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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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言安一進房間就看見顏長明坐在床上等著她,年輕人手裏夾著一根煙,翹著腿的動作和走的時候一樣,好像這麽長時間就沒動過一樣。顏長明看見展言安,立刻把煙掐了,抬起頭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你怎麽這麽慢?”
    展言安腳步頓了一下,這句話聽得她極不舒服,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在黑燈瞎火的屋子裏半夜三更地等一個人,然後在她推門進來的瞬間跳起來,揉著眼睛,拖著撒嬌似的聲音抱怨:“你怎麽這麽慢?”
    她突然失去了敷衍顏長明的興致,一聲不吭地掏出鑰匙開抽屜。
    顏長明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遇,毫不在意地湊上來:“怎麽了,很累?”
    他自覺地跟著展言安出了房門,所幸展言安一把年紀了也傲嬌不起來,沒有把人拍在門外的習慣。
    顏長明這狗皮膏藥,好像非要貼出她一句話來似的,黏在人身後找罵。可惜展言安連調侃的精神頭都拿不出了,也不管這跟屁蟲,兀自從沙發旁邊的小櫃子裏拖出急救箱,揭開圍巾脫下外衣,這才抬頭看了看顏長明,又看了看門。用肢體語言表達,意思是,你怎麽還不滾蛋?這麽沒有眼力。
    顏長明卻是發誓要將不長眼力見兒進行到底,這會兒別說展言安的眼神了,就是估計展言安化身潑婦破口大罵都轟不走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肩膀,眉頭鎖起來:“怎麽回事?你不是出去見個顏離墨麽?誰傷的你?”
    展言安歎了口氣,決定不那麽迂回,直抒胸臆地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需求:“擦了一下,消個毒就行了,你可以出去了。”
    “我看看。”顏長明不由分說地拉住她,小心地撥開被燒了一條大口子的馬甲和襯衣。
    過近的距離讓展言安徒然僵硬了,皺皺眉,按著顏長明的肩把他推開。
    顏長明臉上就差寫了“我很執著,你趕不走我”這幾個字了,展言安自暴自棄地看著這人形麻煩,翻了個白眼。她也不避諱顏長明,就脫下馬甲,把襯衫褪到肩膀以下,拿起棉簽沾著酒精麵無表情地擦,低低地說:“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回來的時候身上就有這傷了,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她打算用“敗家講壇”故技重施地把這玩意兒弄走,可是大概這一天事情太多,腦筋不大夠用,說了一句怎麽也接不上下一句。展言安挑起眼睛,正好看見顏長明在一邊站著,表情莫名地有點呆滯,當時心裏就來火了,不耐煩地揮揮手,“該幹嘛幹嘛去,我今天懶得跟你廢話,說多少句好自為之,也得讓你當耳旁風。”
    “你……你、你沒傷著什麽是吧?”顏長明的聲音悶悶的,居然還有點結巴。
    展言安冷笑一聲,心說比上回讓黑鷹下黑手捅的可輕多了:沒事。“
    “哦,那就好。”這心思瞬息之間能百變的人突然沒了詞,漢語說了那麽多年,竟然憋不出一句長一點的完整話。
    顏長明突然移開目光,遊移著四處亂飄,好像展言安家重新裝修過了似的。一般人脫衣服的時候不會有什麽美感,但是顯然對於顏長明來說,展言安不算是個一般人。現在這家夥居然若無其事地在他麵前脫衣服!雖然沒全脫,可是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感覺才最撩人。
    酒精棉和被擦傷的皮膚,因為消瘦而突出的鎖骨,隱隱的能看出並不明顯但是線條流暢的肌肉……顏長明覺得再不逃掉,鼻子會出些比較丟人的小問題,可是腳步偏偏像是黏在了地板上一樣,隻聽得到自己的腦動脈跳動的聲音,思考能力刹那間被轟炸到了平流層以外。
    嗯,有的時候,年輕人的火力總是要旺一些。
    這算什麽?展言安簡直不把他當男人……顏長明心裏湧上無窮大的挫敗感。
    代溝的影響是巨大的,展言安現在是無法理解這個在她眼裏抽風成性的倒黴孩子。她決定不去管顏長明,腦子裏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過那些已經被她刻意淡忘的場景,關於顧,和那些居心不良的故交們。
    印象中的c?顧已經麵孔模糊了。隻剩下一個寬寬的下巴,鷹鉤鼻,以及純黑的眼睛,他是個永遠站在高處的人,別人可以瞻仰,可以憤恨,可是難以超越、甚至企及。而李自己,也太習慣這樣的位置,於是有一天他真的習慣自忖為神,沒想到這樣登峰造極的自己有一天也會從雲間摔落下來。
    要是死了也就罷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活著。當年展言安為了打敗這個人窮盡了心力去了解過他——顧絕對不會就這樣罷休,從他走進圈套,並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出去了那天開始,他的餘生或許就隻剩下這麽一件事情,那就是重新壓製住小公主,找回他神話一樣的路。
    這個男人永遠都這麽任性,他覺得人生是一盤可以悔的棋,隻要全部的棋子各就各位。
    可是展言安已經變了,展言安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桀驁不馴的姑娘,現在的展言安,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處理,去考慮。所以顧要逼著她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年輕時候的狀態,逼著她直麵故人——而今,逼著她撿回那樣堅忍狠絕的心神。
    展言安突然間發現,原來從來到澳城開始,這大半年的風雨故事,全都是一場有人暗自操控的陰謀。
    每個人都成了c?顧的優伶,披著他想看的皮站在慘白的燈光下走過場。這個男人,原來在經曆過刻骨的背叛和生死後,有了更強大的力量。
    展言安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思路戛然而止。顏長明不知道什麽時候單膝跪在沙發上,奪過她的棉簽,微微壓住她的肩膀:“你幹什麽?本來不重的一點擦傷,都被你壓出血來了。”
    展言安愣愣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簽沾著酒精擦拭自己的傷口,年輕人的眼神特別專注,就像對待一件極寶貴的東西,下手很輕,好像唯恐弄疼了她似的。這或刻薄或冷漠的人,臉上突然間有了某種說不清的溫柔意味——展言安想,這樣的年輕人,真是仿佛天生下來就是讓人迷惑的一樣。
    她於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展言安手一頓,有點緊張地看著顏長明:“怎麽,疼了?我手重了?”
