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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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成三聖母後跟哪吒四處添亂!
    “好好活著”這話楊嬋已經聽過無數遍。
    於她而言,這樣的話跟咒語根本沒什麽區別。
    她拍著身前的屏障,一遍又一遍,眼前的哪吒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淚水如雨,將她狼狽又絕望的一路一滴滴映照出來,再掉入泥土裏,不見了蹤影。
    喉嚨像是灌進了幹澀的餅子,刮得鮮血淋漓,她磕磕絆絆,艱難又哽咽地說“你回來。”
    她總是在祈求。
    無能為力,隻能將希望放在別人身上的弱小的人類,不管到哪裏隻有祈求。
    祈求家人、祈求神明、祈求上蒼。
    她其實和她所懼怕厭惡的密雲的鬼怪沒什麽不同。
    一樣的弱小,一樣的卑微,一樣的命不由己。
    哪吒沒有回應她卑微的請求,他和楊戩一樣,隻肯給她留下一個背影,便拋下她遠行,他背過身,挺拔的少年的人影子和慌亂的夜色融在一起,一身紅衣,背著一把長槍,在火的簇擁下,朝著紫紅色的天災而去。
    楊嬋滑跪到地上,手還攀附在屏障上,她低著頭,身體裏軟弱的自己告訴她,你隻是個凡人,那是上古凶獸,比你曾經恐懼的天兵天將還要可怕,你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活下去,既然他幫了你,就不要辜負他一片好心,好好呆在他所劃定的保護裏耐心地等著天明吧。
    楊嬋不應,她緊緊攥著拳頭,略為寬大的琉光琢掛在她白皙纖瘦的手腕上又劃過手腕上微凸的尺骨,落在她手臂上,蓋住了她剛剛掙紮出的傷口。
    銀鈴掛在手鐲上,隨著晃動,叮鈴作響。
    內心一直沸騰著的怨憤、後悔、慌亂、警惕和恐懼,這些曾經撕扯著她令她崩潰的負麵又複雜情緒奇跡般在消失。
    楊嬋微微抬起頭,看向手上晃動的銀鈴,心裏想,就算她能出去了,她又該去哪裏呢
    她望向漆黑無光的天幕,在震耳欲聾的響聲中,彎下腰蒙住了自己的耳朵。
    寂靜無聲的世界裏,飄蕩著夏日的蟬鳴,鬼女似有若無的歎息,以及,楊戩溫柔的指引。
    他說“嬋兒,你往南走,一直向南,知道嗎”
    楊嬋聽話了,她曆經千辛萬苦臨近滾滾東流的長江,終於抵達南方。
    可是,然後呢
    她如果出去了,還要往南走嗎
    這世界那麽大,她到底還要往南走到哪裏去
    天涯海角嗎
    可當莫須有的罪名落在楊嬋頭上時,身處何處便都是既定的牢籠,這世上,哪裏有楊嬋的天涯海角
    手裏的拳頭越握越緊。
    勸說她的聲音默默停下了。
    她從發間拔出發簪,那簪子在她手中化作蓮燈。
    蓮燈黯淡,隻能發出微弱的粉色的光芒,可是這一點點光芒對於這片漆黑的鬼域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帶著蓮燈來到了那把被插入地裏的劍前,蓮燈飛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卻也隨著她的意誌用神力撕開了上麵的符紙。
    頭頂上透明的屏障在須臾間發出白色的光澤,半圓形狀的屏障,在粉色的光芒中被射出一個小洞,而後,很快的其他部分便也像泡泡一樣,粉碎了。
    楊嬋的氣息在眨眼間暴露在危險的深夜裏。
    遠方傳來肖似龍鳴的嘶吼聲。
    楊嬋麵無懼色,她用力抽出了那把被哪吒插到地上的長劍。
    哪吒插的用力,楊嬋拚了命才把劍從土裏快速拔出來,最後,她被自己的力量拽到了地上,抱著長劍滾到了地上。
    哪吒的長劍就和他這個人一樣鋒利,才剛剛碰到皮膚,楊嬋的手臂便被劃破了,搖搖晃晃飛在半空裏的寶蓮燈好像生出了神智,飛到楊嬋的手臂上,接住了楊嬋落下的血珠。
    一滴又一滴。
    沒有來由的,楊嬋覺得寶蓮燈發出的光芒好像變得明亮了一些。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索性借著刀刃將自己的手臂劃得更開,更多的血湧出來,灌進了蓮燈的花蕊裏。
    那些血,竟全被蓮燈吸收了進去。
    不是錯覺,粉色的光芒確實是越來越亮了。
    楊嬋瞪大了眼睛。
    她好像明白了讓寶蓮燈變強的機緣。
    她心中炸出難以想象的喜悅,她望向看不到的遠方,難掩喜悅“你等著。”
    她一手拿起寶蓮燈,一手拿著劍,就往山下飛奔。
    她跑得極快,脖子上掛著的銀項圈和手腕上的銀酌叮鈴作響,蕭瑟的秋風灌進了她的衣服裏,她凍得瑟瑟發抖,那張白嫩的小臉被吹得通紅,鑲在眼眶裏的眼睛卻亮的耀眼,好像再沒什麽困難可以擊倒她,沒有什麽險境可以再讓她輕言放棄。
