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字數:7811   加入書籤

A+A-


    3q中文網 www.3qzone.io,最快更新落池 !
    次日清晨,葉欽沒能第一個起床,推開房間門的時候,程非池已經餐桌旁喝咖啡了。
    刷牙洗臉揉眼睛,對著鏡子使勁兒瞧。
    雖然過慣了尋常日子,可身體的某些部分還不懂事地嬌貴著,比如胃,比如皮膚,再比如眼睛。但凡前一天哭過,第二天眼睛裏頭定布滿紅血絲,滴眼藥水也收效甚微。
    撥劉海擋住眼睛,葉欽有些忸怩地走到外麵坐下。早餐看樣子是廚房送的,兩個流沙包都精心擺盤,三明治也切得整齊漂亮,一口咬下去食材本身的清香伴著沙拉醬的濃香溢滿口腔,麵皮也煎得外脆內軟,口感極佳,比他做的不知強上不知多少倍。
    難怪程非池要點餐也不吃他做的了。葉欽不禁有些失落,這些年他有心學做飯,奈何在這方麵確實不開竅,嚴格按照食譜一步步來都能做出一鍋黑暗料理,也就煎雞蛋的本事勉強拿得出手。
    程非池見他放下杯子擦手,問:“吃完了?”
    葉欽點頭,程非池站起來,走到玄關處的櫃子旁拿來一個盒子,邊走邊打開,順便將昨天晚上用過放在茶幾上的燙傷膏一並帶來。
    走到跟前,葉欽定睛一看,發現新的那瓶是紅花油,蹭地跳起來,接過兩個瓶子就往衛生間跑,頭也不回地說:“謝謝,我我我自己來。”
    進到裏頭,葉欽背靠著門長舒一口氣。
    昨天就是在這裏,程非池托著他的手給他抹了燙傷膏,還問他後腰的傷疼不疼,說要帶他去看醫生。
    當時他是如何回應的?葉欽大著膽子仔細回想了下,那時的他正沉浸在程非池那句“我知道”帶來的震撼裏,想抬頭看看程非池的表情,又怕他臉上帶著戲謔或者不屑,像自己從前那樣。
    哪怕明知他不是這樣的人,葉欽還是怕得要命,把頭埋得更低,將自己縮成一團,企圖抵擋一時,逃避近在眼前的真相。
    然後就被程非池握住垂在身側的手,接著鼻間飄進一股藥油的刺鼻氣味。程非池邊給他抹藥邊問他話,見他隻會點頭搖頭,另一隻手覆在眼上遲遲不願放下,終是沒再追問,說了一句“早點休息”便出去了。
    葉欽惱恨自己懦弱無能,尤其是在程非池麵前,總是會不受控製地流眼淚。
    平時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受過比這疼百倍千倍的傷,遇到過的欺壓更是兩個手都數不過來。他自己都習以為常,也聽過不少來自別人的安慰,可沒有哪個比程非池的一句話更讓他心酸難忍,隻想撲到他懷裏哭一場。
    程非池之於他就是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能激起他全部的鬥誌,也能擊潰他最後一道防線。
    別人喜歡他也好,討厭他也罷,他都不關心,他在乎的隻有程非池怎麽看他,是信他還是不信他,還願不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想歸想,抱上去這種事,現在的葉欽還沒膽子做。
    自己上完藥,順便調整了心情,出來時程非池已經站在玄關扣襯衫袖扣,鞋子也放在腳邊。聽見開關門的聲音,偏頭對他道:“現在回劇組會不會太早?”
    到酒店樓下,看見已經停在門口的商務車,葉欽遲鈍地意識到程非池要送他回劇組,忙道:“我自己打車就行,來回要花很長時間呢,你去忙你的……”
    聲音在司機給他打開後座門後越來越小,直至微弱到聽不見。程非池坐在後座的另一邊等他上車,場麵頗有些騎虎難下的味道。
    存著多跟程非池待一會兒的心思,葉欽還是妥協上了車。
    行到環城高速上,遠遠能看見連綿起伏的蒼泉山,葉欽漸漸察覺到不尋常之處。平時程非池都是自己開車,開的也不是這輛商務型的車,今天不僅換車讓司機駕駛,還帶了一身西裝裙打扮幹練的助理。
    此刻程非池在後座用筆電處理文件,助理坐在副駕駛給司機指路,這狀態分明是去工作,而非順路送個人。
    葉欽越想越覺得不對,坐不住地伸長脖子張望,車子剛下高速就說:“麻煩靠邊把我放下吧,前麵就快到了。”
    助理扭頭看程非池,等他下命令。
    埋首於工作的程非池頭也沒抬,平靜地說:“按原定目的地行駛。”
    到了地方,葉欽火燒屁股般地跳下車,車門還沒帶上就衝裏麵道:“謝謝謝謝,我先進去了,回去路上……”
    “等我一下。”
    程非池隻用幾個字就讓葉欽定在原地不能動了。
    眼睜睜看著車上的人全部下來,程非池走到他跟前,抬手幫他整理了下打褶的前襟,說:“走吧。”
    昨天得到通知說今天的拍攝在室內。劇組開工早,這個點攝影器械和道具已經全部就緒,工作人員也都在場,有幾個正咬著包子閑聊,見葉欽來了招呼道:“弟弟來了啊,吃早飯了嗎?”
