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節 兵貴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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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這一路就上了李大頭的山寨了。
李大頭的山寨在東北山區,哪像水磨山?!跟座城似的,這裏就是一塊居高臨下,易守難攻的坪地。
這兒,山水本色依舊,有幾個茅草房,一個透風的聚義堂,清一色的窯洞,一下雪,刀槍都在外頭撂著,上頭擰的都是冰雪,你很難想象官兵突然殺到,他們能做出什麽反應。他這也就是號稱一百,其實就幾十。人都是惹了事兒的後生,自家的窮親戚,一些吃不飽飯,帶點殘疾,傻愣,跟來攆不走的,往北鄉,通常都是屯,又大,人又多,大家都是一個地方的,打家劫舍實在太不容易了,不過讓人絕對處於意料的是,他們山寨有馬,還不是一匹兩匹,足足三十多。
這也很容易理解,他們這兒基本上幹不成什麽買賣,隻能翻山越嶺,到外地劫掠,沒個像樣的坐騎,有時候一來一回,三四百裏,成麽?!
這麽說來,與其認為他們是土匪,不如說他們是馬匪,再換個話說。他們和各屯都有密切的關係,到外地劫掠,那就不隻是按馬匹出人,能聚二三百,甚至更多,到了外地,也沒怎麽打仗過,搶一陣子,回來了,後頭後生還連拐帶騙,帶著媳婦。
有了媳婦怎麽辦,山上不好呆了,如果身上背的有案子,就覓個山窩搭間房屋,過日子去了,日子過得窮,又回來了,遠沒有別的地方的綠林那麽多規矩,一旦拔香頭子,要經過九死一生的考驗。
穆二虎和李大頭是拜把子,李大頭的妹子,嫁給了穆二虎的堂弟,也有親戚。
平日裏,李大頭有事兒,穆家溝召集人手馳援,穆家溝有事兒,李大頭聚眾接應,再加上李大頭是李家寨的,他的山寨,就等於兩屯一山,和別的山頭幹架,無論單挑還是群毆,都沒吃過什麽虧。
久而久之,各個山頭也都服氣了,打聲招呼,同生共氣。
這北鄉,總共就那些人,還不是鐵打的水桶一般,上下一心,何況裏頭還有地方和屯田處劃不清的道道,有了壞事兒,你說該我管,我說該你管,有了好事兒,卻又爭,不但外麵的勢力插不來,就連官府,也基本上沒什麽治權,遊牧人打下樓關,這荒涼廣袤的地段更是三不管。
以前,他們往北麵販賣貨物,就常和遊牧人打交道,交換有過,動手有過,白羊王來了,看他們馬多,人凶悍,風俗相近,搶又搶不出多少東西,就曾想過找個當地頭人,設個千戶官,成為自己的附庸,不過正因為穆二虎恨極了遊牧人,沒成事兒。
穆二虎他們知道自家情況,自然能說“大不了反了。”
安縣長和狄阿鳥也清楚這點,所以一聽說穆二虎要造反,都知道一鄉皆反,上千兵戶造反,不是鬧著玩的。
李大頭更是鐵了心,鄧北關的貨物是他與穆二虎聯手劫去的,他貪心,使得本來是想弄趴鄧北關的事兒變成了穆二虎一幹人謀反,隻能一道反,所以穆二虎一說上山,他就想法安頓,穆二虎一說去請大當家,他也不管是否認識,敞開大門與胸懷,坐在山寨通風的聚義堂等著,等得流清水鼻涕。
他還不知道穆二虎改了主意。
穆二虎把他這兒塞滿了。
不豎反旗就得謀生路,不然這麽多人養不起,而且現在還不算多,人還在繼續往山上來。
