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節 夜掃文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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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這個無賴也太異想天開,竟然想索要一個讓己方行為無可指摘的機會,狄阿鳥第一個反應就是應付,蒙混過去,第二個反應,就是這家夥有心討價還價,第三個反應,不管怎麽說,此人不管是不是幼稚,卻仍有一點兒對道義的向往,然而無論如何,他這個看起來天衣無縫的道理,漏了重要一條,那就是,他們是在對方麵前做到了仁義,可是湯德水投毒,對自己而言該怎麽算?!
想到了這點,狄阿鳥覺得自己的不計較,竟讓人感到不知足,倒真像是給個竹竿就往上爬,心裏不由騰了點兒怒火,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到對方頭皮發麻,大冬天冷汗直流。
沒有什麽輾緩餘地,他無須質疑地跟路勃勃說“既然這小子還要顧道義,成全他吧,去,殺了他,挖個坑埋了。”
說完,他已不再理睬,站了起來,示意路勃勃照辦。
路勃勃一步趕到林岫背後,提了後領。
林岫慌了,他硬著頭皮說這說那,也不是在討價還價,而是盡管是他讓湯德水跑的,但湯德水現在在哪,他也不知道,他都不知道湯德水在哪,能給個肯定話,說自己可以找到湯德水,說服湯德水照辦麽?不能。他隻能假裝知道,避免對方覺得自己沒有價值,要了自己的小命,所以才用對方不仁,我們才不義的道義拖延緩和,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他還不知道鄧平家族,麵前的小相公,哪一個會對兩人更有威脅,也需要多考慮、考慮。
哪知道這一拖延,給了狄阿鳥一個太能耍心眼,沒有誠意的印象,當下小命就要玩完,他連忙改口說“小相公饒命,小相公饒命,我管不了那麽多了,說什麽,我照辦,我照辦。”
狄阿鳥心裏冷笑,知道這一嚇唬,還是嚇唬到了,略一擺手,讓路勃勃停了一下,說“我說辦,你就照辦?!當真?!”
林岫嚇了個半死,正點頭如搗,一聽有了轉機,連忙欣喜地抬了頭,說“照辦,自然照辦。”
狄阿鳥卻陰沉沉地說“那不是很對不起你們的主顧?!對這種根本不講道義,毫無信用可言,出賣雇主的人,我也信不過?!路勃勃,拉去弄死吧。”
林岫一下糊塗了,半天沒有回過聲,感覺到路勃勃抓在後領的手又硬又不可抗拒,且讓人家拖拖著走,而自己就趁這時機尋思,心說“他怎麽突然就不需要我了,難道是我說錯話了?!錯在哪了?”
電光火石之間,他醒悟到了,自己輸了道理,沒錯,是輸了道理,自己大義凜然的不是地方,聲聲要盡義,卻是假的,因為鄧平根本不值得,自己自然一經威脅就改口,這一改口,就成了投機小人,自然兩下裏都該死,想明白了這些,這就奮力往前一爬,拍打了一下右手,口齒異常伶俐,飛快地說“小的不是不講道義,鄧平不講道義在先,見湯哥闖下大禍不管不問,甩了手……”
狄阿鳥要得就是這些,舉手製止路勃勃,“嚄”了一聲,示意他繼續往下講。
林岫確定問題是出在這兒了,鎮定多了,用袖子往腦門上一擦,連聲說“我二人隻因抱有幻想,顧念道義而不作惡先,要等他先不仁,我後不義,然而小相公寬宏大度,不計較我二人作惡多端,以德報怨,給我二人一條生路,令我二人甘願報效,這個先不仁,後不義不要也罷,不要,才能相報小相公。”
狄阿鳥本隻是讓他明白,少披道義的皮跟自己討價還價,見他原形畢露,又覺得麵目可猙,不可信任,隻是在前一刻,讓他失掉最後的僥幸心,別蒙混自己,再自己張口,叫出一個能讓自己邁得去的台階,拉回來再問話,哪想到這小子頃刻之間,吃透自己錯在哪兒。
開了第一句口,他想問一問“鄧平”怎麽指示他倆的,鄧北關有沒有參與,到了後麵,發覺對方一瞬間,竟從義理下手,作了破解,不禁起了愛才之心,淡淡地問“你叫什麽,林,秀,好,你能辨析這番道理,確實不易,讀過書麽?!”
