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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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非池的周六比預計中還要忙碌。
    早餐店又接了外麵訂購的活,還是紅糖饅頭。老板把兩百個錯記成一百個,做著做著紅糖不夠用,程非池踩著自行車去剛開門的菜市場買,回來繼續幫著揉麵,一刻都沒停下。
    最後一個蒸籠上屜的時候,老板感激涕零,擦擦手掏出一百塊錢就往他手上塞,說幹了這麽久都沒發過獎金,讓他拿著去買點零食,程非池推辭不過,便收下了。
    上午的家教結束,他沒去圖書館,而是去五金市場走了一圈。在那邊貨比三家,花剛拿到的一百塊買了一個沉甸甸的鋼製自行車貨架,跟店鋪老板借了工具,費了一番功夫將它裝到車尾,自己跨上去試了試,承重力還不錯。
    看店的是個女老板,笑眯眯地說:“裝上這個就可以載喜歡的姑娘上學咯。”
    他的自行車後麵釘著六中統一的號碼牌,一看就知道是個學生。
    程非池頭搖得心虛,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赧然。隨著交往漸深,葉欽越來越疏於掩飾自己原本的習性,他懶得騎車,經常把車扔給程非池推,有一回下晚自習後困極了,邊打哈欠邊問能不能坐車前杠,讓程非池連他一起推算了。
    裝車後座確實不是為了載喜歡的姑娘,而是載一個小懶蟲。
    中午在路邊隨便吃了份快餐對付,下午接著做家教。魏嘉琪這次月考因為粗心大意連著兩條數學大題一分都沒拿到,掉了好幾個名次,他的媽媽教訓他還不夠,連著程非池一塊兒罵,說他一個高中生水平到底不行,要扣工資。
    程非池深知父母的態度對這個年紀的孩子有多大影響,把所有責任獨自攬了下來,由著魏嘉琪的媽媽扣除一個月的課時費,今天還專門延長了一個多小時幫魏嘉琪分析試卷。
    送他走的時候魏嘉琪快哭了,在門口壓低聲音說損失的課時費他會拿零花錢慢慢補上,程非池安慰他說:“沒事,父母掙錢不容易,你有多努力,他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到樓下,程非池像往常一樣做了幾個深呼吸,覺得胸中濁氣被排遣一空,才騎上車回家。
    路過銀行時下車在atm機上取了幾張紅票子。一天下來倒貼好幾百,明天如果約會的話,身上的錢可能不夠用。
    到家門口,程非池還在思考該怎樣給葉欽發消息問他明天有沒有空。雖然本就應該是他發出邀請,可先前都是葉欽主動,他對這件事還是有些陌生。
    拿鑰匙打開門得那一刻,思緒被放在玄關的兩雙鞋驟然打斷。
    程非池沒想到過年的時候盼著的兩位老人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造訪,程欣顯然也毫無準備,杯子都是從廚房的櫃子裏新拿的。
    坐在沙發上的年長女人瞧著跟去年差不多,身上穿著挺闊的灰色呢大衣,半長的頭發整齊地別在耳後,看見程非池進來,第一個起身上前,和藹道:“小池回來了。”
    室內氣氛凝重,程非池道了聲“外公外婆好”,便被外婆拉進房間。
    “我們把地方讓給他們聊,小時候他們父女倆就要好,經常撇開我說悄悄話,我想插嘴都插不上。”外婆微笑著,進屋後把注意力放到程非池身上,感歎道,“又長高了,是個大小夥子了。”
    程非池把椅子讓給外婆坐,自己坐在床沿。外婆翻了翻他桌上的書,邊翻邊問:“現在是在六中念書?”
    程非池點頭:“嗯。”
    “高三?”
