引進家裏,正尋思著該如何應對可能麵臨的刁難,程欣開腔道:“你們倆結婚了?”
葉欽愣了下,如實答道:“沒有。”
程欣聞言擺出了然的表情:“他終究還是在意我這個當媽的多過你。”
接下來聊了些什麽都不重要,最後怎麽把人送走的也記不清了。人走茶涼後,葉欽獨自在房裏坐了一會兒,手上捧著明天課上要過關的單人小品劇本,卻死活看不進去。
直到程非池晚上回來,他才調整好狀態,裝作無事發生。
後來程非池還是輾轉從保姆那邊聽說了這件事,回頭問葉欽是不是聽見了什麽難聽的話。葉欽頭搖得像撥浪鼓,堅稱沒有,說程欣隻是來關心一下他們倆的生活,程非池見他狀態還算自然,便沒再追問。
關於領證結婚,平日裏他們倆誰都沒主動提過,這種事葉欽習慣性讓程非池拿主意,程非池不提,他也想不起來。住都住在一起了,戒指也戴上了,領證什麽的不過一張紙,對他來說沒那麽重要。
可是自打程欣來過,在之後的幾個月裏,“結婚”兩個字時不時在葉欽心裏冒個頭,經過民政局的時候,拍戲看到男女主角拍婚紗照的時候,還有收到周封和廖逸方的婚禮邀請函的時候。
雖然沒有大操大辦,隻是幾個朋友聚一聚,葉欽還是在看到他們倆的結婚證時第一次產生了眼紅羨慕的感覺,拆鋼板住院這幾天沒事就胡思亂想,攪得自己心神不定。
這會兒看見程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葉欽頓覺慚愧。程非池那麽忙,還要照顧兩個病人,已經夠累了,還是不要給他再添麻煩了。
回到病房跟程非池通了視頻。程非池正在在趕往一個無法推脫的應酬的路上,鄭重地就最近幾天忙得沒空陪他的事道了歉,說等過陣子空閑下來就帶他出去玩。
葉欽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能讓他不要如此在意自己的感受,掛掉視頻後盯著天花板發呆半晌,回過神之後給周封撥了個電話。
“學霸的媽媽跟你在同一家醫院住院?那你於情於理也該去看看啊,那可是你婆婆。”
葉欽愁道:“可是我跟她關係不太好,一見麵就硝煙彌漫劍拔弩張的……萬一她看到我,一個動怒影響身體怎麽辦?”
“你不是說她病得很重,眼睛都睜不開了嗎?”周封出主意道,“悄悄去看,放下東西就走,讓人知道你去過就行。”
葉欽覺得這招還湊合,第二天在網上訂了花和果籃,又指揮周封選了幾盒營養品送來,下午披了件外套就拎著大包小包去隔壁住院樓探病了。
他小算盤打得啪啪響,這個點住院部最是安靜,護士忙著交班,病人都在休息,他甚至可能不需要跟程欣打照麵。
誰知推門進去一看,呼吸機不知道什麽時候撤了,程欣正倚靠在床頭捧著本書在看,聽見門口的動靜抬頭望過來,與葉欽臉對臉碰個正著。
葉欽一下子蒙了,站在那兒進去也不是,退後也不是。倒是程欣瞟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擺出待客的姿態:“進來吧。”
起初的半個小時,誰都沒說話。程欣捧著書繼續看,葉欽坐不住,拿了個蘋果洗洗削皮。
他不擅長幹這個,好好的蘋果削得坑坑窪窪,自己都看不下去,扔在盤子裏不管了,又洗了兩個新的放在床頭。
興許是昨天周封在電話裏提到那兩個字,葉欽莫名覺得當下的狀況有種婆婆立規矩的既視感,下意識地大氣也不敢出,腰杆挺得筆直,時刻等待長輩的耳提麵命。
又過去幾分鍾,程欣把書合上。她氣若遊絲,聲音有氣無力,出口的話卻仍舊咄咄逼人:“你今天來,是不是想看我什麽時候死?”