林岫鬆了一口氣,回答說“讀過,小人家中略有薄田,前些年讀了些書。”他不惜一切套近乎,說“而且就在這個院子裏讀的書,受的教,一時鬼迷心竅,早失去了聖人的教誨,卻不想今天,小相公又是在這裏點醒小的,說來也怪,以前在先生麵前總也吃不透的聖人之言,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麽,竟融會貫通了,小相公真乃聖人也。”
這話從自身說起,明明白白地溜須拍馬,然而卻少了幾分肉麻,多了很多真誠,讓人覺得真是那麽回事,確實令人身心愉悅。
狄阿鳥略一疑惑,想起這個院子就是以前的文教院,而今自己住到這兒,下頭跪了個昔日的學生,想到他如果真是再迷途之中,受教在此,今日遇到自己,靠自己的機敏和義理,死裏逃生,未必不當成一個機緣,覺得自己從邪路上折回到了原點,冥冥中有種天意,也就領受了他的恭維,驚訝地說“我看你,讀書應該讀得不錯,怎麽就不讀了呢?!”
說到這裏,林岫倒也動情,說“小的自幼也有幾分聰慧,家父送小的讀書,小的亦想有所成,讀了幾年,想上進苦無人保舉,身子單薄,時常受人欺淩,便一日一日,頭腦紛亂,心說,世道黑暗,家中無勢,即使讀書讀得再好,無人知道,又有何用?!將來反而不及同輩子弟身體粗壯,不免反被他們欺淩,於是便有意棄文從武,廣交朋友,無奈家父不聽小的辯解,定逼小的讀書,小的無奈,且手中無錢,胸中無智,隻好與那些逞凶鬥狠之輩攀交,一味貪圖玩耍享樂,心裏想的是如此一來混個人熟,家父倘若一日不在,亦好借他們保住家業。”
這麽一說,狄阿鳥動容,想不到自己還真碰個人精,雖然有點兒看不起,但人家說的話卻一點兒也不錯。
他讀書讀下去,要是上無進身之途,下無耕樵之力,到將來也是個廢人,還不如交一幫酒肉朋友,雖看似胡混,而實際上,就現在而言,鄉間來往,已經無人敢欺負,也逍遙快活,要是將來呢,他父親不在了,他靠著鄧平,一些大戶子弟的關係,靠著一起幹壞事所掌握的把柄,也護得了家中“薄產”,也許還能通過精明的頭腦,混上一個像樣的身份,比方說,昔日的朋友,誰承蒙家世上去了,他張口討個書辦一職,不也輕而易舉?!
這麽一說,也使得狄阿鳥想到了一個問題,這秀才,茂才,孝廉等等,施行推薦,縣長每次也隻不過一、二名名額,像呂經這樣正直的清官,也要緊著與自家親近的人,像自己和小宮倆,何況別人呢。
正因為這樣,鄉間不知道有多少像林岫這樣的少年,即便是再努力,到頭來也不過是販夫走卒,鄉間田農,終老鄉裏,那些自幼聰明的,有才學,有能力的,體格格外健壯的,肯定不肯甘心,自然會生出許多事端,曆朝曆代造反的領袖人物,哪個不是這樣?要是朝廷能考查他們的能力,授予官職,給予生計,肯定他們為天下做出的貢獻,功績,他們還肯起兵造反,還會站在人前大叫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嗎?!
不好說,即便遭遇災荒,疾病,餓殍遍野,也不好說,因為他們自己可以活下去。
狄阿鳥出神了,轉視院子裏的參天古木,想必到了春上,也是鬱鬱蔥蔥,一片大好氣象,忍不住歎道“這兒竟是文教院,這麽大的一個院子,本要貢獻給聖人學子的,掌教化,育英才,竟給荒廢了,可惜呀。”
這和他目前的處境並不搭杠。
他說到這兒,住了口,轉視林岫,說“你起來吧。既然你多多少少讀過書,我就以一個讀書人對待你,休要在我麵前表現出一付無賴嘴臉,否則讓我看著厭惡,我隨時要你狗命。”
林岫心潮澎湃,被人當成一個讀書人對待,不知何時就是心底深藏的一顆種子,一時感動,竟沒有直接站起來,反而收攏兩腿,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哽咽說“學生謝過了。”
他再不敢隱瞞,起身將自己和湯德水的關係,湯德水和鄧平的來往說個清楚。
狄阿鳥一聽就皺眉了,覺得自己凡事盡往好裏想,本來很容易想到的事情竟給忽略了,鄧北關未參與此事,甚至至今仍不知曉,他本來是想通過這件事,一下置鄧北關於死地的,可現在,竟然隻牽扯到了一個鄧平,而鄧平小命,根本不值得自己大張旗鼓,一時不由喪氣,跟趙過說“我本來是讓湯德水一下指向鄧校尉,旋即把案件轉到王誌麵前,撥了他的官爵,話都說到前頭,明天,就是讓鄧北關倒台之時,哪知道會這樣,大意了,大意了。”
路勃勃提議說“這家夥既然知道真相,幹脆讓這家夥去,到時賴那個鄧校尉一回,不也可以嗎?!”
