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節 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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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馬蹄密集,煙塵和喧囂於北風之中滾滾卷走,俄而鐵瓶乍裂,凝聚為一杯淨酒。
    側坐夾屏的白衣女子信手撫過懷中的琵琶,湖麵上起了一層煙波。農舍已遠,山色一抹,薄暮迷茫,細雨多情,庶子大人舉起這杯平靜下來的酒,聲音不快不慢,一片詩意“將軍有大功於朝廷,請——滿飲此杯!”
    探子不斷回報狄阿鳥現在的位置,鄧校尉心底也一片平靜,暗暗說道“該答應我的都答應了,是時候結束了。”
    他謝過幾位貴客,捧杯長飲,酒罷輕輕歎道“都是為朝廷辦事,有什麽功勞不功勞的,事成之後,還望幾為大人能夠為小的美言幾句。”
    庶子笑道“將軍放心,我一定保您在幾個月後主掌雕陰,官運亨通。”
    他環顧一遭,舉手罷琴,大聲說“幾位,幾位,今天巨凶授首,你們可不得推脫,一定要不醉不歸哦。”
    卻還是有人擔憂,一人起身說“當日在京城,動用那麽多人都殺不了他,今天,會不會再有什麽意外?!”
    庶子誌得意滿地說“賢兄過慮了,在京城,那麽多人殺不了他,因為那是在皇城之下,動靜不能大,現在則不同,他未和屯田處打招呼,送客送出了十裏有餘,可以當他是有意逃離流放區。咱們一共帶來上百勇士,校尉大人也湊集的六、七十餘好手,加上以捉拿流犯的名義調用的軍士追捕,敵明我暗,這十裏之遙,布下簡直是一道、一道的天羅地網,還殺他不死?!我們都坐在這兒,等他來殺好了。”
    有人又提出疑問“他要是真跑了呢?!”
    庶子大笑“還怕他不跑呢,流犯出逃,對朝廷再也沒有威脅,而且他隻要過界,任何人都能殺死他。”
    眾人這便放了心,算算時辰,相與彈冠。
    突然,幾串急迫的腳步從外至內,前頭帶路的是鄧校尉家的仆人,後麵跟著一條神色倉皇的大漢,正是鄧校尉派去的心腹,同時也是他的把兄弟之一,此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鞋子都快要掉了。
    那心腹到了廂房外麵,呼一聲,猛地躥進去,連聲說“不好了,大哥,統領衙門派人把我們攔住,傳下軍令,說是非常時期,沒王統勳的手令,調動十人以上的軍士就是要殺頭的。我和他們理論不及,他們就把人給驅散了,給我說,抓失蹤的流犯,連上我,隻要九個人就足夠了。”
    鄧校尉猛吃一驚,暴躁地怒吼“你怎麽帶的兵,自己手下,讓別人說驅散就驅散?!”
    那心腹往臉上一指,委屈地說“大哥,王誌派的是廖司馬。廖司馬您應該知道,一言不合,就朝人動粗,他一上去,就用鞭子抽我的臉。我隻好和他一起回城見王誌,王誌說了,既然是窮凶極惡之徒,你要用人,就給他一份書文。”
    鄧校尉大大丟臉,罵了句“沒用的家夥”,看向庶子,說“王誌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兒,就是和咱過不去。”
    庶子陰沉沉地說“我也這麽想。王誌自從來到這兒,就一再要求令行禁止,這我知道,而私調部隊這種事也的確反常,他警惕也應該。可我還是覺得,事情突然,他不可能是因為和你作對,才做出的反應……”
    鄧校尉立刻轉過頭,問他的心腹“你怎麽不知道派個人給我說。”
    那兄弟說“我沒來得及呀。”
    庶子擺了擺手,說“此事一發就不可停手,蹊蹺歸蹊蹺,你還是立刻起草一份書文,就說兩個江洋大盜跑了,要他同意動用二百人協助搜捕。如果他立刻簽發,他就是真不知情,而咱們時間上也來得及,如果他不簽發,或者不立即簽發,可能就是要跟咱對著幹,咱們要密切注視他的一舉一動,以免他營救博格阿巴特。而我也立刻派人去找鎮守副使,讓副使向他施加壓力。”