葉欽心下一驚,惦記著她是個病人,拚命讓自己神色從容:“不是。您是我的長輩,我隻是來探病而已。”
程欣扯開嘴角,笑得慘淡而勉強。她說:“你們都想我死,我知道的。”
葉欽察覺到今天的程欣與從前不大一樣,不隻是收斂了鋒芒,變得沒那麽充滿攻擊性,而且整個人都透露著一種對生活和生命的疲倦,好像現在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放在她眼前,她也不願伸手去拿。
因此葉欽更要字斟句酌,生怕哪個詞用得不對,再給脆弱如斯的她造成傷害。
即便如此,他還是持反對意見:“不是的,至少程非池一定不是。”他很少直呼程非池的全名,自己都覺得別扭,稍停片刻,調整語氣後接著說,“您是他的母親,您生病了,他是最難受的。”
程欣眼中似有詫異閃過,隨即閉上眼睛,脖子倚在靠枕上,扭頭麵朝窗戶。
這狀態分明是在下逐客令,葉欽站起身,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話說完:“其實您都知道,您隻是不想承認,他寧願傷害自己都不願意傷害您,這就足以說明您在他心中的分量。希望您保重身體,哪怕看在他這些年如此辛苦的份上……哪怕為了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中)
願望終歸隻是人類的一廂情願,命運從未給任何人額外的機會。
程欣沒能熬過這年冬天,在一個霧氣朦朧的早晨去世了。
葬禮由程非池一手操辦,易錚第二天下午才露麵,為的是躲開程家的人。誰知程非池的外公外婆整晚都沒離開靈堂,看見他就衝上去捶打,發泄般地喊著“還我女兒”,鬧了一陣又頹然放棄了,無助地掩麵而泣。
他們知道這樣做沒用,再怎麽打再怎麽鬧,女兒也不可能回來了。
等程非池把兩位老人安撫好送回家,已是兩天後。葉欽早早地推了工作在家裏等他,見他回來就黏糊糊地跟在後麵,問他要不要吃飯要不要喝茶,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要坐下給按按。
“不用。”程非池一概回絕了,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脫下,臉上除了疲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晚飯你自己吃,我想睡一會兒。”
因為是公眾人物的原因,葉欽沒去參加葬禮。他自覺沒幫上什麽忙,隻好把心思花在別處,買了菜燉了湯,還準備了一肚子暖心話想說給哥哥聽,想讓他別傷心。結果都沒派上用場,程非池不想吃飯,看起來也沒有很難過,並不需要他的安慰。
葉欽一個人敷衍了事地吃了幾口飯,洗完澡原打算去隔壁房間睡,不打擾程非池休息,奈何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裏突突直跳總覺得不安定。半夜又躡手躡腳回到主臥,掀開被子爬上床,把胳膊輕輕圈在側臥的程非池的腰上,擺出一個充滿占有欲的保護姿勢,這才睡了過去。
次日程非池醒來,被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壓得動彈不得。
翻個身就把身邊的人弄醒了,葉欽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先一把抱住程非池的胳膊,緊張道:“去哪兒?”
