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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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非池往後閃身,躲開男人伸過來的手。
    他的視線越過男人的肩膀,問後麵的程欣:“媽,他是誰?”
    男人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到底是久居高位的人,很快便調整如常,溫和道:“你叫我叔叔就好。”
    程非池沒叫,越過男人走進裏屋。程欣上前接他手裏的東西:“怎麽去了這麽久,餃子都快涼了。”
    那中年男人跟在他後麵進屋,程非池沒回母親的話,聽到腳步聲忽然扭頭:“這是我家,你進來幹什麽?”
    程欣大概也沒想到兒子的反應會這麽強烈,打圓場道:“叔叔是咱們家的客人。”
    程非池放下東西,返身就要去開門。
    程欣拉住他:“幹什麽去?”
    “出去透透氣。”程非池道。
    程欣道:“外麵冷得很,出去幹什麽,準備吃飯了。”
    那男人大約也想跟他親近,從上到下看了他一遍,讚賞道:“這身衣服是我照著你媽給的尺寸買的,看起來正合適。”
    程非池驀地一怔,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羽絨服。衣服是程欣前幾天給他的,理由是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給他買過新衣服了,商場年底打折很劃算。程非池自然不會辜負媽媽的心意,仔細收了起來,大年初一才拿出來穿。
    沒想到竟然是這個男人買的。
    “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顏色,就買了不會出錯的灰色,你要是不喜歡,吃過飯再帶你去買套新的。”
    男人顯然不善於放低姿態討好人,征詢意見的話說得慢條斯理、高高在上,聽在程非池耳朵裏如同施舍。
    當程非池抬手開始扯衣服上的拉鏈,程欣才再次開口:“別著急脫衣裳,暖氣剛開,還沒熱起來……”
    程非池還是將那件穿在身上還不到兩小時的羽絨服脫了,眼看著那男人逐漸陰沉的臉色,甩手把衣服扔在玄關的鬥櫃上:“他不走,我走。”
    大年初一,街上幾乎所有的商店都關門停業,程非池身著一件單衣走進快餐店時,前天剛跟他交班的女同事正在收拾餐桌,看見他驚呼道:“大帥哥你不冷嗎?”
    程非池答非所問地說了句“新年好”,便往員工休息室方向去。
    女同事端著餐盤追上他:“你怎麽來了,找店長?他不在。”
    程非池停住腳步:“那他什麽時候來店裏?”
    “不知道啊,可能明天都不會過來。”
    程非池思考了下,又問:“這兩天的班都排滿了嗎?”
    女同事聽他這麽說,眼睛發亮:“你想換班?之前不是說初三之前沒空嗎?”
    程非池抿抿唇:“突然又有空了。”
    “你等著啊,我去給店長打個電話!”女同事放下東西就往休息室跑,不到三分鍾折返回來,苦著臉說,“店長讓你給他打電話,他以為我逼你換班……”
    程非池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按了幾下才想起昨晚上就沒電了。女同事拿了充電器出來給他用,充了不到五分鍾,老式直板機就能開機了,他給店長打電話,說這兩天空閑,想跟吳蕊換個班。
    吳蕊就是女同事,和他一樣經常在這裏做兼職。
    “不是說要在家陪媽媽嗎?這麽著急回來工作?”店長在電話裏問。
    “家裏有人在。”程非池說,“我沒事做,就過來了。”
    調完班,吳蕊換掉工作服,迅速化了個淡妝,到外麵隔著玻璃門給程非池一個飛吻:“謝謝你啊大帥哥,以後想換班隨時找我!”
    快餐店兼職人員多,程非池剛到這裏不久,大家都帥哥帥哥地叫他,他聽不太習慣,不過總比學霸好點。
    手機電充到一半,一條短信延遲進來,來自一串地區不明的陌生號碼,就四個字:【新年快樂】
    過一會兒又來一條:【破手機又沒收到?】
    程非池扯開嘴角笑了下,沉悶許久的表情終於有了點色彩。他也回複一句“新年快樂”,便換工作服上工去了。
    年初一店裏用餐的客人不少,尤其從中午開始,人多到座位都緊張,許多客人迫不得已選擇外帶,程非池從收拾餐桌的崗位轉移到配餐打包的崗位上,幫點餐的同事分擔壓力。
    等到店裏人流量變小,已是下午四點多。
    他邊吃飯邊看手機,陌生號碼四個小時前發來短信:【你吃飯沒有啊?】
    程非池回複:【在吃】
    那頭回複很快:【這麽晚啊,我都吃過午飯了】
    程非池還沒來得及回複,那頭又發來一條:【等下,你不會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程非池單手打了幾個字,臨發送前又刪掉,改成三個字:【不知道】
    “靠!”