    展言安搖搖頭,像是在考慮自己的措辭,停頓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時間不早了,你差不多該回去了。”
    她突然已經不想要去利用顏長明的感情了,利用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種……可利用感情的話,這樣的她和讓她無比痛恨的顏離墨又有什麽區別?
    顏長明低下頭仔細地打理著她的傷口,笑了笑:“給你弄好了我就回去,這樣我不放心。”
    他這話說得不能不算肉麻,兩個人靠得極近,顏長明的呼吸細細地拂在展言安裸露出來的皮膚上,耳鬢廝磨似的親密讓展言安不適應地往旁邊躲了一下。
    “別亂動,”顏長明說,帶著一點嗔怪的口氣,展言安即使知道這時候起一身雞皮疙瘩有點不禮貌,仍然控製不住生理上的反感。顏長明了然似的撇撇嘴,“我知道你不習慣,不是說追你麽,我早就做好了跟你慢慢磨的準備了。”
    展言安無奈地發現,最近和顏長明說話的時候,自己想歎氣的次數明顯增加,她噎了一下,盡量以正常的語調說:“我不覺得現在談感情有什麽不對……”
    顏長明本來放下棉簽,正準備去拿藥的手一哆嗦,近乎驚喜地看著她。
    展言安覺得太陽穴上的神經一跳一跳的疼:“但是我也並不覺得談感情是什麽正確的事情。”她的食指和拇指捏著鼻梁,眼圈上有淺淡的陰影,看上去有幾分消沉,“如果你沒有別的選擇,一定要在現在這個時候談這個的話,那麽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身份年齡等等都合適的伴侶,隻要過得幸福,也不用太在意別人是怎麽看的,但是——”
    展言安半睜開眼睛看著年輕人,兩世為人的年華淬煉給她某種深沉而睿智,可是也帶走了她的清澈和生機:“但是對於我來說,卻不是這樣的,我是什麽身份,什麽人,你自然清楚,可是你不清楚我要走的是條什麽樣的路……”
    顏長明把藥膏握在手裏,緊了又鬆,他突然搖搖頭,截斷展言安的話音:“你大可以不要這麽語重心長地把問題大而化之,展言安,你怎麽就不明白我其實是……”
    展言安擺擺手:“如果你不是認真的那最好,如果你是認真的,我告訴你,你在浪費時間。”
    “為什麽?”
    “我不喜歡任何人。”展言安輕輕地說,“而且要說伴侶,我有——”
    “但是他死了。”顏長明狠下心來挖她的傷口,他想要逼著這個女孩子從她閉塞的、自以為是的內心裏走出來,“我知道你是誰,也查過你說的是誰,無論怎麽樣,你的那個青梅竹馬都已經死了,你能不能不老拿一個死人當擋箭牌,視而不見別人想給你的好?你這毛病是裝逼成自然還是自虐傾向?人家都死了那麽多年了,老被你抬出來利用,地底下都不能安息,你煩不煩?!”
    展言安閉上眼睛,死死地咬住牙,腦子裏好像什麽東西炸開一樣,有畫麵不停地從記憶深處冒出來,不依不饒。
    她雖然知道這句話顏長明說的是她那個其實沒見過幾麵的青梅竹馬,可是這讓她想到了永寧哭著求他們罷手的時候。
    她說:“言安,言安……伯父去世的時候你們瘋狂一回也就罷了,如今和自己的兄弟這樣又是為什麽?溫景軒他想要權力,你就給他,然後離開這裏好不好?你們一天到晚舔著血過日子,我怕呀!言安,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當時自己說什麽來著?
    說什麽……來著?
    為什麽當初看見顏長明他們幾個年少輕狂的樣子,心裏那麽鬱憤?從這孩子的身上,究竟看到了誰?
    原來該恨的,從來都隻有一個人,遷怒錯了地方。展言安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壓抑住這洶湧得洪水一般的情緒,低聲說:“我很累了,你回去。”
    顏長明一聲不吭地拉過她,給她上好了藥,裹了繃帶,然後收拾東西,又把她的襯衫攏好。期間展言安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任他擺弄。
    顏長明站起來,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我會等著。”
    展言安沒有睜開眼,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開口:“他們叫我小公主,昆圖家的小公主,你既然查了這些,自然也知道我身後到底是個怎樣的家族,按照現在的關係來看,論理來說……你有了這個念頭,該怎麽辦你自己清楚。”
    這淡淡的話音好像能割裂開萬水千山一樣的距離。顏長明狠狠抓著門框的手指泛了青,半晌,他才擠出一句話來:“我不會放棄的。”
    不會放棄的。
    摔門而去。
    展言安愣了愣,然後輕輕地笑了起來:“真是……”
    真是少年人特有的樣子,她放下了手裏的東西,然後呼出了一口氣,突然就想——
    不知道這個時候,白銀又會在幹什麽。
    她有點懷念那一頓晚飯和那一場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