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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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春夏秋冬!
    陶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中毫無睡意。
    腦子裏想著齊素的話。
    她小時候一直不明白陶武為什麽寧願喜歡別人家的孩子也不喜歡她,是因為她不夠優秀嗎,還是她不如別的小孩乖巧可愛?
    經常會有這種疑問,尤其是好幾次偷偷看見她爸爸給卞桃買零食,她會想,是不是卞桃成績好,乖巧聽話,所以她爸爸才喜歡她。
    為什麽我的爸爸不喜歡我呢?為什麽買東西不給我吃呢?我明明也很乖呀。
    幼時想法單純,以為爸爸不喜歡她,隻是因為她沒有卞桃好看,沒有卞桃學習好,沒有卞桃會討人歡心。
    “你是不是還沒有忘了那個賤人?”
    “我齊素才是你老婆,她曾雨芙已經是別人的人了!!”
    “陶白才是你女兒,卞桃是別人的孩子,她不姓陶!她不是你女兒!!”
    那時陶白麵對發瘋的母親和暴怒的父親隻敢躲在房間裏發抖,她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提到對麵的曾阿姨,為什麽又會提到卞桃,他們跟他們家又沒有關係。
    卞桃姓卞,她的爸爸叫卞陽平,她的爸爸又不是叫陶武。
    五歲之前,陶白常常思考這個問題。
    她躲在黑暗裏,在齊素日複一日的尖聲質問中,緊緊記住的字眼是“陶白才是你女兒”“卞桃是別人的女兒”“曾雨芙是別人的老婆”“我齊素才是你老婆”“陶武你到底有沒有心”。
    漸漸長大,她開始明白,他爸爸不喜歡她不是因為她長得不好看,也不是因為她沒有卞桃成績好,也不是她沒有卞桃會討人喜歡。僅僅是,她的母親,不是他喜歡的人。
    所以她也不被喜歡。
    不喜歡的女人生的小孩,他不喜歡是正常的。陶白知事後,如是想到。
    如果卞桃沒有不時在她麵前炫耀,如果她沒有經常在私下撞見陶武對卞桃的疼寵,如果沒有各種各樣卞桃不稀罕的東西出現在她手中,如果淘淘這個稱呼沒有來源於桃桃。
    那她真的不在意。
    不在意自己的父親喜歡別人家的孩子勝過自己。
    窗戶大敞,晚風吹起書桌上的書頁,玻璃瓶裏,野花搖曳。
    一間七八十平的屋子,客廳亮著一盞昏暗的燈,主臥聲音響至天明。另一間屋子,一個女孩兒睜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看了窗外一夜。
    有些問題是無解的,因為你生來便是錯誤。
    早上陶白起來,主臥房門依舊緊閉,飯桌上不知何時放了兩百塊錢,她拿起來塞進書包裏,去了學校。
    東西兩棟樓對立,陶白一下樓就看見卞桃靠在對樓牆上,見她下來,邁步走了過來。
    “陶白,早啊。”巧笑嫣然,眼中的得意毫不掩飾。
    陶白背著書包,對她視而不見。
    卞桃紅唇微勾,跟在她身後,兩人並排走著,在外人看來親密無間。
    “陶白,那個玩偶是不是很漂亮啊?我昨晚抱著睡了一整晚呢,有我的床半個那麽大,陶叔叔也給你買了吧?”陶叔叔沒有發現陶白,她可是看見陶白站在樹後了。
    她緊密觀察著陶白的麵色,想要找出一絲嫉妒。
    陶白突然停了下來,卞桃臉上閃過一抹得色,她就說,她怎麽可能會沒有反應,自己的爸爸喜歡她勝過她,她怎麽可能會毫不在意。
    卞桃正要開口,卻見陶白走到旁邊的梧桐樹下撿起一根枝丫,看了兩眼,然後塞進書包裏。
    她麵色一黑,拔高音量“陶白!你沒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
    陶白頭也沒回“聽見了。”
    “你!”卞桃憤恨地瞪她,“陶白,你爸爸送了我一個很大的玩偶,是給我的生日禮物,你生日你爸爸送禮物給你了嗎!”
    陶白生日陶武當然沒送禮物給她,他怎麽會記得送禮物給她呢。
    陶白回頭看了卞桃一眼,“你是在炫耀嗎?”
    卞桃就是在炫耀,但被陶白戳破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她臉一紅,說著一輩子都說不膩的一句話“你爸爸不喜歡你!”
    “我知道。”陶白點頭,繼續往前走,“你說過很多遍了。”
    從幾歲說到十幾歲,她不累嗎?
    不喜歡就不喜歡,她現在也不是那個會因為爸爸喜歡別人不喜歡自己而哭泣的陶白了。
    卞桃簡直不敢相信她的反應,她站在原地,看著陶白走遠的身影,發育良好的胸脯氣得上下起伏。
    陶叔叔給她買了一個大玩偶做生日禮物,陶白為什麽不生氣?