程非池:“衛生間。”
葉欽訥訥地鬆開手,跟著一起下床。
等程非池從衛生間裏出來,葉欽還門神一樣地杵在門口,困得東倒西歪腦袋險些磕牆上,聽見開門聲忙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強打精神問他早上想吃點什麽。
興許是這幾天累壞了,突然的放鬆讓程非池有些無所適從。他還是沒胃口,喝了碗米粥就又要回房休息。
葉欽嘴上說著“我也沒睡夠想再睡會兒”,跟他一塊兒坐到床上之後,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繪本,當做睡前故事像模像樣地念了起來。
程非池愛看書,有時候晚上葉欽也會陪著他看。
為了避免看睡著,葉欽特地買了一遝圖文並茂的繪本擺在書架上,和程非池那堆專業書放在一起,給沉悶的書架增添不少亮色。
今天拿的這本叫《愛心樹》,綠皮封麵上畫著一個小人和一棵樹,內頁是黑白簡筆畫配簡單易懂的文字。葉欽念了幾頁就覺得不對勁,合上說要去換一本,被程非池拉住了。
“我來念。”程非池說,“你躺著聽。”
葉欽腦袋一挨枕頭就犯困,起初還時不時“嗯”一聲,程非池念著念著,他就漸漸不吱聲了。很快,空氣中除了刻意壓低的讀書聲,隻餘一道緩慢平穩的呼吸聲。
念完合上書,程非池看見書背後寫著的“3-6周歲兒童文學”,無奈地把書放下。
扭頭給葉欽掖被子時,發現他眼眶泛紅,睫毛上凝著一滴未幹的淚。
再次醒來已是中午,這回又是被手心的古怪動靜弄醒的。
程非池轉動眼珠看葉欽拱在他胸口的毛茸茸的發頂,感受著柔軟唇輕碰自己手心的疤,有點癢,又有點暖。
起床換衣服的時候,程非池還想著有沒有必要再跟葉欽解釋一遍,讓他知道這個傷口跟他無關。推開房門出去,就看見葉欽小蜜蜂一樣地在廚房和客廳轉來轉去,不一會兒就上了一桌子菜,碗筷都擺好了,隨時可以開飯。
剛坐下,葉欽猛一拍腦門:“這個時候不能吃葷菜吧?我我我趕緊撤了撤了,你就當沒看見。”
說著就站起來要收拾,被程非池按住手腕:“放著吧,不用撤。”
這頓飯吃得格外安靜。
葉欽惱恨自己嘴笨口拙,哪壺不開提哪壺,覺得還是少說話為妙。程非池卻是專心品嚐,並且十分給大廚麵子,一次都沒皺眉。
吃完葉欽主動去削水果,因為技術太爛,用刨子也能削得果皮四處亂飛,他蹲在垃圾桶跟前屏氣凝神,拿著一隻蘋果比對待高考試卷還要專注,以至程非池說話的時候,他一時沒能聽清。
“什麽?”他側過耳朵問。
程非池就在離他不到五米的客廳裏,語調平穩地說:“我們結婚吧。”
葉欽手上哆嗦了下,削掉一大塊果肉。
把掉在地上的蘋果皮撿起來扔進垃圾桶裏,還是沒敢回頭看程非池的表情。
喉嚨不住地發顫,葉欽竭力控製住自己,隻點了一下頭,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回答:“欸,好。”
兩人在各自工作的領域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普通人,結婚這麽大的事自然不能說走就走。
尤其是葉欽,必須要跟經紀人打聲招呼。
鄭悅月聽到這件事,沉默了半分鍾之久,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隱婚還是公開?”
“他說聽我的。”葉欽試探著問,“我要是想公開,月月姐你同意嗎?”
鄭悅月竟沒有一口否決:“你要是想的話,也不是不行。”
葉欽自考上首都電影學院,推掉不少拍攝邀約,盡量不缺席任何一堂專業課,由此改變了不少路人對他固有的花瓶印象。今年接的兩部戲雖然沒混到主角,也算是上了以嚴苛著名的大導演的戲,加上已經播出的一部電視劇,葉欽在裏麵的演技收獲不少好評,整個人的定位正處在從偶像往實力派轉型的路上。
而且正經結婚總比包養傳聞來得好,所以鄭悅月覺得公開這件事有商量的餘地,但要找準一個好的時機,現在不行。
葉欽得到這樣的答複已經很高興,對他來說隻要有可能就好,障礙他可以努力克服,當即活蹦亂跳地給月月姐一個麽麽噠。
領證的前一天,葉欽思來想去,還是去了趟城東監獄。
“我要結婚了。”他以通知的語氣對鐵柵欄另一邊的的葉錦祥說。
葉錦祥忽聞這消息,遠沒兒子淡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急問:“和誰?哪家姑娘?多大了,幹什麽的?”
葉欽對他遲來的父愛不屑一顧,道:“不是姑娘,男的。”
葉錦祥沉默一會兒,問:“我認識嗎?”
