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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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到這裏,江修平也不好再說什麽,少見的歎了口氣之後問展言安:“怎麽,你是現在繼續裝睡還是?”
    “我估計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展言安伸了伸懶腰,“過來之前有人給我發了條短信,說東城那裏出亂子了,白銀肯定是要過去的,我過幾個小時以後給他打電話回去就是了。”
    展言安走了之後,病房裏變得更加空曠,醫院裏的燈光向來是冷的,讓人感覺一路冷到心裏一樣,從骨子裏都透出了寒意。
    可是江修平卻笑眯眯地望向門口,好像等著什麽人一樣,果然,病房裏沉寂了沒多久,門就再次被輕輕地推開,來人穿著一身白大褂,口罩吊在耳朵上,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手裏拿著注射器和一本用來查房似的記錄。
    看見江修平醒著,多少愣了一下。
    “大夫。”江修平收斂了猥瑣的笑容,很禮貌地對他點頭示意,隨後目光飄到床頭,上麵放著的表發出螢光來,顯示此時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一點鍾,可是病人卻絲毫沒覺得意外,好像醫生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病房,是再正常不過的,“來查房?”
    白大褂溫和地笑了笑:“你病得很重,應該早點休息,而且最好不要拿掉呼吸機——本來辦好了陪床手續的人呢?上廁所了?”
    “哦,我嫌他們煩,給弄走了,明天中午之前應該不會再見到他們了。”江修平若無其事地說,“您坐。”
    白大褂眼睛裏似乎閃動著某種興味十足的光,他小心地在旁邊坐下來,打量著眼前這個麵有菜色的憔悴男子那異常篤定的神色:“那下午送你來醫院的人呢?這麽重的病人,怎麽能沒人看護呢?”
    江修平想了想,拖著長音,似乎意有所指地說:“你說我的房東吧?可能是因為他的疏忽導致我心髒病發作,有點無顏見我。再說我都黃土快埋過頭頂的人了,看護不看護,也沒什麽不一樣,您說是不是?”
    “病人不應該這麽悲觀。”白大褂輕聲說,他的聲音極柔和,口氣像是哄著個嬰兒。
    江修平聳聳肩:“你沒看見我那老客戶的大便臉麽,下午給我看病的那個老大夫估計已經讓她回家準備後事了,我盼著她明天能找個好點的壽衣店,給我糊個波濤洶湧的媳婦燒到那邊去——說到這個,大夫,是不是那老大夫不中用了,所以我主治醫生換人了?”
    白大褂看著江修平,仔細研究著這半個同行臉上半帶調侃的狡猾表情,突然低低地笑出聲來:“怪不得,怪不得……”他說,“怪不得小公主和你交情那麽好,江修平,以前居然沒人發現你是個人才。”
    江修平客氣地點點頭:“真的,其實很多人才都是被二五眼埋沒的,大概因為我不如展言安那小姑娘長得好看?”他麵帶惆悵,長歎了口氣,“世間以貌取人者憑多也——”
    白大褂不笑了,困惑地看著江修平:“不過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你好像什麽事都沒參與,卻好像比每個人知道得都多?”
    江修平一根手指頭豎在嘴唇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要是你每天都有可能突然去見馬克思,每天都可以是在人間的最後一天,你也會變得和我一樣八卦,愛挖掘別人的心思和秘密。”
    白大褂惋惜地說:“你的病,我很遺憾……”
    “求你了,這句話我聽得耳根快長繭子了。”
    “但是你其實可以不用馬上死,平安過了今天晚上,說不定你還會再活上幾年……”
    “太感謝您那張烏鴉嘴了,說真的,等死很痛苦的。”
    “隻有你一個人能讓小公主想起那件事……”
    “大夫,”江修平打斷他,帶著淺淺的微笑,指著他手裏的注射器,“您不是來給我打針的麽?那就別閑聊了,趕緊打了,大家都早點洗洗睡多好?”
    白大褂深深地盯著他:“我更希望你可以選擇記事本。”
    江修平搖搖頭:“我腦子很清楚。”
    白大褂靠在椅背上,一字一頓地說:“腦子清楚的人不會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作為一個先天性心髒病患者,相信這一點,沒有人比您了解得更清楚。”
    江修平歎了口氣,好像很無奈,又好像追憶著什麽,半晌,他才輕輕地說:“展言安雖然混蛋,我們倆雖然每次見麵都恨不得把對方損得後悔生出來,但是她還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大夫,您明白麽?”
    白大褂目光閃爍,江修平緩緩地伸出他枯瘦而筋骨分明的手臂:“您要是明白了,就別浪費時間了,替我告訴某人……”他頓了一下,似乎覺得這是個笑話,“告訴某人,小公主可不傻,紙裏包著的這把火,現在既然我已經想明白了,那用不了多久,小公主也會明白。”
    言安,我一直覺得你為了保護什麽,連自己都不相信,寧願舍棄記憶這種事情做的很蠢,可是現在我突然名明白了,原來有的時候,就連自己也是不那麽可信的——當你保護的這件事情或者說是這個人真的很重要的時候。
    以後的事情,就看白銀這個小朋友的表現了。
    片刻,白大褂從病房裏匆匆忙忙地走出來,拐角處猛地冒出兩個人,一個帶著黑框眼鏡,是黑鷹,令一個渾身裹在雨衣裏,看不見麵容。
    黑鷹少見的笑嘻嘻地說:“看來‘醫生’也有吃弊的一天?”