要不是劫了一大批糧食,上二百就是自帶幹糧,他也得勒褲腰帶,上三百,他砸鍋賣鐵,上五百,他懷疑眾人住些日子,會不會把山頭給他啃幹淨了。
他揉著腦門,擠著眼睛,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睡到了天亮,把把自己的腦袋和胡須,從壓寨夫人謝玉蘭的肚皮上伸出腦袋,挑眼看看,窯洞裏一團黑,咋樣也得看點光亮才好起床,這就揉揉夫人身上該揉的地方,揉著揉著,夫人困,他也還困,兩人也沒有幹出格的事兒,又都紮了下去。
這窯洞見光,隻能先爬起來,把門打開,簾子卷起來,才有光。
所以這一覺,絕對不能用時辰來算的,而且他敢保證,每天早上,山上沒有一個人比他起得早。
正是他再次醒來,謝玉蘭也有了精力,雙雙準備幹點什麽的時候,聽到外頭有點亂,想著畢竟是要造反了,這才爬起來,胡亂套件棉袍出門,被明亮的光線一刺,眼睛眯下來,幾條抬頭紋立竿見影。
旋即,他就顧不得什麽光不光的了,上來一大批人,車車馬馬,用眼睛一瞄,還有一群孩子。
我的娘吆,這都是來造反的。
他也不管穆二虎就在前麵,蹬著兩條又短又有力的腿往窯洞跑,跑到跟前,就喊夫人“我的娘吆,你快起來,二虎哥要把人往瘋裏整。”
穆二虎跟下山猛虎一般,四處大吼“這都是幹啥呢?!人呢。人呢?!”他看到了李大頭,二話不說,大步流星就攆,大老遠一句“李大頭,我日你個奶奶,睜眼看看,這都什麽時辰了。”
李大頭二話不說,“吱溜”縮窯洞裏了,大聲說“你可不能進來哈,弟妹沒穿衣裳。”
遠處的狄阿鳥看著這一幕,與樊英花對視而笑。
這群人,跟王誌的人要是幹起來了,無疑把頭伸門板上,任人宰割。
他下了馬,招呼著讓人卸車忙碌,自己則四處走走,竟然遇到一柄單刀,拾起來一看,半截雪身,用袖子一抹,果然,鏽的,隻好搖了搖頭,把刀扔下,轉過身來,看到鑽冰豹子一邊哈手,一邊過來,脖子上掛著牛角,用手指指。鑽冰豹子伸伸頭,再皺皺眉,明白過來了,一把舉了牛角號,旋轉身兒,嗚嗚狂吹。
刹那之間,山上雞飛狗跳了,個個都扯著爛棉褲出來蹦,有的棉褲實在太爛,頓時多兩條裂縫。
穆二虎沒想到自己的嗓門不起作用,一通號把人吹蹦了,垂頭喪氣地走到狄阿鳥身邊,臉紅脖子粗著嚷“還兵戶,真把人臉丟完了。”
狄阿鳥倒不覺得有什麽,農民嘛,下了大雪,棉衣破爛,外頭貓咬指頭,你苛責什麽?!能一通號驚飛出來,就算不錯的了,他給穆二虎笑笑,給鑽冰豹子說“罵不管用,讓孩子們沿著這大雪坪活動活動,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看看,他們連幾歲的孩子都不如,阿狗呢,讓他也他阿娘懷裏出來跑一跑。”
鑽冰豹子又吹號。
孩子們一窩蜂地下車,下馬,阿狗自然也討熱鬧,跑了出去。
一大群出了窯洞的大老爺們找到了罪魁禍首,大老遠就罵“你那個怪毛娃子,幹什麽求亂吹?!再吹,看不打你。”
罵著罵著,傻眼了。
一群高低各異的小孩,穿著大致一樣的灰襖,手持兵器,沿著吹號的鑽冰豹子開始排順序,有的還平伸出胳膊,再往後看,幾個更小的甩著兩條短腿,“咯咯”笑著往跟前跑,很快。
一個專門帶孩子的大人站到孩子前頭,再一扭身,筆直、筆直地走著,把眾人的視線引上倆人,一個是穆二虎,一個是狄阿鳥。
上來的教官,也不知道鑽冰豹子為什麽吹角號,看到狄阿鳥在,想必是狄阿鳥吩咐的,到跟前問一問。
狄阿鳥微笑著給他點了點頭,他一個轉身,小跑回去,大聲說“報數——報名。”