“你認識。”葉欽如實相告,“程非池,我高中隔壁班同學。”
葉錦祥張了張嘴,神情有些驚訝,隨後慢慢坐回去,微笑中帶著歉意,對葉欽道:“你也不小了,你覺得好,就好,你媽媽肯定也覺得好。”
本來想氣氣這個老頭子,誰知他這麽輕易就接受了。
葉欽第二天蔫頭蔫腦沒精神,自作主張地覺得是因為自己幼稚的挑釁心沒得到滿足。
到了民政局,他戴著口罩跟在程非池後麵,和別人一樣取號排隊。
程非池個子高,長相也紮眼,哪怕站在隊尾照樣是個引人注目的存在,前麵好幾個女孩特地轉過來看他。他自己卻仿佛沒察覺,站在隊伍裏目視前方,偶爾側頭問旁邊的葉欽累不累,要不要去旁邊坐一會兒。
今天人不少,眼看還得等一陣才輪到他們,程非池問:“口渴嗎?我去給你買喝的。”
葉欽搖頭,隔著口罩聲音悶悶的:“不渴,也不累,你不用管我。”
程非池看了他一會兒,說:“你不高興。”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葉欽嚇了一跳:“沒有,我哪裏不高興了?我等這一天等好久了,怎麽會不高興。”
他沒意識到解釋的話越多就越顯得欲蓋彌彰。程非池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就是不高興。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今天不結也行,我不會強迫你。”
葉欽被“不結”兩個字嚇到,一把抓住程非池垂在身側的手,生怕他跑掉似的:“是你向我求的婚,現在不肯結我就,我就,就……”
“就”了半天也沒就出個所以然來,葉欽露在外麵的兩隻眼睛漸漸紅了,委屈極了的模樣。
在民政局附近找了家咖啡廳,兩人麵對麵坐下。
當聽說葉欽訴說他的擔心後,程非池第一反應還是笑:“你以為我這個時間提結婚是因為衝動?”
葉欽放在桌子下麵的雙手激烈互摳,瞪著眼睛道:“難、難道不是嗎?”
程非池收斂笑容,右手食指輕敲幾下桌麵,思考後道:“與其直接否認,不如告訴你之前不提結婚的原因吧。主要是,我不知道結婚這件事會對你的職業生涯造成多大的影響,我必須和你的經紀人一樣,盡量為你規避風險。”
葉欽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以為會是其他理由,比如送走程欣,終於能毫無負擔地結婚了之類的。
當然這話他不敢說,他怕勾起程非池的傷心回憶。程欣剛去世的那幾天,即便程非池幾乎沒表現出來,葉欽還是能看出他的掩蓋在堅強外表下的脆弱和迷茫。
他不說,並不代表他不在乎。相依為命這麽多年的母親走了,他怎麽可能不難過?
葉欽自顧自給他找了理由,也勸服了自己接受,卻無論如何也忽略不了心裏的疙瘩。結婚這件事原本應該是神聖單純的,不該是有計劃的,或者說是夾帶了其他顧慮的。
他覺得自己矛盾極了,既為程非池難得的“衝動”欣喜雀躍,又為這按部就班完全在預料之內的安排沮喪失落。
“那……那為什麽……”葉欽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他有太多問題想問,卻舌頭打結,恨不得程非池能讀他的心才好。
程非池自是不會讀心的,他隻是將心裏想的其中一部分說了出來:“原本我認為,我們倆不需要這些形式上的東西,紋身也好,一張締結婚姻關係的所謂證明也好。”
他不善於對自己的下意識的行為做過多的解讀,停下來稍加思索,然後看著還在發愣的葉欽,道,“但是我後來發現,我不需要不等於你不需要。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我願意去做。”
兩人重又返回民政局,櫃台辦理登記的姑娘看到他們倆手牽著手,笑著道:“這麽快就想清楚了?要不再給你們留五分鍾?等下拍了照蓋了章可就不能反悔了啊。”