    “不,高二。”
    外婆愣了一下,隨後歎了口氣:“你媽也真是,有困難死倔著不跟我說,就算她爸心裏還有氣,關乎你前途的事兒他也不可能不管。”
    程非池沉默片刻,說:“隻耽誤一年而已,現在挺好的。”
    “六中和師大附中怎麽能一樣,”外婆搖頭道,“我們知道的時候,你已經退學走了,不然無論如何也得托人把事情查清楚。”
    外公和外婆退休前都是師大附中的教師,程欣曾經念的也是這所中學。
    程非池心中動容,兩位老人是他在這世上除了母親以外最後的親人,雖然一年都見不上兩回,沒想到他們還是惦念著他。更沒想到聽到那樣不堪的事,兩位老人家不僅沒有質問或者責備,而都選擇相信他。
    外婆見他恍神,安撫他道:“就算沒在我們身邊長大,你是什麽樣的孩子,我們能不知道嗎?”說著又想起過去的事,眉宇間流露一抹憂愁,“你媽媽也是,那麽好的孩子,就是太固執了,當初要是聽我們的話……”
    外麵突然傳來一聲暴嗬:“我看你是瘋魔了,當別人的外室當上癮了是嗎?”
    外婆急忙站起來出去,程非池緊隨其後。到外麵客廳,隻見外公負手站著,程欣與他麵對麵,兩人皆是沉著臉,氣氛相較剛才沒有絲毫緩和。
    外婆上前去拉外公的胳膊:“有話好好說,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麵,別大呼小叫的。”
    “她也知道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麵?當年說走就走,一晃就是二十年沒回來!”外公說完返身再次麵向程欣,“你多有本事啊,未婚先孕,爹媽都不要了,現在住在這破房子裏讓孩子跟著你一塊兒受苦,這就是我從小教你的做人要有骨氣?”
    外公已經七十歲了,斥罵的聲音早已不再洪亮,程非池看見他舉著的手都在抖。
    程欣默不作聲,外婆先忍不住,捂著嘴別開臉,一時間屋裏隻聽見她的抽泣聲。
    程非池給外婆拿麵紙,外公終是鬆了口,放緩語氣道:“總之,先跟那些個人斷了往來,就算你不在乎臉麵,至少也該為孩子考慮。”
    聽到“臉麵”二字,一直沉默著的程欣忽然有了些反應,她微微抬頭,目光冷靜沉著,陳述事實般地回應道:“我不是外室。”
    送外公外婆上了出租車,外頭天已經擦黑。
    程非池回到家裏,程欣在廚房煮粥,聽見關門聲無甚反應,頭都沒回一下。
    程非池有好多話想問母親,他從外公的話中確定了某些猜測,連同以往七零八碎的片段一起拚湊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事實,他想問程欣現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他的前程,還是純粹因為一己私欲。
    然而程欣根本沒打算解答他的疑惑,在飯桌上平靜地問他有沒有看給他的國外學校的資料,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程非池心口堵著的一團氣,再次表明自己不會出國。
    程欣兀自淡定:“那下學期再說吧,不讀預科直接念大學也行。”
    程非池騰地站起來,陰沉的臉色足以看出他心裏壓抑著的憤怒。
    這是他最近不知道第幾次反抗母親,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不孝,至少相較外公口中母親做過的事,他的違抗隻能算是幼稚可笑的青春期叛逆。
    然而更可笑的是,如果沒有程欣當年的“不孝”,就沒有現在站在這裏的他。
    程非池一時有些茫然,仿佛眼睜睜地看著許多矛盾的念頭在腦海裏纏繞衝撞,變成一個又一個解不開的結。
    回到房間裏坐了會兒,程非池勉強沉住氣,路過客廳去衛生間時,看見程欣背對著他站在水池邊的瘦弱背影,心又驀地軟了下來。
    到底是他的媽媽,獨自一人辛苦將他養大的媽媽。
    葉欽的短信就是在這時候進來的。程非池剛好想出去透透氣,徑自走到玄關換鞋。
    程欣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找同學,拿上鑰匙拉開門出去了。
    中山路地處依山傍水的城南,是首都有名的富人聚集區,周邊盡是成棟的別墅洋房,連道路都比別處的幹淨敞亮。
    程非池對這一帶不熟悉,下公交車後,打開手機使用導航功能,沿路又問了兩個路人,才摸到葉欽說的南山公館。
    門口燈光璀璨,玻璃窗擦得光可鑒人,一眼便可望見大廳裏的富麗堂皇。即便沒來過,程非池也能猜到這是有錢人休閑玩耍的地方。
    他被保安攔住進不去,站在門外給葉欽發消息:【我到了,在門口】
    不到一分鍾,會所裏麵的某個私人包廂裏喧嘩聲沸騰,周封舉著葉欽的手機哈哈大笑:“你們快看你們快看,他真的來了!”