從小到大,一聲一聲,交替報名報數,童音清脆,絲毫無差錯,也就是狄阿狗,現在跟了她阿娘,反而生疏,又想搗亂,一陣“哇哇”怪叫,把他的狗招去了。
狄阿鳥本想亮亮阿弟,讓人知道自己阿弟的與眾不同,倒沒想到他隻會搗亂,喝了一聲“狄阿狗,出列,左轉,過來。”
狄阿狗動作誇張地站出來,差點被狗絆倒。
周圍的人都樂翻了天,“呼啦啦”往跟前去,相互還呼夥伴“快來看,娃娃兵。”
阿狗和狄阿鳥一樣經不起慫恿,很威風地走著,後來終究因為生人太多,跑得飛快,一頭紮在狄阿鳥腿上。
狄阿鳥也沒氣要生,畢竟他太小,就把他抱起來,說“看哥哥們辰起操練。”
狄阿狗繃著臉就去按肚子,說“餓了。”
穆二虎這才想到,大夥一夜沒吃飯,大人,大人自然能頂住,這些孩子還能操練?!他連忙說“還是先架鍋,讓孩子們吃點東西吧。”
狄阿鳥搖了搖頭,讓他看過去,隊形已經展開,伴著喊殺聲作舞,有兩個和阿狗差不多大的,不停摔倒在雪地上,卻精神十足。穆二虎哪知道孩子們都有心表現,心裏“咯噔、咯噔”直響,不聲不響地繞到一群大人身邊了,低聲嗬斥“你們還有臉笑,給這些娃娃比一比,老子都跟著臊。”
眾人很快笑不出來了。
是呀,在家要是見了這場麵,都樂得出來,現在是來幹什麽來了?!起局呀。以後就拿刀槍了,這娃子們不是專門臊人的嗎?!他們也不聲不響了,直到李大頭帶著穿戴整齊的夫人出來,才有響聲,夫妻倆一驚奇,旁人才覺得好過一點兒,寨主都不害臊,何況大夥,就跟他們介紹眼跟前是怎麽回事兒。
孩子們的軍操是狄阿鳥他們一起琢磨的。
狄阿鳥看著也有感覺,覺著孩子練著,也還是有點兒殺氣的,正看著,穆二虎拉著李大頭到身邊了。
李大頭搓搓自己的兩隻手,往前來捧狄阿鳥的手,連聲說“大當家,你可來了。”
狄阿鳥抱著阿狗,見他伸手,隻回答說“這是李當家的吧,客氣了,客氣了。我們屋裏談。”
李大頭受到穆二虎提醒說“不造反,隻落草”,魂都在抽抽,一聽說進去談,就等著說說,不造反,落不起這個草,現在雖然劫了不少糧食,可總有吃完的一天,他趕出一條路往裏走,心底都在唱這歌兒。
到了裏頭,雙雙落座,他就苦著臉,試探說“大當家,這咋說呢?!”
穆二虎一路上講過這裏的情況。
狄阿鳥心知肚明,知道他與穆二虎一樣是核心人物,不會回頭,以分析形勢為主,說“官兵準備北伐,就這幾天了,這幾天,不能有舉動。這幾天也不能在背後動手,因為這是大事兒,誰要輕舉妄動,戳官兵屁股眼,就成了民族之敗類,我看了,隻能落草,落草,官兵就不會太重視。”
穆二虎則相信,狄阿鳥有著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的陰謀,此地無銀三百兩,神神秘秘地說“徐圖之,徐圖之,先練兵,牢記著,咱不造反。”
狄阿鳥說“人不好養,勞煩自家幾位兄弟勸退一部分人,好不好?!”
李大頭雖然核心人物,不能回頭的人物,鐵杆人物,可早就是落了草,沒有穆二虎那麽多的不平和仇恨,聽著有道理,既然實在沒辦法,這麽決定了,那隻好勸退,可是,勸退多少呢?!
狄阿鳥又說“手裏的糧草要足以供應,以我看,隻留二百人吧,揀無家室拖累的,沒了父母的,不容於官府的,沒有太大劣跡的,噢,現在已經到這兒的弟兄們,減到二百左右,二百人,也沒多少,如果糧草足夠,不能讓人家空手回去。”
李大頭點了點頭,說“沒問題,沒問題。大當家就是大當家,這麽一說,問題全解決了。”
狄阿鳥苦笑,心說“這家夥?!這樣的問題誰解決不了?!”