想到剛才快排到櫃台跟前還是離隊走了,葉欽羞得要命,直往程非池身後躲,隔著口罩小聲辯解:“不反悔……剛才隻是出去喝杯咖啡。”
拿著填好的登記表去拍照,葉欽摘掉口罩之後,邊上的女工作人員驚訝地喊:“呀,這位不是——”喊到一半收了聲,豎起食指“噓”道,“二位放心,咱們這兒有保密條例,不會讓別人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被認出來的關係,葉欽莫名有些緊張,明明常年在攝影棚進出,對著這普通的一台照相機卻放不開了,脖子直挺挺地梗著,笑容也格外僵硬。
照相師難得看到一對顏值這麽高的新婚夫夫,打心眼兒裏想給他們拍好,說這照片可是要保存一輩子的,指揮他們倆頭挨近一點,笑容弧度再自然一點。
然而越是這樣,葉欽越是沒辦法放鬆。
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突然感覺到放在身側的手被握住了。程非池的身體又靠近一點,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葉小軟,笑一笑。”
說著,修長的手指一根根插進葉欽的指縫間,接著兩手合攏,指腹緊貼對方的手背。除了溫度,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汩汩流動的速度。
腦海中忽如其來的一陣風,將葉欽的思緒吹回那年六中的操場上。他們在國旗下,在同學和老師的包圍中,背後的手偷偷十指相扣,麵上還要維持淡定,生怕被誰看出來。
現下卻不需要了,他們從身到心,從靈魂到形式,都正大光明地屬於彼此。
葉欽沉下一口氣,咧開嘴朝著程非池展顏一笑,臉轉過去麵對鏡頭,照相師剛好捕捉下這一幕。
出來的照片上,兩人一個看似冷靜,實則眉目溫柔眸中含笑,另一個歪著腦袋靠在旁邊人的肩上笑得燦爛,眼睛裏像盛著寒冷冬日裏穿透雲霧的唯一一簇暖陽。
(下)
這年初夏,兩人一起上山掃墓。
程非池放下花束,祭拜過後便把空間留給葉欽,讓他跟去世的母親多說說話。
葉欽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平時他想什麽都在心裏對媽媽說過了。這次除了告訴她葉錦祥下半年就要出獄了,隻剩把結婚對象介紹給她認識這一件事。
“媽媽,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以前接過他電話的。他當時在我隔壁班,尖子生班的佼佼者,成績特別好,年年拿獎學金,還拿過數理化奧賽一等獎,大學在國外念的,回來就當總裁管大公司。做飯也很好吃,還會修車,那會兒我自行車輪胎給紮了就是他幫我修的。”葉欽肚子裏有一萬句話可以用來誇程非池,險些刹不住車,末了強行掰回重點,盡量簡潔地介紹道,“他叫程非池,‘非池中之物’那個‘非池’……人如其名。”
葉欽舉起戒指道:“不過媽媽你放心,他的戒指是我給買的,雖然現在我還住著他的房子,但是以後我一定會買大房子給他住,把他養在家裏,所以媽媽你也是他的婆婆,不是丈母娘。”
說到這裏,葉欽不禁嫌棄自己幼稚,慢吞吞放下手,視線定在墓碑的照片上,想了想還是把心裏的話說了:“他特別好,對我也特別好,我做了那麽多壞事,他都沒生我的氣,還跟我結婚了……所以,所以我也要對他好,特別特別好才行。媽媽你覺得好不好?”
下山的時候,葉欽的情緒還低迷著。
“我覺得我媽媽生氣了。”走到半路上,葉欽悶聲悶氣地說,“她在的時候我不聽話,現在稍微懂事點了,她卻不在了。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氣我為什麽不早點懂事。”
程非池不了解羅秋綾,無法中肯客觀地對這個想法做解讀,隻覺得葉欽有點鑽牛角尖,問他:“這個很重要嗎?”