    遠在大洋彼岸的葉欽摔了手機,過一會兒又自己跑到陽台上撿起來,順勢癱在吊椅上,腳點著地一邊搖晃一邊發短信:【我是葉欽,這是在國外的臨時號碼】
    程非池:【嗯】
    一如既往的冷淡。
    葉欽撇撇嘴,突然想到什麽,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抱著手機飛快打字:【你知道國際短信一條多少錢嗎?】
    程非池:【不知道】
    葉欽拍腿大笑:【十塊錢哈哈哈哈哈】
    發完這條之後足足等了十來分鍾,那頭都沒再回複。葉欽有點後悔了,以為程非池舍不得錢,劈裏啪啦又發了幾條,說他其實也不知道多少錢一條,十塊錢是胡說的,肯定沒這麽多,最多也就一塊吧。
    程非池還是不回複,葉欽鬱悶地放下手機,抬頭往下麵的沙灘望。那邊有人在舉辦燒烤party,許多氣球紮成一個巨型拱門,上麵用不同顏色的氣球拚成“happy  birthday”兩個單詞。
    這讓他想起丟在家裏的氣球小貓。出國前,那貓已經漏光了氣,變成一隻軟趴趴的癟貓,葉欽給它拍張照片想發給程非池,拍完才想起他的破手機收不了照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發給程非池看,他的情緒來去如風,很少有穩定的時候,當時大約是不太高興的,因為葉錦祥的態度,埋在心底的不甘又跑出來興風作浪。
    不過他也由此給自己找到了繼續追程非池的理由。已經付出這麽多努力,現在放棄,讓他如何能甘心?羅秋綾性子軟,能忍氣吞聲粉飾太平,可他不能,這事兒隻要沒蓋棺定論,他就絕不能認輸。
    葉欽給自己做完思想工作,順便加個油打個氣,又拿起手機,在海風送到耳邊的歡聲笑語中打字:【你什麽時候過生日啊?】
    程非池午晚連班,再次輪到他休息,已經是大年初二淩晨。
    手機上有程欣打來的一個電話,還有一條短信,問他晚上回不回家。
    程欣平時隻會問他什麽時候回家,今天這麽問,說明家裏可能有人留宿。
    索性/夜晚已經快過去了,程非池換下工作服,在店麵角落裏找了個地方趴著睡了會兒,天亮後給程欣回了個電話,說自己在同學家,昨天睡著了沒聽見手機響。
    程欣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回來吧,大過年的待在別人家像什麽話。”
    程非池直截了當地問:“那人走了嗎?”
    電話裏沉默片刻,程欣說:“他想給你過生日。”
    程非池愣住。
    從他記事起,就沒有過過所謂的生日。看著他長大的馮阿姨曾經跟他說過,程欣生他的那年天氣特別冷,過了春節還在下雪,雪下了一整夜,她就疼了一整夜,衛生所裏沒有暖氣,隻支了個炭盆,她攥著床頭的鐵欄杆硬撐,流下來的汗將床單浸得透濕,後來要不是剛出生的程非池嚎哭不止,醫生都發現不了她產後大出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人是救過來了,可是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以至於程欣這些年纏綿病榻,幾乎沒法跟正常人一樣生活。是以程非池認為自己的生日不止是母親的受難日,還是災厄的開端,沒人提起反而讓他覺得輕鬆。
    他不想過生日,隻想快點長大。
    他想成為一個有能力扭轉命運的人,卻不屑走所謂的捷徑,所以那個男人的出現讓他極度反感。他無法理解母親的妥協退讓,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幹涉,為了表達抗拒,他隻好一改往日的冷靜沉著,甚至變得有些咄咄逼人。
    “不用了,我不過生日。”程非池說,“等他走了我再回去。”
    掛斷電話,程非池長舒一口氣,手機突然接連震動,十來條短信一齊湧入,在屏幕上滾動往上刷了一長排。
    這種情況從前也有過,信號問題造成的短信延遲。其中有一條來自張佩瑤,問他年過得怎麽樣,還有明天能不能見一麵,程非池拒絕了。
    剩下的未讀短信都是葉欽發來的,從第一條問他什麽時候生日,到後麵得不到回複的怒氣衝天,隻用了三條短信的時間。
    倒數第二條,程非池隔著屏幕都能聯想到葉欽氣得通紅的臉:【你是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啊?】
    緊接著最後一條又蔫了:【好吧好吧我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行了吧……不肯說算了,開學我去問你們班主任!】
    像個撒潑耍賴不成就哭唧唧去找老師的小學生。
