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節 藝能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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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狄阿鳥自然也不是不想從中得到點兒什麽,不免有點兒慚愧,可這個時候,他也絕不會傻到承認,跟從點頭,與嶽父一起感動。
謝道臨倒不是立刻帶他一家走,隻留下幾卷書文,先一步去跟朝廷打招呼。
他走之後,風月才沒有顧忌,忽然提起高奴的馬匹試養問題。
隻要風月接受牧場飼養,怎麽建牧場根本就不是問題。
狄阿鳥是個有心的人,在建設牧場的過程中,把步驟,項目,進展等都作了詳細的歸納和記錄,資料放在三分堂那兒,他二話不說,就給了一個提議,問“與三分堂合作好麽?!”
這個問題突然了。
與三分堂合作,三分堂是京商,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中原朝廷的觸手,與他們的合作讓利不說,還麵臨馬政被中原控製的危險,風月不敢去考慮。狄阿鳥正在畫一隻大蘋果,結合他對幾何的擴展,在一旁描呀描,勾勒出圓潤的線條,本來準備用毛筆描出了一大團黑,擔心嗒嗒兒虎日後不認得,不敢輕易下筆,被風月追得急,笑了笑,不知不覺拿著研墨的炭條在蘋果上比劃,給了一句讓風月眼皮跳閃的問題“與三分堂一起合作,表麵上是讓朝廷控製了高奴的馬政,而實際上,高奴若大力扶持,則朝廷用馬仰賴高奴矣,不容高奴動亂。朝廷急於擺脫對高顯馬匹的依賴,而今在備州開辟牧場,施行馬政,不過備州雖有養馬的條件,卻無一合格之牧場,據三分堂的人觀察,其牧場大大小小,猝然成立數十家,大則馬千餘,小者馬百餘,得馬政之利,無馬食供給,雜糧飛漲,飼養又不得方,用人無度,開支龐大,馬又多病,骨瘦毛長,無疑於三歲小兒塗鴉之筆,遠遠不及我們這兒的牧場,非長久之計。雕陰轉手馬匹已經開始上市,上個月供馬三百餘匹,可謂牧場之中的佼佼者,而雕陰靠近高奴。高奴從而脅雕陰,近京城,兩下合作,若再養馬有成,中原馬政隻會依賴高奴。高奴一旦有亂,朝廷大害,高奴一旦穩定,朝廷獲利,朝廷必不敢謀高奴……”
狄阿鳥侃侃說著。
風月慢慢尋思著,不知不覺,炭條亂抹,擦著畫過,上頭炭痕累累,蘋果屁股灰一片,痕跡有重有輕,髒兮兮的。
狄阿鳥猛然低頭,卻是見自己的蘋果站了起來,不是平平的,是站起來了,有前有後,就像是放在桌子上的真東西,不禁盯著發呆。
他忽然給風月一擺手,趴下來再畫一個,拿炭抹,抹了幾筆,大喊“蘋果。我要蘋果,快給我一個蘋果。”
入秋之後,家裏就藏的有蘋果,卓瑪依連忙尋一個,奉送麵前,狄阿鳥就顧不得理會風月,使勁看蘋果,驚喜交加地說“阿師,妙處出現了,妙處出現了,你快看著蘋果,它不是平平的果。”
風月氣死了,正講著大事兒呢,他來一句“蘋果不是平平的果。”
蘋果當然不是平平的果,它是圓圓的果。
不過狄阿鳥之前的話不是沒道理,如果高奴每年產馬數千匹,半數輸入中原,中原還真舍不得讓高奴有動亂。
依照朝廷對外藩的策略,交換上,高奴也不會吃虧。
隻是,這隻是一種可能,隻是一種推測,還需要深入探討,他推著狄阿鳥喊“阿鳥。阿鳥。”
狄阿鳥回過神來。
風月鄭重地問“怎麽和三分堂攤份合適?!朝廷也許不會虧待高奴,可是三分堂呢,商人,傷人,無利不往,他挾上國之勢,傾軋盤剝,我們和他計較,則會引發與朝廷的糾紛,不予他計較,他變本加厲,兩者之中夾了一個狐假虎威者,一旦挑撥,豈不……”
狄阿鳥一擺手,說“不會。”
風月說“怎麽不會?!”
狄阿鳥想也不想,告訴說“怎麽不會?就是不會,三分堂他敢,還真的反了,實話告訴你,三分堂是咱們家的。”
風月渾身一震,問“你說什麽?!”
狄阿鳥回頭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沒騙你,田小小姐就是阿田,這事兒你別找我,找她去。”
他把凡事推給阿田,送走老師,一連畫了三天蘋果,把妻子的胭脂都拿出來圖蘋果,塗得幾個女人督促他去縣城買胭脂。
狄阿鳥見那蘋果越來越像,最後幾張塗上油脂,還光亮亮的,作了挑選,帶上,準備到了縣城,讓人給裝裱一下。
雕陰城裏的人越來越多,四方商販不遠而來,現在都不分逢集不逢集了,一天到晚都是人,一天到晚,店鋪都開張,人多了,認得他的也多,不一定誰認出他,一寒暄,就會上來一群人圍著他說話。
他幹脆帶了副麵具。
帶著馬不芳,兩人找家裝裱店,把畫交出去,回頭賣了一大堆東西,趕著馬車去三分堂開設的會館,到費青妲他們那兒拐一拐,到了晚上要走,畫還拿不出來,就拜托費青妲替他取畫,取過之後,或托人,或自己給他送去。
他現在越來越閑,什麽都推給費青妲他們,自己幾天都不露頭一次,隻說家裏抱了個胖小子,顧不過來。
費青妲眼看他胖小子都有了,而自己年齡已到,卻找婆家的時間沒有,心裏哪會平衡,見他一幅畫還讓自己去取,當麵兒就恨得牙根癢癢,等他走後,不停地跟馬小寶他們一家人說“什麽也不幹,一個月領薪三百兩,都快把三分堂當他家開的了,要是再這樣,我就把他給辭了。”
不光不滿,她還恨得要死。
她喜歡過人家,結果人家不屑一顧,什麽樣的女人都娶了,就是不理睬她,現在家裏美滿無比,兒子都有了,自己還孤零零一個,誰受得了?!