    趙躍湊上去確認:“喲,還真來了,夠聽話的啊。”
    孫怡然剛做完臉回來,不明真相地問:“誰來了呀?”
    葉欽在等待的一個小時中喝了三杯葡萄酒,此時麵頰酡紅,劈手奪過被周封搶走的手機,得意道:“我說的吧,你們還不信。”
    劉揚帆歪著嘴似笑非笑,一拍大腿道:“那成了,我們幾個去門口會會他。”
    葉欽立刻換了副麵孔,一把拉住他:“不準去。”
    趙躍:“喲,阿欽心疼了,舍不得咱們動他。”
    葉欽凶巴巴瞪他一眼,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地說:“讓……讓他在門口等著。”
    孫怡然一頭霧水,見葉欽不說,轉而去問周封,周封在嘴上做了個拉上拉鏈的動作,趙躍和劉揚帆也但笑不語。她好奇心發作,站起來就要親自出去看看。
    葉欽醉得神誌不清,還記得孫怡然先前追過程非池,頓時警鈴大作,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竄過去擋住門:“都不準去,誰去我跟誰絕交!”
    “好了好了,都坐下歇歇,”劉揚帆給兩人各端來一杯果汁,對孫怡然解釋道,“阿欽家裏的傭人,我們剛才打賭賭他找不找得到路呢,沒什麽好看的,等不到人他就自己走了。”
    孫怡然半信半疑地接過果汁,巡視幾人一圈,說:“你們好壞啊。”
    周封無所顧忌地笑,把門口的葉欽往回拉,意味深長道:“傭人就是用來指使的,這哪能算得上壞。”
    葉欽坐回沙發上,心裏還是悶悶的,完全沒有“打賭”贏了的開心。他不勝酒力,幾杯酒精濃度極低的葡萄酒都讓他頭疼不已,腦袋裏像被塞了漿糊一樣七亂八糟。
    另外幾人昨天玩了個通宵,這會兒都累了。孫怡然作為這裏唯一的女生,理所當然地占了包間裏唯一的休息室。劉揚帆把投影幕上放著的文藝片聲音調低,幾個人癱在沙發或者躺椅上各自打瞌睡。
    在酒精的作用下,葉欽也漸覺疲乏,揉了揉額角,抱著柔軟的抱枕慢慢闔上眼睛。
    再次醒來時,牆上的掛鍾指向夜裏九點半。
    葉欽在白天的電話中答應過母親今天晚上回家睡,坐起來扭扭脖子,頭已經不怎麽暈了。
    撿起扔在地毯上的外套,順便踢了一腳掛在沙發邊緣的周封的屁股,惹得他在夢裏直哼哼,砸吧著嘴念叨“再叫一聲哥哥聽聽”。
    走在過道裏,葉欽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有一個程非池的未接電話,時間是一個小時前。這麽一算,他在門口等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走了,葉欽撇撇嘴,心想算他識相,沒再打電話來把自己弄醒。
    走到門口大堂,有服務生迎上來說外麵下雨了,問需不需要幫他把車泊到門口,葉欽把車鑰匙遞過去,兩手插兜,悠哉地在大堂裏轉了一圈,欣賞一番劉揚帆爸爸附庸風雅買來掛在牆上的大師名畫,接著無所事事地晃到門口看外麵雨有多大。
    春雨如同絲線般細密連綿,加上外麵天黑,能見度極低。可葉欽卻能透過雨幕,看見外麵廊下的石柱旁站著一個人。
    那人也在向這邊張望,接著緩步走來。走到跟前的時候,葉欽看見他的頭發被雨水打濕成一縷一縷,身上也濕了,外套從肩膀到前胸都被洇出大片深色,裏麵的衣服說不定也遭了秧。
    “結束了?”程非池先開口,“走吧,我給你打車。”
    “欸。”葉欽喊住要轉身的程非池,垂在身側的手無意中碰了一下他的衣角,摸到一手沁了雨水的濕冷。
    程非池扭頭,用眼神詢問他怎麽了,葉欽喉頭滾動兩下,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看著一滴雨水從程非池額上滑下,滑過平整的眉心,沿著高挺的鼻梁,蜿蜿蜒蜒滑到鼻尖,最後滴落在肩上,沒入布料裏不見蹤影。
    半晌之後,葉欽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開車來了,門童去幫我取車了。”
    程非池聽了他的話,轉回身來,表情有些遲疑。
    正當葉欽以為他要問為什麽開了車還要他來接時,他說:“你喝酒了,不能開車。”
    五分鍾後,兩人一起坐上出租車。程非池報了葉欽家小區名,等車子平穩行駛在路上,才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將額前的濕頭發撥到一邊。
    察覺到聚在身上的目光,他偏頭看葉欽:“怎麽了?”