其實他不明白,李大頭和穆二虎就是解決不了,因為他們心裏沒個起碼的標準,不管是落草還是起事,他們都不清楚能聚多少人,該聚多少人,勸誰回去,不勸誰回去,有個大當家的拿標準,他們就能辦了。狄阿鳥想起土匪的通病,補充說“抽調人手,管理夥食,不能浪費,不能讓人餓得受不了。”旋即又說“不是還有一批軍械?甲杖?待會兒,帶我去看看,也要抽人管理。另外要放哨卡,摸摸周圍地形,免得官兵抄來,來不及撤,沒地方撤。”
李大頭雖不怎麽與官兵打交道,對於哨卡和地形還是滿不在乎,說“鄉裏的人都是咱的哨,這個地形,沒有誰比我們更熟和的,你就放寬心吧。”
狄阿鳥又是一個搖頭,說“若是官兵夜裏行軍,誰也顧不上通知你,何況地形不是熟就行的,若是官兵窮追不舍,你跳到了一個山坳子裏,反而是自取滅亡,所以這些都不能掉以輕心。”
他又說“說多了,你們記不住,也分不出輕重緩急,喊一下陳半仙,讓他坐一邊用筆記。”
李大頭聽著就覺著這大當家果然不是自己這些人能比的,起身往外跑,喊道“半仙。半仙。找筆找紙,快過來。”
狄阿鳥待陳半仙過來,就說“馬掌子都是誰打?要有鐵匠鋪,我這兒也有些工匠,記下來,鐵匠鋪。”
陳半仙連忙下筆。
狄阿鳥說“馬匹飼養,要挑人負責。”
陳半仙又連忙下筆。
狄阿鳥又說“弓箭,有沒有人能做?!”
李大頭有疑問了,駭然道“隻留二百人,這挑來挑去的,哪還有人?!”
狄阿鳥笑道“這個你別擔心,打仗和劫掠不大一樣,後勤和物資籌備格外重要,何況他們被抽調出來,情況危急時,照樣能應變,還能說他做張弓箭就不打仗了?再說了,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對官兵還不是隻有一種戰法,他們來,我們撤。所以相比以上幾點,建幾個藏身之處,也是當務之急。”
穆二虎緊張起一個藏在心底的問題,問“如果是一對一,我們能幹得過官兵不?!我看他們也稀疏平常,沒什麽了不起。”
狄阿鳥覺得現在可以打擊他了,誠懇地說“一個對一個,我們贏的機會不大,一百對一百,肯定輸,我們傷亡大半,而官兵隻折十餘,一旦碰上硬茬,像史千斤部,訓練充足,我們毫無疑問會全軍覆沒,打,打不過,跑,也不一定跑得過。”
穆二虎因為自己實在沒底兒,也覺得可信,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
狄阿鳥看他失落,笑了,說“這是按步兵而言,我們馬匹不少。史千斤的兵,戰馬很少,而官騎訓練也不足,打法一向單一,還不如弟兄們呢,不足為慮。”
穆二虎還是歎氣,開心不起來。
李大頭卻鬆了一口氣,問“要是遇到屯田處的人呢?!”
狄阿鳥笑笑,說“還用打嗎?!兄弟們往前一衝,人就跑完了。”
李大頭期望很低,腆著臉說“那就好,總有我們欺負得過的,我們找著機會就朝他屯田處下手,也是練了手。”
狄阿鳥立刻上了心,李大頭顯然不是圖個出氣,隻和屯田處的人幹,這個針對屯田處,甚至可以當成一個小點兒的戰略看待,可見此人有一定的頭腦。穆二虎白了李大頭一眼,急著向官兵下手,說“大當家的,要是把人交給你,一個月後,能不能跟官兵一對一?!”狄阿鳥搖了搖頭,說“不行。”他怕穆二虎失望,提前解釋說“這裏的兵是多次見紅的,多次經曆戰陣,咱們再怎麽訓練,兄弟們還要有適應的過程,上了戰場緊張,有的氣都喘不過來。”
穆二虎絕望了,往椅子上一攤四肢,呻吟說“那還幹個求呀。”
狄阿鳥笑道“所以才讓你們製作弓箭,如果有了大批的弓箭兵,問題就能解決了,射他們,射完就跑,跑了回頭再射。官兵都是製式武器,什麽兵偏重什麽,普通的步兵,都沒配備弓箭,更不說練習了,這也正是他們格鬥能力雖然不錯,卻與遊牧人屢戰屢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穆二虎一下充滿了興頭,說“沒錯,官兵不配,我們配,有的弟兄自己都有弓箭,這麽說來,咱們跟官兵鬥,也不是沒一點戲。”
李大頭冷笑說“你少來,我們和遊牧人能比麽?!弓多了,便於咱們逃走。你問大當家是不是?!”