    鄧校尉要到筆墨,提筆寫份書文,不等墨跡稍幹,立刻蓋上印,讓手下送了出去。
    片刻工夫,書文已批,手下送來消息,火燒眉毛地行動起來。
    廂房中來回走動的鄧校尉也放下心,回眾人麵前坐下,長籲一口氣,說“他是不知情。”
    庶子正在看一張草草勾劃的地圖,此刻方抬起頭,問問時辰,疑惑不解地說“我們的人怎麽還沒消息送來?!難道這會兒,他們還沒到達這座土橋?!不會也被王誌的人攔下了吧?!”他當機立斷,說“他們不來消息,我就沒法去跟王誌攤牌,去,趕快派人打探,要是被王誌的人識破,肯定鬧誤會,那就大事不妙。”
    鄧校尉連忙說“不會,被攔截,他們也該送個信回來。”
    廂房裏的人越發焦慮,個個感覺時間難以打發。
    鄧校尉為了讓他們安心,隻好提前拋出法寶,大聲說“上歌舞,上歌舞。”
    庶子把手按到他的手上,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另外補充說“將軍,你再派點人,把博格阿巴特的家眷給看嚴實,實在不行,就在他走了狗屎運,毫發無損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
    鄧校尉苦笑說“我哪兒還有人可派?!”
    庶子說“沒留一點兒生力軍,這樣打仗可不行。這樣吧,讓你兒子動員、動員,不要什麽好手,隻要能拿兵器就行了,必要時屠殺他的家眷,起碼也逼他一個無路可走。”
    鄧校尉皺了一下眉頭,說“其實還有一個人可用,就是上次和你交手的那個。近來他一再和博格阿巴特攀交,這次我把幾個北鄉的兵戶都用上了,偏偏不敢用他,既然你這麽說,我就冒一冒險,讓他下手刺殺。”
    庶子想了一會兒,說“博格阿巴特才來多久,和他也不過萍水相逢,你卻是他的主人,有句話說得好,那就是‘用人不疑’,如果你能讓他心甘情願地去辦,反而讓博格阿巴特沒一點兒提防。”
    鄧校尉點了點頭,看著翩翩而來的歌妓,走到一側,抬手招來下人,讓他們去找劉公明。
    劉公明很快到了。
    鄧校尉上前,貼近耳語“你來這麽久,我從來也沒為難過你吧,今兒我想讓你給我辦件事,去殺幾個人,你告訴我肯還是不肯?!”
    劉公明遲疑了一下,說“恩公——”
    他既想說自己從不濫殺無辜,不願違犯朝廷律法,卻說不出口,隻好澀澀地詢問“什麽人?!”
    鄧校尉一字一頓“博格阿巴特,殺不了,就殺他的家眷。”
    劉公明大吃一驚,問“博格阿巴特?!”
    鄧校尉碰了碰他,試探說“怎麽,你不肯?!”
    劉公明分明注意到,他的手移到劍柄,而隔了幾道纖影的對麵,那個京城武官的目光也透過縫隙,直刺自己,一時心念百轉,不自覺地緩和“我聽說博格阿巴特是天下聞名的——梟雄,梟雄?和大人有仇麽?!他現在在哪?!京城?!你是讓我跟著那位大人去京城?!”
    鄧校尉自然想不到他是裝傻,滿意地說“他就在我們雕陰,就是你這幾天,老向我推薦的那個武人,你今天去他家裏等他,如果他回得去,你就趁他不備,將他殺死,提頭來見,要是失敗了,你就和咱的人裏應外合,把他的家眷殺光,行嗎?!事成之後,我把你推薦到王府門下,到時憑你的武藝和才幹,自然平步青雲。”
    劉公明並不蠢,心說“也許,你殺我滅口呢。”
    他極為無奈。
    他能說什麽,他分明地感到千萬隻馬蹄不停擊打自己的腦漿,自己的腦袋中波瀾翻滾,自己身上冷汗倒流,他在心底苦笑“我不得已犯了罪,千裏迢迢來到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不就是想立下軍功,將功抵罪麽?!什麽平步青雲,勝我清清白白地活著嗎?!博格阿巴特,我接觸了,認識了,確實是一條大仁大義,視錢財如糞土的好漢,他相信我,連你要殺他的話都不背著我,確實把我當成朋友,我,要是為了可能隻是騙我下手在的榮華富貴暗殺人家,甚至連婦孺也不放過,世上的人怎麽看我,豈不個個罵我不仁不義?!這種千夫所指的事情,豈是大丈夫所為?!”