    小時候的陶白會“你爸爸不喜歡”這句話哭得喘不過氣來,可她現在為什麽可以毫不在意?
    卞桃起了個大早就等著握著這柄傷人不見血的利劍狠狠捅陶白心口,這柄她使慣了的劍,這次為什麽會沒有效果了?
    陶白已經走遠,卞桃攥緊書包帶,不甘地小跑到她身後,“陶白你站住!”
    陶白才不站住。
    她在默背英語單詞,很忙。
    卞桃氣急敗壞地跑過去推了她一把。
    陶白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個踉蹌,站定後,她回身,麵色木然地看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麽?”
    “陶白,你爸爸不喜歡你,甚至討厭你你知不知道。”卞桃吐出世間最殘酷的字眼,“是你媽媽勾引你爸爸才有的你,你的出生就是一個意外,陶叔叔不喜歡你,也不喜歡你媽媽。”
    清晨的風微涼,掀起兩個女生的發。
    她們對視著,沉默著,無言著。
    良久,陶白點頭“我知道了。”
    說完轉身就走。
    就這樣?哈?
    卞桃拽住她,修剪得尖利的指甲掐入陶白肉裏,陶白掙了掙,沒有掙脫。
    “陶白,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你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你的存在是一個錯誤,你爸爸不歡迎你,你不被任何人期待著,沒有人喜歡你!”
    陶白單手拉開書包拉鏈,從裏麵拿出剛扔進去的木枝,她用有尖端的那麵狠狠朝卞桃抓著她的手背紮去。
    卞桃猝不及防被紮個正著,她一聲慘叫,鬆開握著她的手,捂著被戳疼的手背尖聲怒吼“陶白你發什麽瘋!你敢紮我,我要告訴陶叔叔!”
    陶白站在原地,晨光大亮,卞桃清晰地看見了她眼中的涼意,她心中驀然一緊。
    陶白從來都是任人欺負不懂還手的小白兔,這樣的眼神就像一個開始懂得反抗,被逼急了紅眼的兔子。
    “卞桃,你想當他的女兒嗎?”陶白微微偏頭,看著卞桃。
    卞桃不由向後退了一步“你在亂說什麽!”
    雖然陶叔叔對她很好,但她爸爸可是律師,比陶叔叔那個司機厲害幾十倍,她為什麽會想要當那種人的女兒。
    “你就算想當他的女兒也是不行的,”陶白突然取掉眼鏡,那雙被鏡框擋住的漂亮丹鳳眼挑起的弧度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美麗奪目,“是你媽媽為了攀高枝甩了他,因為他對你好,這種事,你一而再再而三來我麵前來炫耀什麽,他就是一個傻子,被你們母女倆欺騙的傻子,一個傻子的喜歡,我為什麽要在意。”
    陶白的眼睛比齊素還要漂亮,是標準的丹鳳眼,這種眼睛極為罕見。
    卞桃又驚又怒,驚的是陶白竟然長得這麽好看,她居然一直沒發現!怒的是她憑什麽這麽說她媽媽,陶武和他爸擺在麵前,是個女人都知道怎麽選好嗎。
    也隻有齊素那個瘋女人才不嫌棄陶武那樣一無是處的男人!
    這是陶白第一次露出尖銳的一麵,卞桃簡直無所適從。
    她習慣了逆來順受的陶白,甚至覺得陶白就該是那樣,一輩子都該是那樣,隻能被動接受“爸爸不喜歡她”這件事,不能說出“那是個傻子,不稀罕他喜歡”這種話。
    被木頭刺過的手背隱隱發痛,卞桃看著陶白沒有被眼鏡遮擋的臉,心中竟泛起一絲嫉妒。
    今天,明明應該是陶白嫉妒她,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陶白變了嗎?
    陶白動作緩慢地把眼鏡戴上,又恢複了以往那副木訥的表情,她沒有再看卞桃,轉身離開。
    其實陶白遠不如她自己想象中那般平靜,隻是,一包巧克力,一個玩偶,徹底粉碎了她對父愛的最後一絲期望。
    “不在乎”本就是一件無敵鎧甲,穿在身上,即便是萬千言語利箭,終究不能再傷她分毫。
    不在乎,不期待,就不會有傷害,難過。
    陶武問她喜歡嗎。
    當她說出“喜歡”兩個字的時候,她就已經徹底不再期待。
    因為那包巧克力,她難過地去吃了一大碗麵,在深夜抱著馬桶吐得昏天暗地,哭得停不下來,那時,她對他尚有期懷。
    如今,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沒有人天生就該被喜歡,也沒有人天生就該被討厭。
    她不被父親喜歡,不被期待著出生,但這不是她能控製的。
    這不是她的錯。
    也不是她能糾正的錯。
    更不是卞桃能在她麵前用這件事來無限傷害她的理由。
    如果她的出生是一個錯,那錯誤的根源也在於他們,她又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