狄阿鳥詫異了,一點也不錯,官兵不配備弓,但是他們麵對弓手的時候,更加有序,放慢速度,徐徐推進,盾牌上前,所以有了弓箭,還是不一定能贏,隻是能不讓官兵靠近,增加眾人逃脫的機率而已,他看了李大頭一眼,發覺李大頭有點兒像牛六斤,腦袋大,腿短,好感大生,暗道“這個人倒是個可造之材,比穆二虎有耐心,善於掌握問題的實質,提出的疑問都撲捉到了正題,特別在打仗上,顯然有著不錯的天分,倘若悉心栽培,一定會有不凡的成就。”
他讓陳半仙把該記的都記好,心裏有一種極不妙的感覺,這群百姓鬧騰勁兒太大,官兵很快就該能找上門,就讓他們先勸退多餘百姓,另尋藏身之處,進展卻不順利,而自己家的人迫切需要休息,別的人不頂用。
派人出去看地形,找合適的藏身之處,嘍羅們對地貌沒一點兒理解,回來之後,描述不清,也沒有看中的自信,一說,就是大當家,你快跟我來,一塊兒去看看;而幾個頭頭照計劃勸退也不容易,同樣忙到天黑才見進展。
天黑後,路勃勃和棒槌被穆二虎的人帶過來。
棒槌當天昏倒,被林岫冒險撿了出來,送到湯德水的姐姐那兒,當晚路勃勃生怕逃不到北門,也到那兒藏匿,相互就見著麵了。
李多財要在湯德水的姐姐這兒打造一條暗線的,很快就知道他們在,找個老鄉,送到穆二虎那兒。
狄阿鳥靜靜聽完棒槌講述當天情形,一轉口氣,迫切讓路勃勃反映城中情況。
路勃勃一路上看著一些軍官在官路幹道上奔馳,覺得官兵都在忙著集結。聽他一說,狄阿鳥心裏有數,立刻派人去聯絡李多財,讓他在城裏,在軍營打聽,行轅什麽時候組建完畢,什麽召集眾將議事,回頭又找到穆二虎,讓他下去走動,走動,看看放開的眼線那兒有什麽消息。
穆二虎情緒極為低落。
若往大裏聚集,人多亂雜,底氣也壯,又都往大裏吹,也發覺不了什麽問題,現在人一少,什麽紀律呀,戰鬥力呀,身體素質呀,戰鬥技巧呀,讓狄阿鳥與官兵一作對比,就成了螞蟻站在大象麵前。
他心裏一個勁兒發涼,提心吊膽地到周圍走一遭,聽說各處無官兵的消息,這才放了心,快速回山,給狄阿鳥說了一聲,又補充說“官兵留了交人的期限,不會不到期限就來,還是有著兩三天時間的。”
這種猜測也不是沒有道理。
兵馬來往,肯定要嚇到黎庶的,先禮後兵,不至於讓連帶遭殃的人隻怨恨官兵,隻是官兵往穆家溝去了的一趟,去得太早,狄阿鳥懷疑是鄧北關的那一批人馬,不是帶著鎮壓的目的去的,倒像是順道訪問,話說了不一定算數。
而且,領兵的將領往往不一定有文人的思想。
從他們熟悉的角度看,麵對敵人聚眾造反,自己動作越快,對方力量越小,情況越亂,越容易被自己消滅,而且穆二虎他不是秘密醞釀,當天他出了雕陰城,城裏就把明話說了。按照官兵反應的時間來看,一開始,上頭應該給出密切注意的命令,可是穆二虎之前的那一鬧騰,今天上午為止,樓關周圍的官兵就能接到升級的命令,他們做一做準備,今天晚上,明天一天,應該就殺到眼皮子底下了。
如果這個時候沒殺到眼皮子底下,也許自己穩住龍的信或許還能有點用,要是已經殺到了,那就說什麽都晚了。
這群人,兵不是兵,剛剛勸退完,打造編製,是最為虛弱的時候,官兵隻要能快速到來,己方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連帶自己的家眷一塊兒遭殃。
所以,穆二虎說沒情況,狄阿鳥也不敢掉以輕心。
他把哨卡外放三裏,外鳴鏑,內鳴號,親自提著馬燈,根據官兵可能上山的途徑與幾個人摸黑尋找己方逃走路線。
因為太倉促,上山下山就那麽幾條路,山寨也太原始,周遭根本沒怎麽布置過,空不設防,再怎麽安排,也隻能應付一場常規的奔襲,要是來一個高明的軍事指揮官,對地形有一定的了解,兩下一包抄,什麽路不都給你塞死了?!