    他渾身都在戰栗,渾身都在發抖,越發感到自己為別人的卑劣而不齒,不禁勃發一股膽氣,漲腦腦地說“恩公,我……”
    鄧校尉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確定自己麵臨著生死抉擇,正要黯淡輕笑,赤赤條條地活一回,突然之間,被數十歌舞妓的尖叫打亂心神,一抬頭,隻見那些女子如鳥獸散,尖叫著逃往兩旁,屋子中間,多出幾個血淋淋的人來,有的已經跪不住,在地板上翻滾,滾了一地的血。
    鄧校尉也一下放過他,大聲問“你們?!”
    帶他們來的一名官兵說“他們不知是兵是匪,傷成這樣,卻要見校尉相公,我們長官讓我們帶過來,讓大人認一認。”
    庶子傻呆呆地站起來,一手按著桌子,到這會兒,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臉色鐵青地站著。
    鄧校尉看看不是自己的人,立刻看向庶子,他這才說“這幾個人,我不——”他自然想說自己不認識,可這都是他出發前,親手挑選的軍人呀,一個一個,都是帝國的菁華,自己以帝國名義征召的忠勇死士,這個時候跪在自己的麵前,渾身鮮血淋漓,滿頭黃豆大小的汗粒,卻不發一聲,等著自己翻臉出賣。
    他發覺自己實在做不出來,隻好頹然承認“我的人,是我的人,別的呢?!”
    為首的人說“大人,我們被邊防軍偷襲,無法澄清,其餘的,有的戰死,有的做了俘虜。”
    庶子掂起袖子,一陣狂笑,大吼道“趕快讓人救治,趕快。”
    外麵傳來“嘩啦啦”的盔甲兵械撞擊聲,有人進來向鄧校尉通報“啟稟大人,我們追查到在草料場放火的奸細,立刻將他們包圍起來,除了幾個露網之魚,其餘的一網打盡,我們十幾個人追擊殘敵到城下,聽說他們被送來到校尉大人這裏,來向大人要人,大人要是有什麽話,請與王將軍,與我們陳校尉講,不要與小的們為難。”
    鄧校尉一陣頭暈目眩,感到天地都在旋轉,心裏狂呼“王誌要是落井下石,我是怎麽都洗不清的呀。”
    庶子卻果斷地承擔下來,拿出一塊令牌,說“他們是我的人,和鄧校尉無關。”
    鄧校尉真想磕個頭,謝謝他,心說“不愧是京城來的,這個時候也不怕。”
    庶子從張皇的貴族身邊走過,來到鄧校尉身邊,在耳邊說“罪,我一個人擔下來,將軍,能不能殺死這個禍根,全看你一人了。”
    他抬頭看了一遭,神情悲愴地嚼了嚼下巴,小聲說“博格阿巴特要是回來,你仍可以抓他,他是個流犯,突然不見了人影,你就可以抓他,抓住他,頂住壓力,弄死他,為兄在這兒替那些忠臣義士們拜托你,你向我承諾。”
    劉公明離得近,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問“博格阿巴特到底犯了什麽罪?!”
    已經有人在救治傷者了。
    庶子收回充滿感情的視線,微微笑笑,回過頭來,幽幽地看向劉公明,說“太祖時,流寇葉建德心懷仁義,禮賢下士,戰場上俘獲太祖叔父及家眷,放歸朝廷,言辭恭謹,有何罪?!太祖興兵討伐,俘獲他回慶德,卻想都沒想,就把他殺了。
    “博格阿巴特所求甚大,乃宗廟國器,越是沒罪,越有大德大賢,也越該死。你明白了?!”