“當然。”葉欽抬頭看他,“媽媽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不管她去了哪裏。”
說完看見程非池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還沒意識到哪裏有問題,葉欽就聽見他淡淡地說:“我們結婚了,我也是你的親人。”
因為不小心說錯話,接下來的山路上,葉欽大氣都沒敢出一聲。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剛才沒過腦子的話特別混賬,還說要對人家好呢,回頭就把人家當成外人了,換做他也要生氣。
可他真的隻是隨口一說,程非池是他的親人之前,首先是他的愛人。在他眼裏,愛人的優先級是大於親人的,剛才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彎,才將兩者區別對待了。
程非池“生氣”歸“生氣”,牽著葉欽的手卻是一刻都沒鬆開,到葉欽害怕的坑窪或者陡坡,還會用力握緊他的手腕,時不時回頭確認他的狀態,讓他隨時處在自己周全的保護下。
葉欽從當年裝殘廢得到的好處中深知適當示弱的作用,更明白了犯錯不可怕,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的道理。
於是回到家剛關上門,他就撲進程非池懷裏,胳膊環著著他的腰,賴在他懷裏不肯挪窩。
“哥哥我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軟糯糯的聲音響在耳畔,程非池心裏縱有再大的火也給澆滅了。
何況他根本沒生氣,隻是有點鬱悶。
他輕歎一口氣,說:“我們結婚了……”
葉欽這會兒反應極快,忙接話道:“對,我們結婚了,哥哥是哥哥,也是親人。”
聽著這番迫不及待的解釋,程非池心覺有趣,陡然生出逗弄的心思,問懷裏的人:“還有呢?”
“還有?”葉欽抬頭看他,眨巴幾下眼睛,不知想到了什麽,臉騰地紅了,又把臉埋回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程非池對他這嬌羞模樣產生好奇,追問道:“還有什麽?”
“還有……還有……老、老……”葉欽的聲音逐漸降低,最後一個字隻發了個聲母就含糊應付過去。
程非池簡直要被他逗笑,抬手回抱,將人嚴嚴實實地按在懷裏,低頭用嘴唇碰了碰他紅得發燙的耳垂:“小笨蛋。”
葉欽確實是個小笨蛋,程非池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不過若是追究起來,程非池也覺得半年前促使他提出結婚的真正理由的確稱得上衝動,完全不符合他平常籌備好一切再行動的習慣。
彼時程欣剛離世,他的心像被挖去一塊,無論用什麽都填補不了這處空洞。或許那就是親人離開的感覺,令人麻木空茫又不知所措。
葉欽為他做的他都看在眼裏,可他那時候自顧不暇,能不在葉欽麵前保持理智不做出失態的舉動已經是極限。
直到看見葉欽的眼淚。
繪本上的故事象征母親無私的付出,程非池讀完並沒有產生特別深的感觸,程欣給他的一切都是有目的且需要回報的。可葉欽不一樣,他的母親善良親切,定像那書上一樣,將最好的一切都給了唯一的孩子。
程非池當時就在想,自己尚且如此,葉欽的母親去世時,身邊無人陪伴的他該有多難過。
提出結婚的時候,程非池的想法很簡單——給他一個家,一個有親人的真正的家。
現在想來,他又何嚐不是想給自己一個家呢?
葉欽還在耳邊不滿地咕噥:“我不是笨蛋,我聰明著呢……下部戲我就演顏值與智商並存的年輕教授。”
“不追人了?”
“追還是要追的……那是演戲嘛,假的,都是假的。”
隻有對你是真的——這句話葉欽吞回肚裏沒好意思說。
程非池卻好像聽懂了,彎起嘴角笑,將一個個輕吻落在葉欽的耳廓、臉頰、鼻尖,還有嘴唇上。
仍然是溫柔克製的,輕輕碰一下就分開。葉欽被親得舒服了,意猶未盡地嘟著嘴追過來索吻,程非池喜歡極了他這貓兒似的傲嬌模樣,順勢傾身壓了下去。
綿長的繾綣廝磨後,兩人拉開一段距離,程非池攬著葉欽的腰,葉欽勾著他的脖子,目光落在他臉上,看似失焦渙散實則專注熱切,顫動的瞳孔中充滿不加掩飾的迷戀。
葉欽舔了下嘴唇,在尚未平複的錯亂呼吸中抽空說:“哥哥……我愛你。”
餘暉透過窗戶落進來,程非池險些被這清澈透亮的眼神吸進去。
待到他把葉欽重新擁在懷中,才察覺到自己的擔憂遲鈍且多餘。他早就沉溺進去了,沉溺進這片幹淨純粹的愛意裏,享受其中,並且甘之如飴。
夕陽的微光,溫熱的鼻息,篤實的心跳,將兩人緊密包圍。
程非池側頭親了親葉欽柔軟的鬢角,閉上眼睛,在他耳邊低聲說:“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