    程非池忍不住笑了,抬頭看時鍾,估摸著這個點他也該起了,回複道:【後天】
    接下來的兩天,程非池都沒有回家。
    流落在外的感覺並不算很糟糕,打工的地方到處都有人互相照應,初三下午店長結束假期到店,聽同事說了程非池這兩天無家可歸的淒慘故事,主動把他平時用來休息的小隔間打開給他睡。房間緊鄰後廚,吵是吵了點,但總比睡在外麵強。
    初四早上醒來,程非池先拿手機看時間,順便翻了翻收件箱,沒有新的短信。
    葉欽走之前說過會在開學前回來,這會兒離開學還有近一個禮拜,估計是在國外玩的開心,顧不上發短信尋樂子了。
    上午程欣打來電話,再一次問他回不回家過生日,得到否定的答案後,罕見地勸了幾句:“他明天就走,你不用管我,回來吃頓飯吧。”
    程非池覺得有些好笑,她是他唯一的母親,他不管她管誰?更何況就算他真能沒心沒肺地將母親忽略,也過不去自己心裏那一關。
    那是十多年歲月在他心裏積澱而成的一堵堅固石牆,不是區區幾件衣服、一塊手表,或者幾句關懷就能輕易摧毀的。
    今天店裏比初一還忙,休息時間程非池匆忙吃飯,隨便翻了下手機,看到葉欽發來的短信,問他在哪兒。程非池應付地回複一句“在家”,就放下手機繼續幹活。
    傍晚,剛回來上班的吳蕊跑來跟在打包的程非池說:“你的手機響個不停,屏幕上一堆短信,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啊,要怪就怪你的古董機字太大,我瞟一眼就看見了。”
    程非池問她什麽短信,她很誇張地比了個長度:“一溜的‘我快凍死了’,沒有署名,看號碼不是本地的,像在搞詐騙。”
    程非池笑了一聲,葉欽那外國號碼確實挺像最近社會新聞上常播的詐騙電話。
    不過他不是在南半球度假嗎,怎麽會冷呢?
    快餐店一旦忙起來,什麽分班休息製度都是過眼雲煙,所有的夥計忙到來不及吃晚飯,扯句閑話的工夫都騰不出來。
    等到真正能停下來鬆口氣,外麵天已經黑透了。
    忽略那堆“我快凍死了”的短信一路往上滑,程非池眼尖地發現最上麵有一條不一樣的:【我在你家樓下,你快來接我】
    踩著自行車回到玉林小區的時候,門口的保安亭都熄燈了。騎在老小區坑窪的水泥窄道上,耳畔唯有風聲呼嘯,程非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葉欽分明是閑著無聊在逗他玩,怎麽可能真在樓下等他呢?
    自嘲的笑在臉上停留不過三秒,就收斂殆盡。
    越是靠近3號樓,樓洞裏蜷縮著的身影就越是清晰。
    “嘎吱”一聲刹車響,那黑影抖抖索索地動了,接著站了起來,先是探頭探腦地張望,確定停在那兒的是程非池後,衝出來揚聲罵道:“你這個騙子,居然騙我說你在家!”
    聲音都是啞的,毫無氣勢可言。路邊有一盞燈,程非池借著燈光看見葉欽凍紅的臉和發白的嘴唇,還有腳上搭著的人字拖。
    葉欽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尷尬道:“上飛機的時候太著急,沒來得及換……”想到自己本來陽光沙灘舒舒服服,被程非池發來的“後天”兩個字驚得魂飛魄散,他就怒從心起,“你過生日幹嘛不早說啊,那破島上沒有直達的飛機,我坐船去他們首都,到那邊已經買不到票了,沒辦法又多待了一夜買了第二天的票,飛機還晚點,今天差點就趕不回來了。”
    嘴巴一張開就就嘚吧嘚說個沒完,說著說著音量漸小,沒什麽底氣似的,拽著衣服下擺往下扯,擋下半身完全不搭調的沙灘褲,苦著臉邊吸溜鼻子邊控訴:“還被你騙,要不是看在你過生日的份上,我可就真生氣了啊。”
    隻字未提在寒風中等了幾個小時的事。
    程非池逆光站著,葉欽看不清他的表情,見他不說話,本就弱得隻剩一點小火苗的氣勢又壓下去幾分,咕噥著說:“你幹嘛去了?大過年的還出去打工啊,是有多缺錢……”
    話音未落,一件衣服劈頭蓋臉落了下來。程非池把塞在車籃裏的工作服裹到葉欽身上,自行車往樓洞裏一扔,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工作服不怎麽厚實,還帶著股油膩的怪味,葉欽嫌棄得直皺眉,胡亂扭著胳膊,用手背去蹭程非池露在外麵的半截小臂。
    程非池反手抓住他亂動的手,被冰得一個激靈,偏頭問他:“就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
    葉欽接觸到熱源,跟上程非池的腳步,心滿意足地往前靠了靠,理直氣壯又委屈巴巴地說:“我國外卡打不通國內的電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