    他靜靜地等待鄧校尉的許諾,放在劍柄的手青筋突兀,顫抖連連。
    外麵擠進來個人,站在那兒,年紀輕輕,卻穿了件老灰色猴襖,他反駁說“博格阿巴特已經是陛下的臣子,葉建德卻是與太祖爺爭奪天下的人,怎可相提並論?!你為什麽說博格阿巴特誌在宗廟?!博格阿巴特在塞外長大,性格確實有點桀驁,可他心裏所想的,也不過是為他的父親昭雪而已,再大一點,也不過是襲爵,做官,最大一回,也就是拿到他父親本該留給他的家業,你怎麽空口無憑,造謠生事呢?!如果朝廷上下都不信任一個人,相互扣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動不動就你覺得他要造反,他覺得你收買人心,而且是動不動,大臣會不會不得不造反?!換個角度說,朝廷聽你的,動不動就怕大臣謀取祖廟禮器,隨意誅殺,國家是不是大亂。”
    劉公明朝他看過去,眼睛猛地一亮,連忙又朝庶子看去。
    庶子卻不認得,隻是說“這位兄弟說的並不是沒道理,可這博格阿巴特不同,他現在沒有反跡,也許我不該這麽早斷言,可是……”
    他揮一揮手,打發滿屋子的兵兵人人,說“你們都走吧,我在這兒等王誌。”
    鄧校尉歎息一聲,打發眾人離開,那擠進來的少年卻不甘心,從容地說“你不推卸罪責,而且果斷地承擔起來,很了不起,也許真是個忠義之士。可是你怎麽向你的上頭交代,如果我猜的沒錯,你打算打發我們就此離開,然後三拜九叩,而後伏劍自刎吧?!不要去做傻事,為國家,為朝廷留條性命,這也是人臣之道,朝廷正是用人之計,對這樣私下尋仇的事情一定不多追究,網開一麵也不一定。哦,對了,你也長於兵法吧,不如到王大人軍前來效力?!”
    庶子有點震驚,卻說“不勞費心。”
    那少年笑笑,留下一句“三思而行,也許你死了,別人反而洗脫不了幹係”,又向外擠,士兵們都驚奇所言,看著他,給他讓路。
    鄧校尉被那少年點中穴道,回頭請求庶子“大人,您千萬不能自尋短見呀。”
    劉公明一陣輕蔑,扭頭看了一看,擠著向外追人,到了外麵,卻已不見那人的去向,他隻好四下尋找,將滿腹的疑問問出來,卻碰到了鄧艾。
    鄧艾焦急地問“我爹呢?!我爹呢?王誌抓了好多人,押著回城,全是咱的人,我爹派出去的,可怎麽辦呀?!”
    劉公明對他並無成見,說“你爹那兒也有麻煩,你別去煩他了。”
    鄧艾歎了口氣,招手讓他跟上,兩人急切奔走,片刻之後,便能透過一杆斜豎的長槍,看到不少的人,其中就有喜滋滋的穆二虎,他昂首捋馬,屁股後帶著幾個曾經被鄧校尉扣過的親戚。
    他們被區分對待,和官兵一起走著。
    鄧艾在裏頭搜索,看到其中有名受了傷的大漢,也是唯一受了傷的人,連忙往跟前走,劉公明沒能拉住,隻好跟上,隻聽那大漢靠近時壓低自己的聲音,說“我們的一舉一動,人家都知道,到了跟前一吆喝自己是官兵,這些人都他娘的軟了,那個,就那個騎馬的求玩意兒,帶著他的人,到處勸人放下兵器,還說他自己是被人脅迫的。”
    他指了指穆二虎。
    劉公明本人就可以作證,穆二虎是被脅迫的,心說“博格阿巴特最後給他說了幾句話,想必是要他向官兵暴露他們的蹤跡。這樣也好,鄧校尉起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敢碰他,大夥也少了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