    白大褂挑挑眉:“那叫吃癟。”他轉過頭去,看著雨衣男,臉上的表情好像有些幸災樂禍,“猶大兄……看來你隱蔽得也不怎麽樣麽。”
    成群的墓碑,冰冷的黑白照片,以及定格在上麵的,永遠虛假的笑容。暗下來的天空,最後一絲泯滅的天光被地平線吞噬,三兩低聲交談的人群,偶爾一聲壓抑的啜泣,以及暮夏傍晚那混合著燥熱和涼意的風。
    等待著枯萎的花,一季一生,就這麽過去了。
    展言安恍恍惚惚地覺得睜不開眼睛,許多場景掠影一樣地劃過仿佛空成一片的大腦。
    上一世她忽略過的嫉恨的眼神,三年前在她的槍口下額角冒血地懺悔著的憔悴中年人;漆黑的牢籠,帶著野獸一樣瘋狂濃烈感情的男人;安靜地躺在那個初秋,永遠年輕的女孩子;還有一張麵孔模糊的臉上,那藍灰色的,溫潤無比的眼睛……
    顏離墨,江修平,醉蛇,托爾,莫子揚……還有白霖汐。
    她覺得倦怠極了,所有情緒都好像沉睡了,木然地隱在意識深處,呆呆地目睹著過往的一切。
    身上很溫暖,隱約感覺到露在外麵的手被什麽東西包裹著,然後輕柔的觸感從前額一直流連到嘴唇——珍惜得幾乎說得上虔誠,蹭過她的睫毛,落在眼皮上,似乎停頓了好一會,然後耳邊傳來一聲意味複雜的歎息。
    展言安終於迷茫地睜開眼睛,滿眼是那白霖汐臥室裏她已經十分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近在咫尺的一張平靜、卻悲傷的臉。
    窗外正午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照進屋子,展言安忽然有一個感覺,好像生命裏有什麽東西永遠的消失了一樣。她張張嘴,發現自己的大腦依然是空白得有些遲鈍,話到嘴邊,卻不知道問什麽好。
    這時候,她才遲鈍的反應過來……大概白霖汐身上的藥被江修平換了,換成了這種要隔上一段時間才發作的藥物。
    白霖汐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後背靠著牆,頭歪在肩膀上,半晌,才低低地說:“醫院打來電話,昨天晚上,江醫生走了……”
    展言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白霖汐,她現在肯定自己可能是被某種神經麻痹藥物放倒了,要不然怎麽全身的力氣,都被用在維持睜著眼看著白霖汐的這個動作上呢?
    江修平,江修平……
    展言安依舊提不起一點力氣,他想起來,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好像是江修平輔助治療時候用的某種藥物,不像蒙汗藥那樣,讓人失去對肌肉的控製,而是整個人被深深的倦意籠罩著,沒有任何想要動一動的意願。
    江修平死了,她呆呆地任這個念頭在自己腦子裏打了個回旋,忽然垂下眼睛笑起來,無聲地,卻很平靜,然後輕輕地對白霖汐說:“什麽時候了?”
    “快中午了,是昨天夜裏,你走了沒多久……”
    “哦。”展言安低低地應了一聲,合上眼睛,慢慢地、聲如一扯即斷的遊絲一樣地說,“找個好的壽衣店,好師傅,叫他糊一個大胸女人,臉難看也沒關係,給他燒過去……後事也沒什麽好準備的。”
    白霖汐靜靜地聽著,女孩子似乎是笑了,沒有睜開眼睛:“前些日子我就給他的私人醫生打過電話,這個人,知道自己一個秋後的螞蚱沒幾天好活得了,還存心到我這來損人,真夠不怎麽樣的。我給了地址,估計過幾天,他的遺書什麽的就該寄過來了……過幾天……”她慢騰騰地說著,就像是一個敘述著年歲故事的老人,然後一行細細的淚水從那閉著的眼睛裏滑出來,落在枕頭上,展言安緩緩地把手臂抬到眼睛上,露出來的嘴角,卻依然兀自含笑。
    靜默了一會,白霖汐忽然有些粗魯地拉開她的手,俯下身,嘴唇不那麽溫柔地落在展言安的眼角,唇邊……帶著那麽一份,言語表達不出的,沉默的傷痛。
    有些話不能說出來,似乎隻能通過這樣的行動表現。
    如果歉意和哀悼都不被需要,那麽他該如何表達對這麽一個稱得上萍水相逢的人的祭奠?
    展言安沒有推開他,或許因為用不上力氣,或許是因為那藥物的作用下,讓她更不用麵對自己那些彎彎折折隱晦難解的心思,她甚至微微睜開眼,帶著某種自己都看不分明的感情輕輕地回應著。
    不知道江修平給她下的是哪種藥,好像把那些無時無刻不影響著她、禁錮著她的過往都清除出了靈魂,思緒輕飄飄地浮著,沒有地方著地,也沒有再糾纏什麽問題,隻有這麽一個用激烈的親吻表達著種種濃烈感情的年輕人。
    那一瞬間,展言安覺得自己蠢極了。
    她不用想象,好像都能看見江修平在背後看著她的不屑眼神,然後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裏喋喋不休地說:“展言安你這個智商無限趨近於零的廢物,活著就是浪費人民財產,糟踐社會主義糧食,汙染公共水源,喘氣就是侮辱地球氧氣,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製造讓人不愉快的事件,留上大胡子跟恐怖分子沒半毛錢的區別……除了糾纏那些破事,什麽貢獻都不做,一杠子橫死你算了,世界上有多少沒病的都因為你這種垃圾給折騰出有病來,多少心理醫生都是你們這種變態造出來的副產品……”
    她的手臂不知道什麽時候繞在白霖汐的脖子上,把男人溫熱的體溫拉向自己,沉浸在這樣誰也無法占領掌控地位的、相互征服似的激烈的吻裏,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不停地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