    程非池讓葉欽走在前麵,葉欽跟相熟的幾人問了好,便不敢抬腳埋過門檻往裏麵走了。
    他不想引起騷亂,可劇組的人個個眼力卓絕,尤其是那個生活助理,看看葉欽,再看看他身後站著的人,扭頭就溜進屋裏喊人。不一會兒,劇組主要工作人員就在這不大的院子裏聚齊了。
    包括那位色/欲熏心的李導。
    他大約也沒想到會碰到這陣仗,打量了程非池的衣著打扮和外麵停著的車,滿臉堆笑道:“這位是……?”
    程非池站在原地不動,言笑不苟的模樣和陰霾沉重的氣場讓周遭都跟著鴉雀無聲。
    打頭陣的李導得不到回應,幹笑幾聲,尷尬地看向葉欽:“小葉你還不快介紹一下?”
    此時,一旁的女助理上前遞名片,接著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諸如“葉先生是我們程總的朋友”“還望劇組上下多多關照”之類的場麵話,看著像是拜托,實則透露給人一種顯而易見的威脅施壓之意。
    李導自接了名片看見上麵的名字和公司職稱後就大氣都不敢出,麵對皮笑肉不笑的女助理也隻剩“好好好”“是是是”“沒問題”點頭哈腰答應的份,大夏天的,不過兩三分鍾就出了一腦門冷汗。
    周圍的人也沒見過這金主直接來劇組幫撐腰的場麵,不過大約都能猜到為的什麽。那天所謂的殺青宴,葉欽出去後李導連忙跟上然後被扶著回來的事大家都看在眼裏,私底下也沒少討論。
    威懾的目的達到,程非池和助理先行離開。
    李導一行人熱情地將人送到外麵,站在門口被程非池凜若冰霜的眼神一掃,一步也不敢再上前:“程總您路上慢走,咱們就送到這兒,就送到這兒……”
    訓練有素的助理和司機一起站得遠遠的,方圓二十米內隻有程非池和葉欽兩個人。
    葉欽從方才起就木愣愣地說不出話,這會兒四下沒別人,臉上才有了點別的表情:“我……你、你不用這樣幫我,萬一給你惹上什麽事……”
    看著眼前的人驚惶無措的樣子,程非池的思緒忽而飄回六年前。
    初秋的夜晚,學校外麵的人行道上,葉欽跟現在一樣,因為被旁人知道了兩人的關係嚇得不輕,不敢坐他的車後座,不敢跟他並排走,生怕再有人知道了傳出去影響他升學。
    他還記得當時的葉欽抓著頭發,皺著臉懊惱地說:“你好不容易拿到獎,這種時候要是讓別人知道就全完了,沒有學校肯收你了。”
    過去跟當下重疊,兩件事竟奇妙地如此相似。
    達到的效果也如出一轍,心口的軟肉像被什麽戳了一下,程非池怔怔回過神來,對上葉欽寫滿焦急擔憂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說:“沒關係,不會有事。”
    雖然一時半刻無法打消全部顧慮,程非池的話還是讓葉欽安心不少。
    他目送程非池上車,躬身往貼了單向膜的車後窗裏看,鼻子都快貼玻璃上了,還是什麽都看不見,蔫蔫地剛打算退開讓車走,窗戶突然下降打開了。
    程非池端正地坐在裏麵,左手拿著一支筆,右手將一張名片遞出窗口:“有事打我電話。”停頓片刻又說,“記得抹藥。”
    預計半天可以補完的鏡頭實際耗時兩天半。
    這回不是劇組看葉欽好拿捏故意怠慢他拖延時間,相反的,因為劇組上下對他的態度大變,一會兒怕他累著餓著,一會兒又怕太陽大把他曬黑,拍攝進度一改再改,一推再推,導致葉欽一天24小時內除了吃飯睡覺拍戲,還有大把時間坐在劇組的休息室裏發呆。
    “你那哥哥來給你撐腰,你也不喊姐姐圍觀,太不夠意思了吧。”
    空調大開的休息室裏,桌上擺著滿滿四五盤水果,劉雨卿撚著幾顆葡萄往嘴裏扔,邊大快朵頤地吃,邊控訴葉欽的“不人道行為”。
    葉欽擺弄著手裏的名片,咕噥道:“沒什麽好看的。”
    “看李導吃癟啊,”劉雨卿道,“他先前說我演不出小市民逢迎討好的感覺,讓我多去外麵看看學學,那天不就是個大好的機會嗎,導演親自下場示範什麽叫作‘諂諛獻媚’。”
    葉欽被她逗得哈哈笑,她轉而歎了口氣,感慨道:“這麽帥的男人,不當演員真是可惜。”
    說到這個葉欽就急:“他有工作,他很忙的。”
    這回輪到劉雨卿笑了:“哈哈哈瞧你緊張的,就你這麽大的醋勁兒,以後還是別拍戲了,既辛苦又危險,還不如留在家看著你哥哥,反正他有錢,養活你一個不成問題。”
    “那……那不就真成包養了嗎?”