    她朝著拋下她的人奔去。
    漢秋在熱鬧的祭典上是唯一的活人。
    祭典已經開始,相柳破土而出,成了遼闊又寂靜的夜色裏無法名狀的神物。
    密雲人高聲呼喊著,開心地揚起手,迎接著神明重歸人間,他們哼唱著古老的歌謠,男女老少手牽著手,繞著祭壇,大肆歌舞。
    他們哭著、鬧著,也笑著。
    他們說“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漢秋的父親也喜極而泣,他望著黑幕中的相柳,說“密雲一族的災難終於結束,有了相柳大人的護佑,我們終於可以回到故鄉,獲得幸福和安寧。”
    漢秋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這樣的情境已經發生了成千上萬次,第一次出現時,他將路過的旅人俘獲,將其作為奴隸丟入祭台,跟著族人們一起喜悅,以為密雲一族真的可以迎來生機。
    但結果是,太陽再一次升起,然後又一次落下。
    密雲還是活在被屠殺的前一夜。
    他將所有人善意的問候拋在腦後,氣喘籲籲地跑回家中,推開門,父親還是在伏案卜算。
    “父親,我們怎麽還是沒有回去”他那時這樣問。
    老巫像是沒聽到他這句話,抬起頭,舉起手裏燒幹的龜甲,看著上麵的裂紋,喜不自勝,哽咽著訴說著前一夜已經說過的話,他說“好卦”
    “上好的卦。”
    “漢秋,”他激動地說,“密雲一族,終於可以回家了”
    漢秋臉色蒼白,像是被一擊虛空的拳頭,打的他措手不及,高大的身軀痛苦地彎下,族人們被殘忍屠殺的記憶在腦中攪動,悲慟在心中回蕩。
    他那時明了,族人們再也回不到故鄉了。
    他們都死了。
    而僥幸活下來的自己,成了行屍走肉。
    他是活人,不屬於密雲的鬼域,可以自由出入,可他不願意出去。
    他放不下族人們的遺骸,也放不下他們的執念。
    當夜晚降臨,痛苦的執念一次一次回蕩在扭曲的世界裏時,他就被徹底困在這裏。
    他執拗地想,萬一呢,萬一可以帶著族人們回家呢
    這樣的執念撐著他度過了億萬次的輪回,等到滄海桑田,等到屍骸遍野憑空建起一座高山,等到山茶花開滿山野。
    也沒有等到,回家的那一天。
    漢秋麻木地站在人群中,看著他們的歡喜,麵無表情地等待祭典結束,太陽再一次升起,迎來又一次的輪回。
    歡笑聲像是摁上了靜止鍵,驟然停下,而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聲。
    匯集的人海在篝火之外,炸出一陣粉色的暖光。
    漢秋愣了愣,在慌亂的人群裏看到穿著密雲服飾的楊嬋拖著一把長劍,闖入人群。
    那麽懼怕鬼怪的她毫不猶豫地執劍毫無章法地朝他們砍去,在他們反撲時,手中的血匯入蓮燈,蓮燈爆發出粉色的暖光,成了這世上最堅硬的屏障,防範任何鬼怪近身。
    在攻擊與防禦的間隙,楊嬋已經沾染了她不願意沾染的屍臭和屍水。
    她狼狽不堪,麵目有些扭曲,卻堅定地走入屍群裏,成了黑暗中無法觸碰的光點。
    眾人圍困著她,也簇擁著她,他們憤怒、困惑又恐懼著這個陡然出現的意外。
    楊嬋在喧鬧聲中,緩緩抬起頭,望向祭台上和老巫並肩而立的漢秋。
    這個世界裏存活了千年卻隻活一天的鬼域裏唯一的活人。
    “漢秋,”她喊著從哪吒那聽來的名字,朝他喊,“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放我和他出去。”
    她渾身叮鈴作響,穿著密雲的衣服,讓漢秋恍然間看到了尚且活著的族人。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想要借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將眼前的楊嬋看得再清晰些。
    篝火裏火星四濺,在他們二人之間劈啪作響,金紅色的火星飛躍寒冷的風中,微弱的光芒映入楊嬋琥珀色的瞳孔裏,反射出金色的光芒,蘊著神光。
    仿佛是密雲人從未等到的引渡的神靈。
    漢秋彎下腰,在吵鬧的屍群中朝楊嬋詢問了他的結局“如果,我不願放你們出去呢”
    “不願”楊嬋冷笑一聲,宣判了他和他的族人們的結局,“若是不願,我就隻有殺了你,徹底讓這充滿罪孽、血跡斑斑的妄念從這世上,煙消雲散。”
    漢秋愣了愣,然後意外地露出了個笑容,他一如既往的平靜又溫和,笑著對楊嬋說
    “好啊,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話。”
    請將無法抵達故鄉的我們送入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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