樊英花也有同感,一早就把自家人安排到山寨外頭。
她口口聲聲方便紮營,實際上卻想好了,一家人白天都睡過覺了,如果能悄無聲息地潛伏,官兵夜裏來,包抄上山,他們就能毫發無損地轉移。
狄阿鳥知道她怎麽想的,因為自己在騙著她,不好堅持讓一家人與山寨同生共死的,也就由著她去,下山摸了摸逃走的路線,準備拐到那兒誇耀她一番,順便問問他阿奶的情況,不料,剛剛到了那兒,就聞到細微的哭聲,刹那間明白了怎麽回事兒,心中一疼,耳朵邊半天沒了音。
因為害怕情緒不受控製,他根本不敢到跟前去,隻是給身邊的路勃勃說“去吩咐一聲,讓他們不要再哭了,阿奶這也是壽歸正寢,被長生天收去,沒什麽可悲傷的,明天讓她與阿晴做個伴吧,省得都做孤魂野鬼。”
說完,也沒去見樊英花,就走了。
回到山上,李大頭弄點酒食,他便喝了些酒,越發心情煩悶,睡也睡不著,便坐在聚義大廳,朝野外望著。
山頭一個一個,盡是朦朧雪光,鋪天蓋地,就像是一場葬禮。
他暗中揮兩把眼淚,忽然發現遠處雪坡上似乎有黑點移動,連忙讓穆二虎,李大頭看,二人眼力遠不及他,都看不到,他連忙跑出來,往坪上的山頭爬去,到了山頭一望,隻見四麵八方,都有黑灰的東西在移動,頓時明白了,怔怔地苦笑。
穆二虎和李大頭上來問,問他有多少人,他卻更急切地要求“立刻下去,讓我的人上來,把哨兵也召集回來吧。”
眾人打一陣饑荒,再盤問他有多少人,他伸出了一個指頭,說“起碼一千多。進路,退路都給封死了。”
穆二虎連忙問“那,能跑得掉嗎?!”
狄阿鳥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因為他實在沒有想到,官兵第一批就上了兩千數,而且很明顯,有向導,地形很熟,在各個方向都作了安排;有騎兵策應,士兵們毫無顧忌,都在奔跑,自己才能看到他們的移動。
因為自己及時發現,如果自己這邊是一支精兵,趁著敵人尚未合圍,還是有機會突圍出去的,可現在,就這人馬想從官兵縫隙逃脫,簡直是在妄想,不但無法逃走,還放棄了一個易守難攻的陣地,擺出長蛇陣,讓人家瞬間消滅。
隻能收縮上來。
隻能甘願被官兵包圍,收縮上來,守好山頭,給對方一個兵不血刃的僥幸心理,才能讓官兵克製,留出對話的餘地和可能。
片刻之後,山下的人連滾帶爬往上跑,山上的人端刀端槍到處搖,趙過忙著帶他們布防,忙了半天,也忙不出個所以然。
狄阿鳥迎風下望,相信自己若有千裏鏡在手,一定能清楚地看到,威風凜凜的官兵黑夜行軍,像潮水一樣從各條道路上宣泄下來,漫山遍野,車馬驢騾載以輜重。他真不知道這是官兵看得起自己,還是看得起穆二虎這幫反賊,擺了這麽大的陣勢。不過有一點,對於無知無畏者,震懾力才是消除禍患根源的最有利武器,他們光是這麽威風凜凜地過一趟,當地人再也不會輕描淡寫地喊著要造反了。
山下的官兵正在快速地運動中,正前方隊伍裏分出幾匹高頭大馬,踏蹄走上山坡,騎士身上流線型的甲衣,再裹上暗色的戰袍,令人感到格外地冷峻堅毅。他們剛剛上去,下馬,身後上來小兵,飛快整飾雪地,鋪下行軍毯,放下地圖,一名將軍模樣的年輕將領抽下薄皮手抓,開始站在雪坡上眺望。
一旁的參軍上來就說“將軍,我們太小題大作了吧?!剛剛抵達,就與守軍協同,圍剿幾隻蟊賊。”
將軍嗆了口熱氣,溫和地說“山中有老虎的呀。我父親曾一再告誡我,當你在輕視對手的時候,你就已經未戰先敗了。信海君記得武縣之戰否?!張將軍覺得他擺開的陣勢大麽?!可還是一敗塗地,敗兵淹了一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