狄阿鳥立刻看向林岫。
林岫沒什麽說的,命保住了,還討了一份尊嚴,不過是聯合起來,搞鄧平的父親,連忙說“我願意。小的這條命,豁出去一回。”
狄阿鳥轉向趙過,說“明天要是弄不垮鄧家,這個鄧鶯,我們就不能再留在手裏,免得給他一個我們綁架他女兒的借口。”
趙過說“那,隻好殺了她。”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要殺就要快,立刻就辦,殺了她,屍體棄出去,她父親恨我歸恨我,報仇歸報仇,就不會急著派人營救她,給婦孺帶來危險。”
趙過應了一聲,帶了路勃勃往關押鄧鶯的屋子去,隻留狄阿鳥和林岫兩個人在。
李思晴仍然為理不清自己和鄧鶯的關係苦惱,按說該恨對方,然而在燈下靜靜細想,鄧鶯也是一有機會就在跟自己說“對不起”,亦非草木,倘若自己一直真心對待她,她能就那麽狠心,一心要幫她父親置自家於死地?!
燈下還攤著勸人向善的經卷,墨香一片,許多以德報怨的事跡,亙古至今,聚匯成一道滾流,在她心頭流淌,提醒她,她便想了,相公自然不是惡人,更不會睚眥必報,惡生好殺,便是羊羔兒脫了羊水,他都滿心喜悅,可卻因世事無奈,造了許多殺孽,那沙場縱橫,更是殺人如麻,沾手鮮血,而今仇家遍地,心裏定然也不痛快,勸他執一善緣,得饒人且饒人,隻會是好事。
想及這些,她便覺得鄧鶯也極為可憐,不過個姑娘家家,長輩們一句話,貞操都差點舍了,用來迷惑人,方便刺殺,此時捆了手捆了腳,炕上橫成粽子,一夜多麽難熬,自己是不是去看看?!
她也知道自己要是再去看,相公又不高興,就坐那兒猶豫。
忽然門外有響動,有人嘶嘶啞啞,像堵了嘴的人在喊叫,她提了心,不自覺地披上衣裳,走了出來,經過外榻,把試穿魚皮服,扭來扭去的棒槌驚得飛快掀開被褥,躺下裝死,旋即才敢再露頭。
到了外麵,果然是要殺鄧鶯。
她望曠黑之處喊了聲“狄阿鳥”,自己飛快地趕到趙過身邊,說“你要殺了她?!是你要殺了她,還是相公要殺了她?!一個曾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麵前的人,你下得了手麽?!家裏的人知道你就這樣把個弱小的女子殺了,夜裏還睡得著嗎?!不是說,關到明天為止,就把她放了。”
趙過無以應對,隻好說“毒蛇不死,才讓人沒法睡著。”
孩子們都沒能入睡,本來礙於自家軍營一樣的規矩,在門口伸頭,想出來看殺人,不敢出來,聽到了主母的動靜,“轟隆隆”地跑來了。
李思晴為趙過這番話震驚,覺得他的心太狠,張開雙臂把他攔了,看著兩眼求乞的鄧鶯,說“趙大哥,你是個忠厚的人,執意殺一個女子,把在孩子們心中的印象都毀掉了。”
趙過始終記得幾個人曾在河東做了件斬草未能除根的事兒,給狄阿鳥招來殺身之禍,不肯妥協,然又無計可施,隻好壓低聲音,也對著黑暗喊了聲“阿鳥”。狄阿鳥早聽到了李思晴喊自己,知道她要求情,隻是叮囑林岫藏在黑處,“別吭聲”,再聽趙過又喊,知道趙過也沒辦法,又把難題甩給了自己,隻好慢慢走出來,大老遠就看著李思晴伸著雙臂,說什麽“我不許你殺她,她是我的姐妹,你要殺她,先殺我好了。”隻好歎了一口氣,走在她後麵,說“阿晴。這些事,你不懂的,便是今日不殺她,她也未必感激我們,說不定反而在心裏罵我們傻。你們女人,這些事以後要少管。”
李思晴太激動了,回過頭,一口氣窩在心裏,腰都沒直起來,隻是搶著說“我知道男人的事兒女人不懂,不該吭聲,不該管,可,她也是一個女人呀,女人不管男人的事兒,可她是一個女人呀。要是我家相公高興殺一個女人,然後再去殺孩子,殺老人,我卻勸不了,那我就太難過了。”
狄阿鳥有點痛苦,有點而為難,卻更多的是感動,眼前的妻子身上,像是有著什麽,在黑夜裏閃光。
他忍不住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一種美德,生而為一個武士,將來你們都記住,要寬容。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生活中,得記住,這是上天賜予武士的榮譽之心。”
一群孩子紛紛說“記住了。”
狄阿鳥也感到如負重釋,給大夥說“這個與那些放下武器的戰士,婦孺,平民不同,可我還是答應不殺她,為什麽呢,是因為我妻子的高尚。”
他跟趙過擺擺手。
趙過卻提醒“你忘記蘇家的外甥女了嗎?!”