    葉欽慌忙收回視線,搖頭不語。
    到小區門口雨勢漸弱,下車後程非池帶葉欽沿著有樹蔭的路走,腳步有點快,葉欽跟不上,在後麵喊他:“喂。”
    程非池應聲停下腳步,葉欽卻慫了,耷著肩膀慢吞吞跟上去,低頭不敢看他:“你、你生氣了啊?”
    這模樣怎麽看怎麽像個等待批評的小朋友,程非池唇角微彎:“你不生氣了?”
    葉欽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前幾天的故意疏遠,登時更不好意思了,臉憋得通紅:“我不生……不對,我就沒、沒生氣。”
    他心裏一團亂麻,說話也跟著結巴。想到程非池站在雨裏等了他兩個小時,他的胸口就鼓鼓脹脹的,還有些酸麻,有什麽東西要衝出來似的。
    回應他的是程非池萬年不變的一個字:“好。”
    “好什麽呀你就好!”葉欽頓時憋不住了,不知道在氣他還是在氣自己,“我沒出來你就不會多打幾個電話?還有,這麽大個人了,就不知道找個地方躲雨啊?”
    程非池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罵,笑容的弧度反而越發明顯,眼角眉梢都沾上笑意:“不生氣就好。”
    他沒把那會所門前不讓人站的事情告訴葉欽,他從未出入過那種場合,下意識就不想給葉欽招麻煩,索性雨是中途才開始下的,等一會兒也沒什麽。
    葉欽卻被程非池的好脾氣弄得無言以對,寧願他像以前那樣繃著臉教訓他“自己做過的事自己負責”,哪怕再把自己拎到派出所嚇唬一頓也行啊。
    他不明白這種情緒叫做愧疚,隻覺得渾身難受亟待發泄,想了半天,哼哼唧唧地甩鍋道:“讓你之前不搭理我,現在知道這滋味不好受了吧?”
    程非池險些笑出聲。為了給葉欽麵子,輕咳一聲,坦誠道:“嗯,不好受。”
    兩人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程非池從口袋裏摸出四根棒棒糖,葉欽立刻一掃陰霾,眉開眼笑:“給我的?”
    他當然知道這是給他的,但是還想從程非池口中得到承認。今天刷到那條朋友圈的時候可把他鬱悶壞了。
    程非池的回答自是幹脆:“嗯,給你的。”
    葉欽把棒棒糖一股腦塞進裏麵的衛衣口袋裏,肚子那兒立刻鼓起一塊,剛才還可憐巴巴認錯的小朋友搖身一變成了滿載而歸喜氣洋洋的小朋友。
    小朋友裝好糖果準備回家,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環顧安靜無人的四周,衝程非池勾勾手指,小聲說:“你過來點。”
    程非池往他跟前挪了一步。
    “哎呀,讓你靠過來啊。”
    葉欽頭一回覺得程非池木愣,抬手勾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傾身低頭,然後湊過去,嘴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
    親完葉欽自己先懵了。
    仿佛有人往他身體裏扔了顆火星子,熱度從裏到外次第炸開,燙得他整個人都快燃燒起來了。
    ……這跟周封說的什麽左手牽右手左臉親右臉完全不一樣啊!
    趁程非池還沒回過神來,葉欽磕巴著扔下一句“謝謝謝你的糖”,扭頭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