    “包養”兩個字葉欽說得很小聲,怕被人聽見似的。
    劉雨卿學他小心謹慎的模樣,湊過來眨眨眼睛:“原來弟弟不想被他包養呀?”
    葉欽一下子紅了臉:“不、不想啊。”
    於葉欽來說,包養這事唯一能誘惑到他的就是能經常跟程非池見麵這一點。
    他想跟程非池複合,想回到從前的戀愛關係,哪怕如今圈內對程非池和他之間的包養關係已經無人不知。
    程非池必定沒有那方麵的意思,他對自己的種種幫助不過是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如果到最後隻有這兩個選擇,葉欽也寧願和程非池做普通朋友,而非不清不楚的情人。
    葉欽拿著程非池的名片白天看夜裏也看,本想發短信好好為送他來劇組這件事向他道謝,又覺得不能白白浪費這個機會。
    全部鏡頭補完後他乘車下山,再次不請自來到了花園酒店。
    程非池這天晚上回得依然很晚,打開燈將外套扔在玄關,邊扯領帶邊往屋裏走,抬頭撞上從次臥裏出來的葉欽,兩人俱是愣在原地。
    葉欽以為程非池今天不會回來了,畢竟這裏又不是他唯一的住處,是以聽見門鎖響動從床上一躍而起,差點滾地上。
    而程非池為什麽驚訝,葉欽也能猜到原因。那天給他的那張名片背麵寫了四位數字,葉欽當時便知道這是門鎖密碼,可是程非池遞過來的時候說了“有事”再聯係,分明是在委婉含蓄地告訴他別沒事往這裏跑。
    密碼是留給他以備不時之需的,而不是讓他來去自如把這裏當自己家。
    果然,程非池領帶也顧不上摘,第一反應便是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葉欽搖頭,心中滿是苦澀。
    這正是他這些天糾結的原因。程非池做事條理清晰,待人也是親疏分明,給電話給密碼的意義也就一目了然——我可以幫你,可以護著你,但你不要得寸進尺,妄想讓我再次為你打破原則。
    葉欽這次來就是想問個究竟,哪怕求得原諒是場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持久戰,他至少有權利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是否正確。
    程非池每天晚上都有看會兒書再睡的習慣,無論多晚。
    等到程非池洗過澡捧著書坐下,葉欽抓住時機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程非池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你問。”
    葉欽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垂在身側的手攥緊又鬆開,醞釀許久才說:“你的手怎麽了?”
    程非池下意識垂眼看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下,手指關節動了動,片刻後淡淡道:“沒怎麽,不關你的事。”
    葉欽知道他這裏的“不關你的事”就是與他無關,可他想要的不是這個答案。
    程非池看上去再鎮定強大,再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也是一個肉體凡胎的人類,他隻是習慣將難過的事情藏在心裏不說,默默把所有重擔一力背負,從前是這樣,現在亦然。
    如若他真有那麽無堅不摧,真不會受到傷害,也就不會因為聽見那樣一番不堪的話便失去希望,放棄一切遠走他鄉。
    想讓他開心,就要找到症結所在,不能再想從前那樣一味依賴和接受。
    這個問題他不願意回答,葉欽便換一個:“那天我在門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對嗎?”
    看似理直氣壯的葉欽其實全無底氣,手心都冒出涔涔的汗。
    尤其是程非池始終淡定自若的狀態,更將他的心理防線擊得一退再退,直至無路可退。
    “剛才已經回答過一個問題了。”程非池將視線放回書頁上,抿唇不再多言。
    胸中凝聚的勇氣再次被冷漠抗拒打散,葉欽耷下肩膀,鬆掉一口氣的同時,一股濃濃的絕望席卷心頭。
    他好像又把一個絕好的敞開心扉的機會搞砸了。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行屍走肉般地去廚房倒水,喝水,收拾屋子,把玄關放著的外套掛起的時候,又瞧見那瓶男士香水。
    葉欽拿起來看,垮著嘴角將沒機會問出口的問題對著那瓶子問了:“你……你是不是要訂婚了啊?”
    既是沒人聽到的自言自語,他便可以放肆地釋放酸楚委屈,刻意壓低的聲音裏都帶了鼻音。
    誰知竟得到回複。
    看書時向來專心投入什麽都進不了耳朵的程非池再次抬起頭,朝葉欽的方向道:“誰說的?”
    作者有話說:
    周封:我不是我沒有我隻是道聽途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