狄阿鳥說“忘掉了。如果有一天,當我忘記寬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怒火熏心,屠刀高舉,我也希望會有一個人站出來,提醒我,狄阿鳥,你難道忘記屬於自己的榮譽了嗎?!哪怕我很生氣,讓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好吧,你們都回去,回去,回炕上睡覺去,以後不能在這個時候還不睡覺。”
回過頭來,他看向鄧鶯,輕輕地說“已經是第三次了,我的女人一天之內救了你三次,希望你牢牢記住。”
鄧鶯抬了頭,淚如泉湧,口中更是嗚嗚呀呀,大概是在發誓,在許諾。李思晴相信她回去以後,一定會告訴他父親,那麽,她父親如果深深愛著她的女兒,便不會再苦苦相逼。
趙過和路勃勃隻好再辛苦、辛苦,送鄧鶯回去,這會兒他們暗暗後悔,後悔兩人弄髒屋子,沒在屋子裏動手呢。
他們出來,院裏已經沒了人,一前一後到了狄阿鳥那兒,還沒來得及開口,狄阿鳥就說“放就放吧,今夜就放,越快越好。這樣,咱把林岫捆起來,和她放到一個屋子裏,透露點話,再讓林岫把她的繩子弄開,借她的嘴遞點兒話,穩住那邊的人,一切等咱們搬出城再計較。我就不信,他鄧北關安安穩穩生活著,錢多,宅子大,會與我同歸於盡。”
林岫主動詢問“那我呢,跟她一起走?!”
狄阿鳥搖了搖頭,趴在他耳朵邊說了會話,拍拍他的肩膀,問“林秀,我現在能相信你嗎?!”
路勃勃已經找到了繩子,一邊往他身上套,一邊說“不讓他見到錢還行,讓他見了金的,銀的,他就是隻活牲口,嗬嗬,不過,合我的胃口。”
林岫立刻想到了湯德水的姐姐,想到這個“合胃口”,厚厚臉皮,拍著胸脯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養下湯德水的姐姐就行了。”
狄阿鳥也不再說什麽,散了崗哨,方便鄧鶯逃走,而自己站在院子裏,直奔對麵荒草叢中的正屋小殿去了。
路勃勃也去睡了。
趙過卻看著火光覓來,隻見壞了的鎖已被扭斷,迎麵供案中堂,半拉壞損,蛛網布滿角落,狄阿鳥正手持一把掃帚,四處挑掃,怪異地說“你這是要幹什麽?!把咱家的馬趕進來喂養麽?!”
狄阿鳥把火把交給他,在中堂上麵撈了一把,說“這是供奉聖人的地方,你我兄弟今夜就把這文廟掃上一掃,別讓聖人們寒了心。以後,是要養馬,還是要養駿馬,無論是國是家,缺不了的駿馬。”
趙過手執火把,往供案上方探去,隻見還剩半個身的聖人捧了袖子,渾身泛黃,也歎了一口氣,回頭別了火把,說“在這裏養馬,門檻太高,進出不方便。”
狄阿鳥若有所思,旋即說“不怕,那就把門檻給它砍了,雜蕪除盡,聘一二伯樂,讓它輝煌起來。”
趙過又說“馬槽立在哪兒,肯定會有氣味兒。”
他看看地下鋪了木頭板,踩兩下說“馬糞落上,容易漚爛,都是無用的東西。”
他們在這裏討論馬糞,關著鄧鶯和林岫的屋子也不平靜,過不一會兒,一個少年從院外跑來找阿鳥,告訴說“有個黑影跑出去了,看著像那個女的。”
狄阿鳥連忙去看林岫,怕他弄巧成拙,放跑了人,卻難以讓人信任。
到了,給林岫鬆了一下綁,林岫喘口氣說“我用嘴銜著藏在身上的刀片給她割斷的繩子,嘴都磨出了血,她給我擦了,親了我才走的,肯定是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