畫。
你還有閑情逸致畫畫?!
打發我給你取畫,就知道我拒絕不了你,就知道我……
她氣了個死,又氣了個活,根本沒有去取畫的心,倒是裝裱匠裝裱好蘋果,把畫送進門,她氣衝衝地扔了幾個錢,一把打開,隻見一個豔燦燦的蘋果,黑紅的邊兒,鍍著一層光,一團亮白凝在一側,好像顆心在胸膛一漲一縮,墨與胭脂香味交織一起,撲鼻沁肺,她身子一軟,就給坐下了。
這蘋果,太像了。
太像了。
這是畫麽?!
她是個好畫畫的女子,忍不住用蔥指慢慢地撫摸,好像在撫摸自己的一顆寂寞多時心,正麵把畫攤到桌子上,麵向坐過來,慢慢地俯下紅唇,伸出舌尖,舔了一添,又湊上唇瓣,情不自禁地兩臂前攤,感覺著唇瓣被摩挲得癢癢的,麻麻的,再側翻過來,把白皙的麵頰枕上,輕輕囈語“我恨你。”
這隻蘋果就永遠被她“吃”了,兩天之後,費青妲也開始畫蘋果,從街上買來帶著枝葉的,慢慢臨摹,每當畫起來的時候,她感覺著好像是在畫自己,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在給自己描眉鍍色。
無論她怎麽臨摹,她也畫不出狄阿鳥那個樣兒的。
她的畫藝每日精進,卻依然不知道那隻蘋果是怎麽畫出來的。
她尋了個借口,跑去看望狄阿鳥的兒子,進了院,見狄阿鳥家裏掛滿蘋果,香蕉,海棠圖,圓球,圓錐,三棱錐,圓柱,手裏還握著一隻特製碳條塗陰影,再回城的時候,手裏多出一本幾何。
三個月後,她畫了一幅雕陰夕暉圖,確確實實靠自己的真正能力,打動了無數人,畫至京城,畫師結隊前往雕陰,要拜倒門下,而陳敬業冒著大雪,騎了一匹快馬,向雕陰飛馳。
畫被掛去她那家茶館,當眾展覽。
這天,一個潦倒的士子在風雪中走疲了,坐往門口望了一望,這一望就呆住了,結結巴巴地問人“那,那幅畫,何,何,何人畫的。”
周圍幾個無賴子譏笑著圍著他轉,紛紛說“你們快來看,這個乞丐,還念著費仙子呢。問你呢,你身上怎麽背了個破麻袋?!”
士子渾身一震,說“雕。雕陰。費仙子?原來她去了那,那兒,可惜,我吳班流落街,街頭……”大雪澆灌而下,他在屋簷下抖了麻袋,人人以為那是他的被褥,不料,傾倒下來,皆是卷軸,他顫巍巍地抻開一張,是一張畫了一半的地圖,他摸了禿筆,用嘴巴舔了一舔,蹲下開,半身風雪,提筆再畫。
眾人好奇地湊來看,畫了一片山,山外一道溝,從山中再拉一道彎曲的紅線,風景不是風景,畫不是畫,紛紛搖頭,歎了一口氣走了。
不知是誰丟了一枚銅錢,叮當一聲,落在他腳下,卻不料他無心旁騖,繼續下筆寫道“清江口,水至山中來,盤旋八道彎,皆坐亭台。”
這般畫完,雪打得人臉生疼,有的雪都撲在他的卷軸上了。
他連忙把卷軸摟起來,塞回麻袋,因為肚子咕嚕一聲,再紮紮褲腰,站起來,往風雪之中走去,腳下靴子張得跟小孩嘴一樣,光腳上頭都是口子,幾乎一半在雪上,嘴裏卻也不結巴了,吟哦著“函穀三裏,東南可以陣兵……”
走著,走著,前頭有一張告貼,他翹首看看,上頭寫著“黃埔者,帝國直北學堂,良臣將相育栽之,百工之匠亦育之,青青園圃,良莠各有所生,是為氣象,三千學子,四時皆覓良師,無論貧富貴賤,但凡知農桑漁獵水利工商天文地理兵事,皆可應試。”
他喃喃道“竟,竟有——這,這,這樣(的)學堂?!”
看了一會兒,他又拔腿,一邊走,一邊又吟哦“古道峰多樹,風淩渡險要……”一直天黑,來到一個茅茨不剪,半荒廢了的宅院門前。
他辨認一番,以掌拍門,大叫“福伯。福伯。”
出來一個咳嗽不休的老家人,他往前一挑燈籠。
這人放下麻袋說“福,福伯。我爹死在,在老家,我,我沒,沒,給,給,給他守孝,我,哥,他守的孝,我,我遊,學四方,今,今天回了京城,看看您,你還在不在。”老家人的燈籠撞在地上,轟隆一團火燃,衝上去,抱著他,哭道“老奴就知道,就知道,老奴哪也沒去,一直守著門戶,一直守著。”
那人回過頭來關門閉戶,竟是一張堅毅的少年麵孔,唯有兩隻眼睛,深深的,透著神采與光芒。這一刻,大宅門下,風雪像是為他洗了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